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弥的办公桌依旧在老位置,因为他不在,整个办公室的教参材料都大摇大摆地堆在了上面。抽屉里,我给他写的信堆成了一沓。我将它们取出来,抽屉就彻底空了,像毕业清校那天收拾的一样干净。
我抱着那摞信往楼下走,夏彤闷声不响地跟着。我说:“你回吧。”夏彤没说话。我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拿得了。”“师姐我刚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夏彤的声音很小,“去年有一天你突然回来了,”她没有启发性的问我“你还能不能记不记得”,或许她认定所有人的记忆力都该跟她的一样好,“那天上午我好几次去办公室,都看到沈老师在拨电话,他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拨号码……其实也不是拨号,就是一遍遍重拨,因为每次退到通话记录界面,他就会点最上面那个号……我一直想着你回来要告诉你的,结果我不知道怎么就给忘了……”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拦下的计程车。当窗外的风景开始变换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前往沈弥家的路上了。铁门紧锁,我一手抱着纸箱,一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整整九个月,它始终安安静静地待在我的口袋深处,通过偶尔发出微弱的声响来向我提醒,提醒我没有被扫地出门,我是有念想的。
已是春末夏初了,院子里却依旧滞留着秋天的萧瑟与冬天的荒凉,花草全部变成了堆在角落里的泥土花盆,唯有沈弥和苏茹栽下的树还是绿色的,却也长久无人修剪,变得杂乱无章。看着小院一片零落,我忽然哭了。我以为国外的生活已经把我变成了波澜不惊的人,我可以从从容容地面对生命中所有的常数与变数。可是沈弥,我不知道该把他归为常数还是变数。我只知道,倘若他多少顾念得了自己,又怎么会不顾念院子里的这棵小树。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冷静下来,身体像被倒空了一样的轻。无论进屋之后见到一个状态多么糟糕的沈弥,都不能哭,以后也不能——尹渺渺你不能再哭了你知道没有,你给他带来的麻烦够多了,你让他担的无谓的心也够多了,如果你不做到这一步,你和出国之前有什么区别?不是一直口口声声地说着偿还吗,不是一直口口声声地说着顾念吗。你已经二十一岁,该你学着顾念他,而不是再让他顾念你了。
客厅空得能听见回响,记忆中很多东西好像都消失了。越往卧室去,光线越暗,隐隐有说话声。我敲门,没有回应。我又敲门,等了片刻,说话声才慢慢地变小。“门没锁。”是沈弥的声音!我再一次听到了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我犹豫着把手放上门把。“门没锁,您进来吧。”这次的声音比之前大了很多,像在批作业的间隙应付学生例行公事的“报告”,像我只离开了一小会儿,像我还在做他的课代表,在他没来上课的时日里,为他送来班里的考试卷子。
“请进。”沈弥又一次说。我终于咬着牙转动门把。窗帘遮得很严实,沈弥半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连续剧,是那种只需要听上几句,就能把剧情猜得八九不离十的烂俗片子。“今天没有什么要洗的衣服,你把客厅稍微打扫一下就好,麻烦你了。”他慢慢地坐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改变了之前被子勾勒出的形状。
我用力地捏着门框直到指关节传来阵阵的疼痛,像是有把钝刀插进我的身体,从头到脚往下滑,不避开骨头和筋络,把皮肉都斩成了碎末。我忽然明白肖磊的无措并不是大惊小怪,但我还是不许自己像他一样。
我慢慢地调整呼吸:“老师,是我。”沈弥一怔,他下意识地睁大眼睛,又慢慢地眯成一条线。我又说:“老师。”沈弥这才开始点头:“哎。”“老师。”“哎。”“老师。”我一遍遍地喊他,我想把这九个月欠下的所有“老师”都补给他。在一个短暂的沉默里,他抬起右臂,掌心向下地弯了弯手指:“来渺渺,”他的眉眼间都是微笑,“来,你坐过来。”
于是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他很憔悴,他瘦得几乎脱了相,可这些都不重要。我回来了,我总算回来了。我默默地念叨着,心中安详得仿佛可以沉沉睡去——在美国的一年,生活的忙碌使我常常忘记自己是个过客。那些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我很少体会,倒是常常把异乡当做故乡。今日我才明白,故乡与异乡终究是不同的。没有沈弥,何处都是异乡。
电视剧里的人还在哇啦哇啦地争吵,以一种生活中永远不会出现的力度恶语相向。我说:“可真够无聊的,哪来这么多时间吵架。”沈弥笑:“确实无聊,要不咱们不看了好吧。”我按下遥控器,一切重新安静。空气的味道还和我离开前一模一样。沈弥开口:“从学校来的?”我点点头,一阵无言之后,他问:“你点头了?”“对,我去了趟学校,”我立刻说,“本来想把您的东西都搬回来的,可孙老师说您开学还要用,不让我多此一举。”这不是实话。他的东西已经被办公室的其他老师打包装箱了。他们以为我来是要把它们拿走,所以眼里并存着惋惜与满足:结局不完满,可毕竟是有了结果。他们把沈弥当成一个不停更新的故事了。可我还不想让这个故事结束。
沈弥没有拆穿我,他指了指旁边,那盆文竹就好端端地摆在桌角边。“它长得怎么样?”我说:“挺好。”沈弥说:“那就好。”又是一阵沉默,我笑了:“您别说,九个月还真不算长,还没觉得怎么着呢,我就回来了。”沈弥说:“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我说:“这是我家,我想回就回。”沈弥问:“不生老师的气?”我在他身旁蹲下:“我早就跟您说过,我是风筝,线在您手里。不管我飞多高,您扯扯手中的线我就回来了。”“我还以为线让我扯断了。”沈弥的嗓音沙哑。我说:“怎么会呢,这风筝线特别结实。”沈弥慢慢地点着头:“我知道,老师知道。”
屋外传来一阵开门声,我下意识地起来。“是钟点工,”沈弥说,“三月中旬来的,洗洗衣服做做饭。”他在告诉我,目前的生活持续了不过两个月,而他的状况也没有糟糕到需要处处照料的地步。
拉开窗帘,房间骤然明亮,沈弥眯了一下眼睛说:“阳光不错,你是不是胖了?”我说:“胖了十斤,头发也留长了。”沈弥愉快地叹了口气:“渺渺回来了,我得收拾收拾,否则像什么样子。”他转动轮椅出了门,“今天用不用收卧室?沈老师?”是钟点工的声音。“今天不必,我学生回来了,让她收吧。”枕头下面压着我寄来的第一封信,信纸太厚以至于信封边缘都起了白色毛边。信封下面还有一张单独的信纸。他的字还是漂亮的,只是间距不一,有些甚至重叠在了一起:
“我的渺渺:展信愉快。节后收到来信,心中甚是宽慰。于我而言,如今最高兴的,莫过于看到你过得知足快乐。师生一场,老师非但没有帮到你什么,反而处处使你为我所累。每每想起,心中之愧疚,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明。”
信写到这里就停下了,没有日期和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