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七月，我的二十四岁生日刚过四个月。高二期末考试结束，三班和四班的政治成绩名列年级一二。全体教师会议上，校长宣布两个班由我继续执教。会议结束，我在门口遇见了崔老师，她被返聘执教理科班，因为不坐班，所以我们从未见过。
“崔老师。”我喊她。崔老师回身：“你是？”我说：“我是尹渺渺，就是当年没去上您课的那个。”“没来上我的课……你是不是沈弥的学生呀？”我忙不迭地点头，我喜欢这个称谓，尽管这样提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崔老师笑了：“你当年没来上课，我还跟沈弥发火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什么呢，因为他之前说你要过来，到点你也不出现，我还等了几分钟。结果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了，你说我是不是该发火的。”“是，”我说，“我当时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哪里话呀，都过去了，”崔老师的南方普通话说得爽脆，“我跟沈弥熟得很，他刚毕业那几年就是我带的。他说也带了个学生要来听我上课，还托我把全校课表都拿到，我劝他不要整天瞎操心。他说：‘崔老师，孩子喜欢这行，我这个做长辈的能帮多少帮多少吧。’我当年带他也算花了不少心思，但绝对没到这个地步。”
如果这番回忆出现在一个煽情煽得郑重其事的场合，或许我也会跟着说上几句感念师恩的话。可它们却出现在这段偶然促成的谈话里，于是我只是点头，点头，不断地点头，然后在她全部说完之后道了一声谢谢。“谢我干什么呀，要谢也该谢你沈老师的嘛。要我说其实也不用谢他，”崔老师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以前总以为你是温室里头的花骨朵，又不是科班出身，教课又能好到哪里去。这次开会可算让我刮目相看了。新老师完整带三年，在咱们学校有过两次，一次是你，一次就是沈弥。”
午饭之后，我去了市教研室参加期末考试难易评估会。身后的白色屏幕上打着我前一晚赶出来的PPT。沈弥坐在讲台上，正把衬衣袖子向手腕上方一道一道地挽过去。他挽得很慢，每一道挽上去，拇指和食指还要顺着袖口绕上一圈，以确定挽起来的部分是不是平整。
不断有夹着笔记本的老师走进来，相熟的会跟他打个招呼，不相熟的就径直走去座位。我属于后者——除了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帮他应付PPT，我们很少聊起工作，在公共场合也少有交谈。把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摆在别人面前才最安全，如果一句话解释不清，那就只把能用一句话解释清楚的那一面摆出来。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一探究竟的恶趣味，大多数情况下，只要给一个解释，他们自然就会消停。更多的时候，甚至连解释都是多余的。
就像在这一年，每次去学校借书，我总会习惯性地看看那些已经被自助借阅取代的借书卡上有没有沈弥的名字。如果有，我就把卡片取出来。借书卡早就被电脑信息录入所取代，少一张也不会有人在乎。一次被课代表看到，好奇地问我为什么要留下这些，于是我就指着沈弥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名字告诉她：“上面难得有我两位老师，留下来做个纪念喽。”课代表笑：“藏自己以前老师的借书卡，尹老师你真像个小孩子，”她照着那两个名字扫了一眼，“不过你的老师，我好像没有一个认识的哎。”
我把车从停车场开到正门，不多一会儿就看到沈弥出现在电动门的后方。替他把袖子一道道放下来的时候，我报了均分和排名。沈弥没有预想中的高兴：“我们尹老师付出了这么多，班里考得再高也不为过。好在熬过去了，开学重新带新高一，多少能轻松些。”不当老师以后，他常常抱怨这个职业的辛苦，一副旁观者清的姿态。“谁告诉您我要回头带新高一了。”沈弥一愣：“接着带高三？”我胡乱地哼歌，他却撇着嘴摇起头。
