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伍毛又一次在东方广场上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广场中央有一家化妆品生产厂家在搞促销活动,音乐声震得天空也晃晃然似的。化妆品总是很吸引女人,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仿佛在广场中央摆了一盆血,原本在各个角落里的女人如蚂蟥闻到血腥味一样迅速地集结过来。
伍毛对化妆品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女人,穿着色彩斑斓,像一群蝴蝶。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一个皮肤白皙的高挑女人,她在人群中安静地翻看着那些宣传手册,神情专注,似乎已经忘了周围躁动的气氛。
伍毛走近了,发现她在看一本香水手册,微风习习,她的裙角轻轻地摆动,仿佛有一股香味从空气中飘过来,那是一种奇特的味道。伍毛对香水并不了解,他只知道有一款香水很著名,叫香奈儿,除此之外,他叫不上别的牌子。
他正在怀疑这种味道究竟是不是香奈儿的时候,那个女人放下了手中的小册子,她似乎注意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抬起头刚好跟伍毛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微微地有些恼怒,打算起身离开。促销的小伙子突然挽留了她,恳请她在信息登记处留下联系方式,她感到有点为难,大约担心以后会收到没完没了的垃圾短信。促销员跟她解释了很长时间,那个促销员的表情很丰富,一会儿苦苦哀求,一会儿又笑容满面,他变脸似的耍宝渐渐地让那个女人轻轻地高兴起来了,她终于挎了挎包,弯下腰去填写起个人信息来。那时候,伍毛对她填写的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甚至想看一看体面的她是不是会写一手秀气的字?当然,他更想知道的是全部,那个女人已经把自己画在了那张纸上!
终于挨到那个女人走了,伍毛亦步亦趋地凑了上去。那个促销员很气人,等伍毛走近了,他却把那些表格竖了起来,在桌子上码了又码,就是不放回原样。让伍毛庆幸的是他的注意力仍旧停留在招呼顾客上,那样下去,他总有无暇顾及的时候。
一个长相刻薄的女人给伍毛带来了机会,她在那里甩出手说:给我一张呐,我要填表格!那个促销员只好把那些表格放回桌上,伍毛赶紧瞥了一眼,女人名字叫张妮,她的字仿佛写得很快,看上去有点潦草,伍毛默默地记下了她的手机号码,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时候,他的口中反复地小声背诵着,生怕一不留神,这个号码从嘴边逃走了。
他很快把这个号码记到了自己的手机上,当存进去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根本用不着存了,他已经把这个号码背得滚瓜烂熟。从拿到号码起,伍毛就开始酝酿下一步计划。他想,如果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约见对方,她肯定是不会出来的。那如何让自己变得不陌生呢?伍毛蹲在广场上想了很久,发现这依旧很难。
他想潜回去,再去了解一些这个女人的详细情况,比如她家住哪里,或者她喜欢用什么牌子的香水。虽然第一次伍毛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了那个电话号码上,对其他的信息都忽略了,但伍毛能想象出那是一份什么样的表格,一般都是化妆品调研的内容。针对信息,去骗这些女人的钱,多数促销都逃不离这样的套路。
伍毛折回去才发现那份表格已经被装订起来,被促销员收到了箱子当中。他站在那里,并没有走开,看那些促销员把香水喷在手背上,让人家闻,觉得非常好玩。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买一瓶香水回去。促销员问他是给谁买,伍毛飞快地回答——女朋友。他显得毫不犹豫,又落落大方。促销员又问,你女朋友喜欢什么类型的味道?伍毛仔细地回忆起刚才那股若有若无的味道,他说,你喷点,我试试。
