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忽然凝固了,我听不见周围的说话声,甚至,听不到呼吸。“真的?就因为沈老师?”肖磊问。我试探着点头,然后感觉到那个接纳我的怀抱在轻轻抖动。
“很好笑吗?”我没有想过他的反应会是这么轻易。“好笑,”肖磊抬手抹掉眼角的水分,“我说尹老师,恋父情结都是人家小姑娘的把戏,你今年好歹也二十四了吧,怎么还在玩这套?”
一股热流直冲我的头顶:“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肖磊把手覆上了我的手背。“你不明白。”我说。“不,我明白。”肖磊依旧微笑着。“你不明白。”我把“不”字咬得很重。“我真的明白。”肖磊把沙棘汁添满了我的杯子,“我奶奶家那边有个堂妹,从小就爱腻着我小叔。她男朋友跟她求婚,她跑回来抱着我小叔哭得那叫一个惨。后来结婚居加拿大,喊都喊不回来。”
一个想法忽然由模糊到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肖磊的不以为意从来就不是一种粉饰,是他的大脑里真的有一片盲区。我没有向他说起过,因为早在我跟他谈恋爱以前,我就不再奢望世上会有哪一个人明白。所以此时此刻,我也不可能通过一朝一夕就让他懂得。
“肖磊,”我看着他,“我是住在沈老师家的,这你是知道的对吧。”我希望通过这句话让他明白沈弥所有的难处,继而意识到我留下来的必要。尽管不是真相,但这毕竟是最简单易行的方法。
可是肖磊显然会错了意:“沈老师还把家里钥匙给了你,说他家就是你家,这些我都知道。咱俩在美国的时候,你就把你跟沈老师之间的事儿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文理分科的时候沈老师差点为你去了理科班,还说阿姨过世之后就一直是沈老师照顾你。”
“原来我都说过了。”我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不全都是你告诉我的。咱俩动身之前,沈老师给我来过电话。他说你小女孩脾气,哭着喊着不想走,被他骂了一通,刚去美国的时候心情肯定不好,要我有空就多陪陪你。”
我愣愣地盯着肖磊,直到他的五官在我的视网膜上成为了一片模糊的影像。肖磊抬起手擦我的眼泪,流在脸上还是温热的,擦去的时候却已经冰凉。“我知道你放不下沈老师。就跟咱们在北京的时候说的一样,你要是想他了,寒暑假的时候可以随时回来陪他。要是沈老师同意,等他空下来的时候,也可以把他接来北京小住,这些都不是问题。”
他的语调有种舒缓的轻柔,那是只有畅想未来时才有的。可是那个城市的名字就像一根针,照着我的心脏猛地一扎。
“你别说了肖磊,”我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你别说了,我不会去北京的,你什么都别说了。”“你这是干什么?”肖磊的眼睛里都是困惑。“我不干什么,老师还在这儿,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能走。”“我什么时候说沈弥对你不重要了?我为什么设想了那么多?不就是因为我知道沈弥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我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准备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知道,你说吧。”“我……想留下来,你能不能陪我一起。”
肖磊收起合同:“还是为了沈弥吗?”我往喉咙里咽了一口唾沫,我猜里面应该混合了刚才的眼泪。“对,还是因为老师。”肖磊沉默了一会儿:“渺渺,”他又把声音调成了刚刚的速度和音调,“你是不是在担心自己走了,沈弥没人照顾?”
这句话让我隐隐预感到,想要说服肖磊,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列举沈弥种种的不便。可我不想那样,我不想在沈弥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向别人如数家珍地说起那些所谓的付出,我不想将他的不方便展览成一个博物馆供人观赏,无论观赏者是谁。从我十六岁那年陪他录那个恶心的节目的时候,从苏茹告诉我“爱一个男人,就是要让他体体面面”的时候,这个逻辑就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我在它的里面生活了八年,始终快乐而坦然,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拿它来交换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们可以给他请一位很好的保姆,或者护工,再或者护士——”
“不是因为这个。”我忽然很庆幸,那个展览没有办成,否则我现在一定非常追悔莫及。“那是因为什么?”肖磊已经回到了对面的座位上。“你别问了,”我仰起头喝掉了杯子里的沙棘汁,“你就告诉我,你愿不愿意留下来,愿意还是不愿意。”
肖磊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跟你说个道理,你听了以后别发脾气。你有没有发现,你喊沈弥‘老师’,而我喊他‘沈老师’?”“是,我注意到了。”从我不答应跟你走以后,你还在喊他沈弥。“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有什么不一样?”
我看着玻璃杯没说话,“我知道沈弥对你来说很重要,你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你觉得他就是唯一的老师。我尊重你对他的感情,可是对我来说,他真的就只是沈老师。除了沈老师,我的生活里还有崔老师、苏老师,张老师……对我来说,沈弥真的就只是个普通的老师而已,可能——”
“可能有时你都忘掉他是你以前的老师了,对吗?”“没错,”肖磊很意外,但他也不掩饰,“我现在看沈弥,只觉得他是你的长辈。他关心你,所以我也必须对他好。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多少感情了。你能不能接受这种说法?”
“能,当然能,”我笑了,我想不通为什么沈弥的话终究被验证,而且是以这样凄凉的方式。“所以我这回真不能陪你玩儿了,”肖磊说,“我考研等了一年,我还去美国待了三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更好的前程,让我爱的姑娘过好日子。可让我豁上前程陪她玩儿小女孩把戏,我真心做不到。要是我的姑娘非让我这样,大概也是没多爱我吧。”
我不知道是心如死灰还是波澜不惊,反正平静起来都是大差不差的。尽管早就被沈弥打过预防针,但我必须承认,当肖磊把对沈弥的态度像剥橘子一样在我眼前剥开,我还是觉得被狠狠地捅了一刀。“渺渺,”我仓促地抬起头,这种温柔又悲哀的语气让我想起沈弥,“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以为就是特简单的一事儿,我真没想过会弄成这样。”
“用得着玩把戏?我不想走就是一个托词,你没发现?”我强迫自己用冷冰冰的态度观望眼前这个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别的办法。肖磊,肖磊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哪怕付出,也应该给别人留下活路?你知不知道,把一切考虑周全本身就是错。因为你做得那么好,你无可挑剔,所以就只能受到无理取闹的伤害?你下次不能这么憨厚了你知不知道?
肖磊没再说什么,起身的时候,他微微有一点打晃。“你想坐就再坐会儿,我去前台把账结——”“你等等。”我把戒指取下来,“这件事需要麻烦你去和叔叔阿姨解释。还有,今天所有的话,都千万千万不能让老师知道……最后这件算我求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