褚城虽不是卫国都城,却是卫国最繁华的城市。钱翩翩等人到达褚城时,正是华灯初上之际,宽阔的街道,林立两旁的商铺,路上车水马龙,酒香、肉香从食肆里飘出,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赫连玥的藏身之处,正是在这繁华的褚城里,最繁华的一家青楼。
其时苏宙正打算让同伴先一步进去,事先知会一声他的孪生哥哥苏宇,好让他家主子有个心理准备,但钱翩翩早从这两名月影司眉来眼去的眼神交流中看出些端倪,一手将正要上前的月影司扯住,率先迎向那笑起来铅粉簌簌往下掉的老鸨。
“找人,找你们这儿出手最阔绰、长相最俊俏的一位客人。”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那人还带着个小童。”
老鸨一怔,上上下下打量了钱翩翩一翻。老鸨是什么人?她见的男人比钱翩翩吃的盐还多,扫了几眼,便看出眼前这位年轻公子,是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我的乖乖,敢情是那位公子的娘子来寻人了,那位公子也是,来青楼寻欢作乐,竟把自家儿子也带上,难怪他娘子生气。可那位俊俏公子出手阔绰,是楼里的大主顾,若是他娘子把他带走,可损失不少生意。
老鸨尚在犹豫,钱翩翩一努嘴,苏宙便自觉地递了一锭金子过去,于是老鸨本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善念,热情地将钱翩翩领到一雅间门口。
靡靡之音从雅间传出,夹杂着女子嬉戏玩笑的声音,还有呛鼻的脂粉香……偶尔还传来一两声小童稚嫩的咯咯笑声。
钱翩翩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六名妙龄女子,穿着裸肩露背、薄如蝉翼的裙裳,姿态曼妙地于屋中跳舞。另一边的美人榻前跪坐着两名美人,一人摇扇,一人斟酒,正伺候歪在榻上的男子。那男子长发披散,只着单衣,前襟大敞,露出白皙的胸膛,他歪在美人榻上,一手支额,醉眼迷蒙地看着那些舞姬扭臀摆腰,对进来的人毫无所察。
而那男子前面,还坐着一名年约三岁的小童,庆高采烈地看着那个几舞姬,嘎嘎笑着拍手。
钱翩翩瞪大眼睛看着那小童,不由自主喊了声:“果儿……”
果儿望向男装打扮的钱翩翩,张着嘴巴眨了眨眼睛,虽然那人的模样有些怪异,但姑姑的声音他是不会听错的。于是果儿小童屁股一扭,从榻上跳下,跌跌撞撞奔了过去,一边嚷着“姑姑……姑姑……”
赫连玥揉了揉眼睛,那双水气氤氲的眸子终于有了几分清明,在确定自己并不是做梦后,从榻上一跃而起,“骗骗,你总算来了,想死我了!”
钱翩翩看着眼前这个衣衫不整、满脸醉生梦死之态的男子,之前种种牵肠挂肚、朝思暮想,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怒火烧心。
她在赫连玥将将要抱住自己前,一把抱起果儿,搂着他又亲又抱,转过身去背对着赫连玥,“乖乖,我苦命的果儿……是哪个没心没肺的人把你带到这乌烟瘴气的鬼地方。快让姑姑看看你,可怜见的,脸蛋的肉肉不见了,连屁股都蔫了,你是吃了多少苦啊……”
她说着说着就心痛地哭了,赫连玥见她不理会自己,站在她背后急得挠耳抓腮,朝站在门口的苏宇使了个眼色,苏宇会意,马上屏退了屋里的美人们,又借口果儿要喝药,不管果儿鬼哭狼嚎地嚷着要姑姑,硬是将果儿抱走了。
一室静谧。
赫连玥试图将钱翩翩的肩扳过来,她却僵硬着身子,动也不动,他扳了几次不成功,最后干脆从背后将她紧紧搂住,低头贴着她的脸低低呢喃:“骗骗,想死我了……那晚我在水里挣扎的时候,还以为我这条命就要交代在敕江,再也见不到你了……”
被他紧紧箍着,钱翩翩避无可避,只好侧脸躲开,冷笑道:“哦,所以你感慨人生苦短,需及时行乐,一朝脱险,便迫不及待地寻欢作乐了?”
赫连玥一脸无辜,“我还寻欢作乐了?你没看到我方才那愁肠百结的样子?你若再不来,我都思郁成病了。”他腾出一只手,将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你摸摸看,我的脸都瘦了一圈。”
钱翩翩气极而笑,“你还思郁成病了?躲在这紫醉金迷的销魂窟,成天对着一群莺莺燕燕,日日莺歌燕舞醉生梦死,你还思郁成病了?”