促销员一种一种地喷,闻到后来,伍毛自己也忘了,那只手上的味道非常混杂,像一块布到各个染缸里去浸了一遍,已经叫不出名目来了。伍毛很犯难,他恨不得自己是条猎犬,只要能把气味给辨认出来就好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印象中的气味也变得模糊起来,关键时刻,鼻子和大脑的功能还是不一样的。无奈之下,他挑了一款温和型的,对于这个香水,那个叫张妮的女人究竟会不会喜欢,伍毛自己也不能确定。
当天,他给张妮打了电话,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抓着那瓶香水。张妮问他是谁,他读着那瓶香水的名字,说是那个化妆品厂家的工作人员。张妮问他有什么事,伍毛说他们厂家有一款香水要给她免费试用。
电话那头,张妮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大约担心这是一个陷阱。伍毛解释说,如果收一分钱,你可以不要。张妮问,那有什么条件吗?伍毛说,当然没白用的,用后你得给我填一张反馈表格。这个点子来得飞快,几乎出口成章,伍毛心里暗暗地窃喜。
张妮似乎还有顾虑,她说,你们为什么会找我试用呢?这个产品会有副作用吗?伍毛不得不承认女人对身体上花的心思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她们细微到了毛细血管般的程度,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处理不好,也许就会功亏一篑。他只好耐心地向她解释,这是一个非常成熟的产品,因为公司需要在A城拓展市场,所以招募一些年轻女性先免费试用。就像一群美女特务一样,在攻占A城前,先渗透到每一个角落,去瓦解A城坚固的壁垒。
说到后来,张妮同意了,她把地址告诉了伍毛。伍毛开始为那张反馈表格的内容操起心了来,姓名、性别、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他都已经掌握了,但为了把表格做得更真实一些,他还是把这些内容填了进去。他最关心的是张妮是否结婚了,所以他又添加了一栏婚姻状况。如果张妮未婚,她是否已经有男朋友了?伍毛又设计了一项内容,调查化妆品来源,是选择题:A。男友送的;B。自己买的;C。有时是男友送的,有时是自己买的。
伍毛还把生活喜好的问题也隐秘地融合到调查表格中,比如平时是否喜欢吃辣的,这跟脸上长痘结合在了一起;是否喜欢看午夜电影,又把生活作息跟皮肤保养结合在了一起,等等内容,设计了一大张。表格打印出来后,伍毛心里也闪过一丝不安,他觉得这仿佛是一份掺了毒药的美食。拿去给张妮的路上,他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人,内心充满了挣扎。
张妮告诉他的地址在牧江旁的一条小弄堂里,那条小弄平常路人很少,显得幽静和冷清。伍毛是坐三轮车去的,到了那里,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跟他的单位——锦绣图书馆离得很近。这一发现让伍毛更加心绪不宁,他担心在路上突然遇见单位的同事,他们问起来,他该怎么回答?
伍毛偷偷地望了一眼自己办公室的后窗,神情鬼祟。窗户开着,大约同事小雷在上班,想起小雷,伍毛不由得胆战心惊。小雷平时特别喜欢跑到隔壁办公室,跟安利悄悄地聊天,这两个女人聊的都是别人的秘密,常常私下里压制着兴奋,碰到有人,就飞快地打住,把脸上的红晕收拾得无影无踪,并且还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伍毛觉得她们是躲在木梁里的蛀虫,你敲一下,她们就不咬了,你不注意她们了,她们就又开始了。
伍毛摸了摸怀中的那瓶香水,到这时,他发现来得太急了,原来自己破绽百出。比如自己没有化妆品厂家的工作服,穿得跟平时上班一样,上面一件休闲衬衣,下面一条牛仔裤,这人家张妮能相信吗?还有,手中只有一张表格,难道就只送一个试用对象,或者这么巧,分到张妮是最后一张表格?