“又不相信我？”我说，“高三我都上过了，带高三还不是小菜一碟。读高三至少得准备七门课，现在就准备一门，不知道轻松了多少。”沈弥一笑：“你怎么不说当年管好自己就行了，现在得管一百二十个人？”我说：“我知道您为什么总拆我台，您就是不想有第二个人跟您一样直接带高三。”沈弥抬着眉：“谁跟你说的？崔老师？”“怎么样，您的小心思也有被我发现的那天吧？”沈弥说：“贫吧你。”
他越来越像我的长辈，在我滔滔不绝的时候沉默而宽和地笑，接纳我所有的无法无天。“我没贫，就是被拿来跟您比，所以忍不住得瑟一下。”沈弥说：“崔老师不是拿你跟我比，而是拿我跟你比。”一瞬间我又有些无言以对，为这个平静的句子，以及这个句子背后那种，与他的身体和血液相连的清爽的悲哀。“您晚上想吃什么？”我决定转移话题。沈弥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之后说：“清炒莴笋怎么样？”
沈弥内退之后，生活好像彻底平静了下来。家里常年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用来熬药的坩埚已经被烧得底部发黑。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错，血糖始终维持在某个相对稳定的区间。短暂的寒暑假里，肖磊会回来陪我待上一段时间。余下的日子，我们会写邮件和打国际长途。他早在七月初就已经通过答辩，本可以在那时回国，但因为与一家事务所签订的合同九月底才到期，所以把回国计划延迟到了十月中下旬。
肖磊是个非常省心的男朋友。身边的同事都羡慕我感情稳定，平静默契得像是老夫老妻。我没有告诉他们，在爱情方面，我比一般人懂得知足。风浪经历得多了，就会想要太平日子。好在没有迹象显示它会再次出现巨大的波动，于是我也决定放下很多往事，假装我们生活中那些没有办法填补的窟窿，早在我进入这段生活之前就已经存在。
二零一三年的国庆假期依旧不变，三天休息，三天考试，一天集中阅卷。刚入校时想起七天假期被平白削去一大半，没人不存几句怨言，到了现在，却开始觉得那另外的三天也是赏来的。拆卷子的时候，办公室里冒出不少特地从家里跑来看分数的学生。沈弥从不惯学生这样的毛病，我遵循他的做法，却还是看到了我们班学生的身影。
“你们几个——”“不是来看卷子的，我们不是来看卷子的尹老师，”见我脸色沉着，他们开始忙不迭地解释，“我们几个紧赶慢赶写完了作业，想趁最后一天约出来玩玩儿。”我说：“那就玩儿呗，来办公室干吗。”“可我们想叫上你。”
“我没时间。”我习惯性地拒绝。“怎么每次您都不来，跟男朋友谈恋爱也不至于忙成这样啊。”说这话的人是我的课代表，一个相当活泛跳脱的小姑娘。“就是，”另一个女孩说，“反正以后也没假期了，趁现在就跟我们疯玩儿一把算了。”“赏个脸呗渺渺姐。”一个男孩插嘴，被我课代表狠狠地擂了一拳：“叫尹老师！听见没，叫尹老师！”“那好吧。”我摸出手机给沈弥发了条消息：“老师，我刚批完卷子，学生约我出来，晚上没法陪您吃饭了。”片刻收到回复：“去吧，好好放松。”“给谁发短信呢。”课代表一脸坏笑。我抬头瞪了她一眼：“还想不想出去了。”
我开车带他们去市中心的KTV。十七八岁，正是什么事都放在心上的年纪，劲歌舞曲都能唱出失恋的味道，一丁点小情绪也巴不得让全世界人都知晓。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都懒得说。生活圈看似越来越大，回头看看，真正走心的人，早就在少年的时候结交下了。
课代表抱着一大桶爆米花坐到我的身边。“吃这个吧尹老师。”我举了举柠檬水，她却固执地把爆米花往我眼前递：“客气什么呀，吃嘛你吃嘛。”我拿起一颗，有点艰难地咽下去。课代表奇怪地看着我：“原来你真的不爱吃甜食耶。”我灌了一大口柠檬水：“不是不喜欢，是这个实在太甜了。”“甜吗？”课代表鸡啄米似的连吃了几颗，“根本就是爆米花的正常甜度好不好。”“那好吧，我年龄大了，对甜食的接受度和你们不在一个量级。”“你从来就不吃甜食，和我们当然不在一个量级。”
“我吗？不吃甜食？”我一阵茫然，不知道她这句话从何而来。“对啊，”包间的灯光很暗，头顶上有一个效果灯不停地变换图案，把她的脸照得五光十色，“你从来都不吃巧克力，不吃蛋糕，食堂的糖醋排骨糖醋里脊糖醋鱼你也从来不打。”我靠着沙发想了一会儿，哑然失笑。课代表瞪大眼睛：“你笑什么？”“我不是不喜欢吃，只是习惯了不吃。”
