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住处,直接躺在了地板上。天花板的角落里结了一个安安静静的蜘蛛网。我盯着它放空,忽然就想起了苏茹。如果可能,我真想问问,为什么沈弥这么难以琢磨,她却能毫无怨言地伴他经年。我不知道我到底缺少了什么——对他的尊敬,我有;对他的怜惜,我有;甚至对他的爱我也并不少一分一毫。尽管大多数时候我们可以凭借这些安然无恙地相处,可总会有像刚刚那样的时刻让我绝望地发现,那个温文尔雅的人是课堂上的沈老师,而不是生活中的沈弥。前者让我踏实,而后者则会让我感到卑微。尽管在我和沈弥的关系里,这个词根本不应该存在。
我无知无觉地睡去。梦里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灵堂,布局摆设与苏老师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微笑而悲悯的表情都如出一辙,只是上面的人换成了沈弥。下一个梦开始在一片荒原,漫山遍野林立着无数白色的墓碑。我漫无目的地在穿行,荒烟蔓草中出现了那两树合欢,相互掩映,亭亭如盖。墓碑上积满厚厚的尘土,我蹲着将它们拂去,却发现“沈弥”已经变成了灰色,卒年也已补齐,与苏茹的名字一左一右,生生世世不可离分。
我不记得自己在梦里哭过,可是醒过来之后,泪水却沾了满脸,连同压在脸颊下面的头发都被沾得湿答答的。未接来电有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时间在两个小时以前。我把电话拨回去,不多一会儿就传来了一个女声:“谁呀——”那是刘婉婉的声音,我从不知道她也可以这么娇嗲甚至娇嫩。我想叫她小刘老师,或者婉婉姐姐,可这两个称呼早就过期了。
“我是尹渺渺。”“哦——”惊叹声憋在她的嗓子里,“你爸昨天把座机号换了,怕你忘了,特地跟你说一声。”我猜这是她的铺垫,父亲和我联系时从不用座机“这周六我跟你爸爸办婚礼,你要是放假了,也可以回来一趟。”
我为父亲的婚礼挑了一件橘红色的衬衣。我希望能把和刘婉婉的年龄差距尽量拉大,让所有人尽量忘记我与她不过只差了九岁。这是我如今能为父亲所做的为数不多的事。只不过,现场的情况让我很快就意识到了它的多余——当努力让自己打扮年轻的父亲和一身白纱的刘婉婉交换戒指的时候,我听到了身边传来隐隐的抽泣,以及无所顾忌的感慨。这些充满感情的声音就像是蒸馏的机器,将这场婚姻净化得只剩下爱情本身,其余的——包括年龄的悬殊、身份的差异、过世的前妻以及过世不到三十五天就抱在一起的事实,统统作为杂质过滤得一干二净。不过也是,连我坐在这里都与空气没有差别,这些前尘旧事还不早就该入土为安了。只是必须承认,我心里真的不好过——没人会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妈妈成为“前妻”。但如果有人明目张胆地质疑,我会和父亲同样羞愤难当。现在看来,至少在我们这个曾经的三口之家里,还有一个能在此刻保持快乐。不对,是两个——妈妈肯定会为他们真心诚意的高兴。所以我该感激现状。
于是我就一直坐在那里,假装是少数服从多数的、第三个快乐的人。我微笑着听刘婉婉的亲友讲述她和我父亲之间的种种小事。当他们开始一桌桌的敬酒时,我也和大多数人一样随着他们的走动而把脖子扭成不同的角度,生怕遗漏下这对璧人流光溢彩的笑容。
终于走到我们这一桌了,“我敬你们,”我拿过旁边不知道是谁的五粮液,斟满了自己的酒杯,“爸爸,刘阿姨,”没人会在称呼上吹毛求疵,可我还是不想羞辱刘婉婉,或者说,是我不想让她觉得受到了羞辱——要给人留面子,这是我老师教的。“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我放低杯子,轻轻地碰过去。辛辣的味道呛得我连连咳嗽,父亲连忙抬帮我拍打,宽厚的手掌一下下捶着我的背。我把脸贴过去,我的声音被拍得发颤:“你到底是在妈妈去世以后跟她在一起的,还是以前?”“是以后。”父亲没有犹豫,我甚至觉得那其中带着一种莫名的骄傲,好像我终于问到了重点,让他的冤情自此得以昭雪。“我就知道,我早就猜到了。”说的时候我在心里讥笑了自己,尹渺渺,原来你也会顺水推舟。
宴会散了,我从酒店里走出来。栖息在路边的出租车很快就被陌生人占满了。我进了一条窄巷,一间酒吧开在巷子的尽头,劣质的霓虹灯充当着黑暗中的星星和月亮。我叫了五瓶冰啤,然后开始一杯杯地灌。我打算在“我早就猜到了”后面缀一句“可我还是很难过”,但我赌自己什么都不会说。很想出口伤人的时候,就该和自己打赌,哪怕一无所得,至少还可以自欺欺人地赢。要是连自欺都不行,就用烂醉如泥把一切压到最底。我岁月不知人间地伏在吧台前,小臂搭在桌外,手腕僵硬得发疼。服务生受过训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姐,麻烦把手机密码告诉我,你需要有人来接。”“一零二二……”说完这四个数字,我就彻底昏睡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沈弥来接的我,这是我关于那天晚上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五瓶啤酒让我醉得睁不开眼睛,可我能分辨出他的声音。“渺渺,渺渺你能不能听见老师说话。”他低低的声线伴随着计程车外滂沱的大雨,温柔寂静得像那些午夜电台里的DJ。我想要开口,却只发出了几个含混的字节。“要是酒醒了就自己下车好吧,老师没法抱你,你醒酒了没有渺渺。”那些话好像能轻而易举地穿透酒精,像阳光能刺破晨雾。我迷迷糊糊地哭起来。“没事,没事了,”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师傅,我的腿不方便,您帮我把这孩子抱回屋里行吗,麻烦您了。”雨声忽然变大,我的身体离开了地面,在雨中仰面颠簸。
彼得潘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四点半,已经有光线透过窗帘幽幽地溢进来。沈弥一动不动地倚着沙发,腰和后背空在沙发的折角处。他穿了一身灰蓝色的格子睡衣,轮椅停在一旁。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沈弥没有反应。我以为他还在生气,直到看见他隐没在暗影中的微微闭起的眼睛,才明白他是睡着了。一颗眼泪忽然从他的眼角滚落,缓缓地流淌下来。我挨着他坐下,伸出食指,蹭去了这滴水珠。温热的泪水浸润着我的手指。电视屏幕上映着一片蓝色,白色的字幕从下方快速地跳出:“黑暗伴随着潮水涌进来,年份滑落在日历上,你的吻熠熠生辉,一根火柴穿透了黑夜,燃烧着而后逝去。我的睡眠中断了。再吻我一次。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