伍毛犯难的时候,馆长的汽车从身边开了过去。馆长摇下窗问他,你今天不上班吗?伍毛支支吾吾的,等他反应过来,想告诉馆长今天他轮休时,馆长的车已经开远了。伍毛很懊恼,一大堆失落感紧紧地包围着他,他想往回走。
这时电话响了,张妮打来的,她问他什么时候能送到,她下午还有事,如果太晚,她可能不在家了。伍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回答说,就快到了,让她在家再等会儿。电话挂断,退路也断了。伍毛低着头往那条小弄堂走,他很快找到了张妮告诉他的门牌号,是一幢老宅子,木门,门上挂着一个铁皮信箱,上面写着巨大的门牌号。这地方好像马上要拆迁了,左边的墙上被喷了一个鲜红色的“拆”字,字的外面又被圈了起来,像敲了个印章。伍毛想起来,据说地铁有一站要经过这里,这里的老居民不肯搬迁,前段时间他们还在大街上挂过白底黑字的横幅。
伍毛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脚步声,门开了,一个满脸怒容的老太太警惕地看着他,问他干什么来的。伍毛哈了哈腰和气地问,张妮住这里吗?老太太手中的门开大了,她指了指院子里说,在。
张妮在洗头,她穿着睡裙,在那里喊,外婆,叫他进来。老太太让出了一条道说,进来吧。伍毛四下环顾着走到了院子里,阳光明媚,有一棵古树遮挡着,院子里竟分外清凉。这样的下午,伍毛觉得张妮做了一件很适合的事,他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比在树荫下洗头更加贴近于那样的氛围。
张妮朝他笑了一下说,你来得挺快的。伍毛诚惶诚恐,他显得有点混乱,解释道,张妮是最后一个客户,所以到得有些晚了。说着他把那瓶香水和那张表格掏了出来,摆放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他想尽快地离开,如果等张妮洗完了头,问起化妆品的事来,他担心自己招架不住,漏洞百出。
张妮用毛巾搓着头发,朝他走过来,她看了一眼伍毛说,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你?那天你们公司展览,你在现场吗?伍毛垂下眼睛说,我去了一下,后来没在了。然后他匆匆地介绍了一下那款香水,还交代了那张表格。张妮说,这表格填完,寄回你们公司吗?
这时候,那个老太太端了杯茶过来,她客气了很多,让伍毛喝茶,还站在旁边,给伍毛摇起蒲扇来。伍毛确实感觉到热了,他一边给老太太道谢,一边跟张妮交代说,不用寄的,我会回来收,公司有叮嘱,一定让工作人员亲自上门来收的。
伍毛喝了一口茶,发觉那茶太烫了,他又把茶杯搁回到石桌上。然后站起来说,没别的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张妮跟他说了感谢的话,伍毛就从院子里出来了,他走得有些慌忙,好像乱了阵脚。伍毛不知道张妮是不是从中看出了疑点,他匆匆忙忙地走出弄堂,走到大路上,他镇定了许多。他看到自己办公室的后窗已经关上了,进张妮家之前,他还在想那个院子里能不能望见他们的办公室,可惜进去之后他都忘了看一看。
伍毛回到办公室,小雷的座位空着,她的包也不见了,说明她已经提前下班。他走到窗台旁,推开窗户,发现那棵古树的一角,那座院子和房前的弄堂都被另一幢楼遮住了。虽然他内心希望能从这里俯瞰到院子里的一切,但他突然为这种隐蔽感到庆幸,甚至还有一点逃脱的满足感。
二
陆军从单位回来的时候,他五岁的儿子正穿着他的皮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两只小脚套在空大的大鞋里,像踩在两艘大船上。陆军笑了,因为他小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对于这种默契的继承,陆军总喜欢把他看作是基因的延续。做妈的骂孩子,他就在一旁袒护着,觉得这是他们陆家的品性,应该值得骄傲。他跟老婆说,他恨不得生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儿子,现在看来,这个小家伙还是很争气的。
说笑着,一家三口就围着饭桌坐下来吃饭。陆军说,他今天又碰到了一件稀奇的事,一个男孩向一个女孩表白,结果那个女孩报警了。他们接到报警后,还以为女孩遭到非礼了,到了现场一看,那个男孩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什么事也没发生。