“是为了谁才习惯的？”课代表一脸期待。我抬手照着她的头发揉了几把。“肯定是为了男朋友，班里好多人都在猜，你的男朋友也是学校老师，只是保密工作做得太好，所以我们不知道而已。”“你怎么会这么觉得。”“你是清华毕业的好不好！清华毕业的跑来做助教，只带班不讲课，委屈都委屈死了。现在老师的名额又那么紧缺，要是沈老师不内退，你就没法成为正式老师。如果不是为了男朋友，你怎么受得了这么大的委屈嘛——”
“就知道男朋友！”我捏着她胶原蛋白丰厚的脸，“你这次考试要是拿不了第一，明天家长会我就告诉你爸妈你在谈男朋友！”小姑娘缩着脖子摸了摸脑袋：“我是你课代表，关心你一下还不行嘛。真是的，每天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哪里有时间耍男朋友哇。”“这还差不多。”我白了她一眼，看了看表，五点半，是时候给沈弥订外卖了。
包间在地下一层，信号不好。我一边走到楼上，一边摸出手机翻外卖电话。点完菜，我说：“所有的菜全部不要放糖，一丁点儿糖都不要放，千万不要放，连调味都不要。”
电话那边传来服务生的笑声：“尹女士，”她训练有素的声音带着让人舒适的愉快，“我们的系统会自动记录下客人的用餐习惯的，请放心。”挂掉电话，我再次哑然失笑。这就是连一颗普通的爆米花也会让我觉得发腻的原因，这就是我浑然不觉的习惯。
孩子们依旧扯着嗓子宣泄或夸大着所有的情绪，我端起柠檬水坐回角落接着回忆青春。手机屏幕没多久就亮了，上面赫然写着：“你想撑死我。”我知道外卖送到了，就回复：“怕您不够吃。”沈弥回复：“你就作吧。”
我提前去前台结账，然后开车回家。国庆节的黄昏，街上空空荡荡，原本很长的一段距离，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外卖盒在桌上摞了高高的一堆，塑料袋还是紧紧地系着。沈弥背对着我坐在电脑前，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提高声音喊了一声“老师”，他惊得一抖，耳机从耳朵里落下来掉在腿上。
“结束的这么早？”“我提前回来了，怕您撑着，特地回来分担晚饭的。”沈弥低头笑：“说的是，我也怕撑着，所以还没敢吃。”苏茹在世的时候，我总是坐在他俩的中间；苏茹不在了，我开始跟沈弥平分桌子；如今我又坐回了他身旁，原来这是个一转头就能看到他的侧脸，一抬手就能帮他添菜的位置，可是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
“和学生出去挺好吧。”沈弥问。“没有跟您一块儿待着高兴，”我夹了青菜到他的碗里，“看着他们，就觉得自己老，那种感觉挺难受的。”“明白了，”沈弥停下筷子，“渺渺愿意跟我待着，是因为这样才能显得年轻。”
“老师！”我放下筷子，又气又想笑，“前后两句话是完全不沾边的，您难道没听出来么。”沈弥说：“开个玩笑，你倒当真了。”“我没开玩笑，以前总觉得自己毕业没几年，现在回头一看，眼前一群孩子都叫我老师了。”“不要紧，”沈弥笑，“你在我这儿永远都能当孩子，就像他们在你眼前一样。”我咳嗽了几声：“一样吗沈老师，这能一样吗？”“对，”沈弥立刻改口，“不一样，这哪能一样啊。”
晚饭过后，我挽着沈弥的手臂在空空的街上散步。月明星稀，树影舒朗，十月的夜风带着刚刚好的温度吹在我们身上，这是我们的小城每年最好的时候。“老师。”沈弥应了一声，“您知不知道，我白天批卷子批得头昏眼花，想起晚上要跟您一起吃饭，就觉得原地满血复活了。”沈弥笑了：“老师也一样。”我说：“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回来陪您吃饭，一辈子陪您吃饭。”
沈弥还没回答，我的手机就在口袋里没命地震动起来。“我买好回国的机票了，刚到手。”肖磊的声音顺着话筒传过来。我一声尖叫：“你小子总算要滚回来了！”沈弥的肘臂朝我轻轻一捣，低声说了句“越来越没样子”。我把他的手臂用力挽紧：“具体哪天回来？”“二十四号凌晨到北京，天亮以后飞过去看你。怎么样尹老师，有空接待我没？”“就知道臭贫，”我笑着骂他，“几点过来提前说，我机场接你去。”“你先稍一等……我想起来了，二十六号有朴树的演唱会。我说干脆，你买两张票和沈老师一块儿过来听。刚好我爸妈也特想见你，正好一举好几得。这主意是不是特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