她越说越气,转过身来往他身上一顿揍,劈头盖脸骂道:“赫连玥,你还有没有良心?当初你是怎么对我承诺的?你说你的心和身子,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这才过了几日?你自己说过的话怎地不算数?你的心被狼叼了?枉我日夜担心你,为你差点哭瞎了眼睛,你竟敢到青楼寻欢作乐!”
赫连玥任由她捶打,却大呼委屈,“冤枉啊骗骗,你当我想日日躲在这儿?若不是果儿那个大累赘,我早就去寻你了。我的人虽在这儿,可我这心早就飞去寻你了。这里的女人虽个个觊觎我这身子,可我一直守身如玉,我这身子仍是你的,若有一句假话,我甘受天打雷劈。”
见他信誓旦旦,钱翩翩心里稍微缓了点,但心念一转,一股邪火又腾腾往上窜,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你敢不守身如玉?你守身如玉不是为我,你只是身中依依,不敢和别的女人苟且罢了。”
赫连玥一拍脑袋,“哎哟,骗骗你不提这事,我都忘记自己身上有条虫子了。你看你看,我日日夜夜念着你,压根没去想别的事。”
钱翩翩哼了一声,“我不信,你若心里有我,为何还要每日让那些歌姬舞姬作伴?你看你,满身酒气,满身脂粉香,哪一处不像个流连忘返的纨绔子弟。”
赫连玥哎了一声,痛心疾首,“这回可真真冤枉,每日要歌姬舞姬作伴的可不是我,是你那乖侄子果儿!”
钱翩翩愕然,“果儿……?”
“可不是他?你不晓得那小崽子有多难伺候。他那晚落水,虽被我救起,终因在江水里泡久了,一直肺寒气虚咳嗽不止,每日都要针灸用药。可那小子半点苦也吃不得,一到施针喝药的时候便哭闹不休,有一****被他烦得不行,叫了楼里几个姑娘哄他,没想到那小子竟喜欢女色,那些美人一哄他,再苦的药他都甘之如饴,施针时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边说边摇头,“啧啧,三岁看老,这小子长大以后,可了不得,若不好好教导,定是个色胚子。”
钱翩翩口瞪目保,果儿……真的是大哥的儿子?
赫连玥叹息一声,抚着钱翩翩脸颊软下声来,“翩翩,我躲在这儿,实在情非得已,除了因为果儿要养病,外面还有几个江湖门派的杀手在暗中追查我的行踪,我在此地势单力薄,当时又未联系上月影司的人,虽心里着急,可也不敢贸然行动。藏身青楼,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钱翩翩已冷静下来,惊道:“你方才说……江湖上有杀手在追杀你?”
赫连玥的神色变得冷冽,“有人出十万金买我项上人头。”随即又不屑地冷哼一声,“才十万金,真不识货,我堂堂丹夏国君,难道才值十万金?哼,无知宵小。”
这可不是讨论他的命到底值多少钱的时候,钱翩翩追问道:“是什么人悬赏要你的命?难道……”她想到了燕九,可燕九已死,那难道是……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赫连玥看了她一眼,不在意地笑笑,捧起她的脸道:“生离死别,别说这些扫兴话。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可把我想坏了。”
久别重逢,朝思暮想的人安然无恙就在眼前,钱翩翩把别的念头暂时按下,一头扎进赫连玥怀里,呜咽出声,“我也想你……”
所有的忧心,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牵挂,在这一刻化为无声的倾诉。
两人静静地拥抱了许久,又温存了片刻,赫连玥这才发现大事似的将钱翩翩从怀中拉开,嫌弃地看着她那身男装打扮,“骗骗,你怎么这副模样?难看死了,快去换掉,我可不想再搂着个不男不女的妖精。”
待钱翩翩梳洗完毕,赫连玥命人在厢房里置了酒席,果儿已被抱了回来,正可怜巴巴地等着她。
钱翩翩将果儿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前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因这场无妄之灾又掉了回去,小脸也不似先前红润,有点大病后的疲态,言谈间稍微一激动,便止不住一阵咳嗽。每次咳嗽,都憋得他小脸通红,撕心裂肺似的,钱翩翩听得心如刀割,眼泪又簌簌地流。
这可怜的果儿,跟着自己出门,竟吃了这么多苦,先是前往燕国途中不断被人追杀,再到邑州草原疲于奔命,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回祈国时,竟落了水,以致差点丢了小命。命虽捡了回来,可这病根子看来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她一边往果儿盆中夹菜,一边道:“可怜见的,都是姑姑不好,没好好照顾果儿,害你吃了这许多苦,将来见到你爹爹时,可教我如何向他交代?”
赫连玥放下筷子,看向钱翩翩,“翩翩,你莫非到现在还以为果儿真的是你大哥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