陆军说,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还以为我们很空,纯粹是没事找事,浪费我们的警力。陆军神神道道地说着,他的老婆却把心思都扑在给孩子喂饭上,陆军惊讶地说,这么离奇的事,你听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现在的年轻人古怪着呢,跟我们不止有一点点代沟,你要想得明白,他们就不会叫你大叔了。老婆说得轻描淡写,但话中有刺。陆军单位一个刚毕业的女同事喜欢叫陆军大叔,看似嫌陆军老,其实他们对年龄稍长一点的人都这么称呼,就像他们喜欢自个父母叫自己是哥、姐一样,称呼的乱套让他们觉得有意思,大概这是现在年轻人离经叛道的一种表现方式。
这个女孩其实对陆军有意思,有一次单位吃年夜饭,她喝多了,一个劲地哭闹,还让陆军陪她回去。这事后来就传到了陆军老婆的耳朵里,夫妻俩为了这事还吵过架。
现在老婆又把这事提了起来,陆军马上阴下脸,撇下筷子就走开了。他一个人去了阁楼上的阳台,老婆在那里种了很多南瓜,长势惊人的好,南瓜藤已经把顶棚缠绕得密不透风了。陆军其实不想跟老婆生气,为了子虚乌有的事,夫妻间闹别扭,他觉得不值得。但他必须做出一种姿态来,否则女人会把这事作为把柄,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他觉得爱情是个复杂的事,就拿今天碰到的事来说,那男孩就说了一句“我爱你”,结果就惊动了大家。如果那个女孩对这个男孩不厌恶,她肯定犯不着报警,最多表示太突然,她接受不了而已。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会这么做呢?他摇摇头回忆起现场细节来。
车子开到白鹭巷的时候,一个女孩跑了过来,她说是她报的警。陆军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一个陌生人对我说,他爱我。
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女孩摇摇头说,正常的。
陆军又问,那个人呢?女孩指了指屋子说,在里面。陆军带着两个协警一起走了进去,那男孩坐在一张破板凳上,脚哆嗦得厉害。他看到警察来,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那表情好像在说,没那么严重,犯不着报警。
陆军问他,你把这女孩怎么啦?他苦瓜似的脸几乎要落泪了,他指了指女孩说,你们问她好了。陆军加重了声音说,我现在问你,你回答我。那男孩说,我就说了一句“我爱你”,她就报警了。两个协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陆军回头看了他们俩一眼,接着问,没别的事?男孩摇摇头说,没了。
陆军又问那女孩,像他说的那样?女孩欲言又止,陆军直截了当地问,他有非礼你吗?女孩摇了摇头,但她又说,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危险,所以我才报的警。听到这里,陆军感到她有点无理取闹,他问男孩,你们俩不认识?男孩说认识的,女孩却极力否定。其实这争来争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陆军及时打断了他们,他教育男孩,告诉他,别对女孩乱表白,那样会吓着她们的。后来男孩态度也诚恳,表示都能接受。他们在现场做了个简单的笔录,让双方签了字,然后就把男孩放走了。
陆军回想一遍,觉得唯一的疑点是两个人究竟认不认识,这一点上,其中一个人肯定说了谎。如果不认识,碰到这样的情况,报警倒也说得过去。如果认识,男孩追求女孩,女孩应该有所察觉,两个认识的人,不同意就干脆拒绝好了,为什么要报警呢?或许男孩对女孩真做了什么,女孩因为某种原因没有说出来?
陆军又回忆起临走的时候,女孩忧心忡忡的表情,她好像对这个男孩不太放心,担心他会再回去找她。陆军叮嘱她,碰到了危险的事情,可以打电话报警,捕风捉影的事最好想想清楚,报警不是闹着玩的事。
陆军想细节的时候,儿子突然从身后冒了出来,他抱住陆军的大腿,那模样像在爬树,把跟在后面的老婆也逗乐了。陆军一把把儿子举起来,和睦的气氛又回来了。老婆一边浇水,一边表现出了妥协的态度,她轻轻地说,现在什么事都叫你们,有些事像是在戏弄你们,你们难道没处罚的措施吗?
陆军说,那怎么办?有规定的,报警了,无论大事小事都得出警的。有些事说不清楚的,看似小事,过后有可能成为大事。
果然,没过几天,同事小乐对陆军说,你还记得上次拆迁户上访的事吗?陆军说,那哪能忘记?这帮老油条精着呢!就挑重要的节日去上访,然后让我们千里迢迢去“请”他们回来,现在最怕过节了,一过节这些事就冒出来。
小乐说,他们的韧劲可好着呢,又是谈判的专家,我平时碰到他们也头疼。现在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别受惊了!陆军不耐烦起来,快点讲,别卖关子了。
白鹭巷最牛的钉子户姜太太同意搬走了,什么原因,具体不详!小乐一边说,一边也犯嘀咕,这老太太在他们那里是挂了名的上访专业户,怎么说搬就搬了呢?而且条件也不提,就按照既定的易地建房政策搬迁,这几天已经在收拾房子了。
陆军很快联想到了前几天发生的女孩报警的事,他说,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联呢?小乐很快翻出了前几天他们做的笔录,陆军给那个女孩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她好像很忙碌。陆军说,能不能请你把那天发生的事到我们所里备个案?那女孩听了很惊讶,说这事很严重吗?陆军说,可能案情有点复杂,最好做个备案,以后有什么事也好处理,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女孩答应了下来,说等她忙好了,马上去他们派出所。
陆军的同事们都在议论这件事,包括叫陆军大叔的那个同事小娟,她对那个男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说,要是让她在大街上碰到这么个人,对她说“我爱你”,她还真的会考虑,至少这样的男孩对爱情的勇敢让她很欣赏。
陆军当作没有听见,他跟小乐说,你去查一下那个男孩的资料,到时候一并归档。在陆军眼里,这个男孩的危险程度已经开始升级。
后来,那个女孩来了,陆军的猜测也得到了证实,姜老太太是她的外婆。
三
伍毛突然在办公室里闻到了一股气味,仿佛遥远的某个时刻,他曾经非常熟悉它,但他就是记不起来,那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股气味像个朦胧的幻觉,在空气里若隐若现,让他感觉到了痛苦。
那他自认为组织还算周密的计划最终破灭了,本来他已经准备好第二张了解张妮的调查表格,最终在被张妮认出后,一败涂地。
张妮突然拍着脑门说,我记起来了,那天在广场,我在看宣传册——你跟踪我?
话说到了这个时候,伍毛不得不坦白,他说自己确实不是那家化妆品厂家的促销员。张妮睁大了双眼,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伍毛蠕动了几下嘴唇后,喃喃地说,我爱你。于是惊慌的张妮报了警。
那天,从白鹭巷的老宅出来后,伍毛劫后余生地靠在牧江岸边的栏椅上,牧江上吹过的热风,让他打了好几个寒战。他想过,没有了面具,张妮可能会拒绝他,本来他打算让张妮慢慢地跟自己成为熟人,然后再成为朋友,那时候可以顺理成章地向她说明一切。可惜张妮的突然识破,让他乱了方寸。他想,就这样结束了。
伍毛回到了原来的日子,他依旧上班、下班、回家。但某一天,他从图书馆出来,竟然碰到了张妮,两个人在路上都站住了,相互看见了对方。那时候,伍毛相信,在东方广场他们俩绝不是第一次遇见,他们之前肯定碰到过彼此,只是那次遇见,让他开始注意到她了。
伍毛冲张妮笑了笑,张妮似乎想回应,嘴巴抿了一下,突然之间,她快步地走开了。伍毛看着她的背影,走着走着,张妮回头张望了一下,脚步更快了。伍毛也没好意思继续盯下去,骑上自行车走了。那是他最近一次见到张妮。
那以后,伍毛发觉自己老了。他是先从他母亲那里发现人老的特征的,眼前的事转身就忘,三十年前的事经常挂在嘴边。当然伍毛不可能回忆三十年前,他只想些青瓜黄豆的日子。
办公室那股味道还在,小雷去倒茶的时候,会浓烈起来。伍毛觉得那可能是因为空气被搅动的关系,小雷走路时风飘动得厉害,她似乎天生就有这样自信,以前是高跟鞋,大约从进馆的大门开始,整幢楼都能听到她鞋跟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
伍毛发觉从那股味道开始,小雷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怪异了,她躲闪得厉害,并且常常会流露些许尴尬。两人向来只有简单的交流,伍毛觉得这跟小雷骨子里看不起他有关系,小雷总觉得图书馆里的工作应该女人来做,一个男人安于这样的现状,还把这样的工作当回事,是没有出息的。
最近,两人的交流更少了,小雷常常往隔壁办公室跑。几天以后,那个安利也传染上了这样的毛病,她看伍毛的眼神也变得闪烁不定。伍毛想,这可能是小雷跟安利说了什么有关。
去食堂吃饭的楼梯口,好些老女人也被传染了,她们看到伍毛也侧过身去,用饭盘遮着嘴巴在那里低语。连阅览室的小钟也开始躲着他了,伍毛拉住他问,最近你有闻到一股气味吗?小钟捧着饭盘说,我有事,回头再说。他就匆忙自己走掉了。
伍毛想,这是怎么啦?好像自己得了瘟疫,所有人都开始躲避他了。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说话,孤立得像战场上被敌人团团围住了一样,伍毛看到每个人的眼中都有那句话:举起手来。
伍毛突然意识到飘动在图书馆里的那股气味是源头,那股味道怎么让他这么熟悉呢?他突然想到了香水,这是自己买给张妮的香水,难道张妮来过图书馆了?她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图书馆的人呀?!
伍毛突然记起来,他听小雷说过,她老公是个警察,曾经在海军服过役,是个航空兵的排长。
伍毛知道他跟张妮的事在图书馆已经传开了,这个念头一出现,他连回到那里去上班的勇气都没了。他猜想着别人在背后说他是个多么花痴的人,竟然会跑到人家家里去跟一个陌生女人说“我爱你”。她们或许也担心这样的事,在某一天,由于他的心血来潮,也降临到她们身上,尽管图书馆里的女人大多已经年老色衰,稍微年轻一点的也差不多已经结婚生子。发生这样的事件后,谁都有这个担心似的,否则她们怎么个个都躲避自己呢?
流言开始扩散了,从图书馆内部开始,谁能保证到后来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也许有一天,图书馆进来一个人,他看着自己说,你就是那个流氓吧?那时候,图书馆的名誉也跟着扫地了。伍毛想到了辞职,他想如果自己不提出来,总有一天,馆长也会知道这个事情的,到那时候,馆长找他谈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就被动了。
伍毛跟妈妈说了辞职的想法,妈妈几乎要哭了,她问伍毛,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辞职呢?伍毛回答不上来,他说,图书馆的工作很无聊,我真的烦了。妈妈说,那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伍毛说,找找看,总能找到的。
伍毛知道当初为了这个工作,妈妈托了很多人,虽然图书馆的薪水并不高,但因为清闲,又是公益性的事业单位,很多领导的亲戚也想进去。为了这个工作,对他们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付出的代价也是昂贵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怎么可能轻言辞职?但眼前碰到的事,又怎么跟妈妈说呢?
找女朋友的事,妈妈已经催过很多次了,她甚至托了很多朋友帮儿子物色对象,但对于相亲的事,伍毛很排斥。两个怀着结婚目的的年轻人在大人的安排下见面,他觉得这像一场交易,这种恋爱和婚姻让他想到了木乃伊,让人恐惧。他觉得恋爱应该像一朵缀着露水的鲜花,或者至少是茁壮的绿苗。但是他又把爱情弄得如此糟糕,如今妨碍到了工作和生活,这些跟妈妈都是不能讲的。
伍毛在单位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他觉得有必要通过一段时间的冷静,来认真面对自己碰到的困境,这同时也是给妈妈一个缓冲的时期。这段时间,他常常一个人出去散心,有时候沿着铁轨走出城市,走到很远,才折返回来。
他不知道,有很多次,妈妈都远远地跟在他身后。对于儿子的遭遇,母亲也能体会到他很难,她没有多说一句无用的话,很多时候是以这样的方式替儿子默默地承担着,甚至流一些眼泪。
伍毛沿着铁轨走,听到了城市的律动,沿着牧江的岸堤走,感受到了城市血脉的流动。他又去了教堂,那是教堂的钟声引领着他过去的。教堂外的草坪上,一对对新人在拍婚纱照。也许是教堂独特的建筑风格吸引了他们,在尖尖的、帽子似的钟楼下,在沉重的十字架下,承诺一生的幸福,不仅有隆重的形式感,大概还有由神佑护的成分在里面。
在这些新人的欢呼声里,在草坪上白鸽扑动翅膀的声音里,伍毛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详。教堂里偶尔有琴声传出来,断断续续、反反复复,有人在练习唱赞美诗。伍毛觉得唱诗的童声虽然生涩,却非常纯净,让他想到了天使。
他犹豫着,往教堂里走,因为是周四,教堂里几乎没人,只有一排排空椅子和四周墙壁上色彩鲜丽的圣母画像。琴声是从台子的幕布后传出来的,依旧唱一句停顿一下,还有一个老人的声音,他在轻声地教导那个孩子。孩子没有语言,只有不太流畅的歌声。
伍毛不忍心打破这种宁静,他一个人在教堂里轻轻地漫步,看一些刻在墙上的箴言。那对唱赞美诗的人也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他们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突然,教堂外走进来一个修女,动静有点大,看到伍毛,也没有问什么,也许她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她在那里叫练琴的人吃饭,琴声停了下来,幕布被拉开了,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走了出来。
伍毛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个唱赞美诗的孩子,有着天使般的声音,脸上却被毁得面目全非,他们也看到了伍毛,在惊讶面前表现得非常镇静,只见那个祖父般的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对孩子说,上帝爱每一个人。
随后,孩子被修女领走了,那个神父站住了,他微笑地看着伍毛。那种迷人的微笑富有感染力,伍毛流泪了。
附记
伍毛后来没有辞职,图书馆里也没人再议论那件事,他们好像很快对伍毛的事产生了厌倦。办公室里的香水味依旧飘动,伍毛也从来不说,那是他买的一瓶香水。
不久以后,图书馆外面出现了一个施工场地,透过窗户,伍毛看见那棵巨大的古树被起重机挖走了。后来,每天都传来推土机的声音,小雷说,到处都是灰尘,以后窗户尽量少开。说着,她把窗户关上了,她关上窗户以后,那扇窗户像生了锈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再被打开过。
有一天,小雷气喜洋洋地告诉伍毛,他老公升职了,调到了街道里当副主任。伍毛笑了笑说,好事啊,你该请客了。小雷答应得很爽快。那天,很多人惊讶地看到,在食堂里,伍毛和小雷坐在一起吃饭。
图书馆的广播里放着那首萨克斯曲子《回家》,放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了,大概从建馆开始,每到吃饭的时候都放这个曲子吧,很多人都把它当作了一首就餐曲子,有的人干脆把它听成了吃饭的铃声。它像一股气味,在图书馆上空飘动的时候,每个人的胃便开始饥饿地嚎叫。
小雷突然停下来问伍毛,那首曲子叫什么?伍毛拍了拍脑门说,就在嘴巴旁边,叫什么来着?于是,他又转身问了小钟,大家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