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距离谢衡之出征,已经过了两月有余。
直到今日,赵长依还记得谢衡之出征的那天,他一身铠甲,威风凛凛,跨坐战马之上,率领千万谢家军儿郎,昂头挺胸,在震天动地的军号子中慢慢地走出了她的视线。
她站在城楼之上,望着隐约可见的城门,却再也看不见谢衡之。
直到,那日,她忽然明白当年外祖母连缀长公主为何会纵身从她脚下的这座城楼跳下去。
今日,她只是目送夫君带着大军离开。
而,连缀长公主,城破亡国的那一日,是眼睁睁的看着夫君踏着铁骑,攻灭了她的国家。
城破,国灭,比不过,她的家……散了。
她倚着软榻正想的出神,青菱快步走了进来,朝她行过礼,便说:“长公主殿下,刘公公传话,皇上宣您今日共用午膳。”
一听这话,赵长依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唇角微勾的弧度,就连青菱都未觉察出来。
自从谢衡之出征离开的这两个月,她一直努力按照谢衡之的指点要拿下她皇外祖父这座靠山,但她并没有表现的很积极,只是很安分的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乖孙女。
呈帝此人,多疑善妒,这么多年形成的秉性,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了的。他连自己的发妻之女开元公主都不相信,那么赵长依这个开元公主的女儿他更不可能一上来就信任十足。
赵长依便是抓住他的这一心理,于是,便心安理得的被怀疑着,在这种怀疑中,她便顺其自然的乖巧。拼演技,她比不过谢衡之和他手下的那群带着假脸的人,但拼顺其自然,她能做的很好的。
两个月,虽然日程慢了些,至少会卸下一些皇外祖父对她的戒心。
既然有了这第一步,以后便可以慢慢来。
她是这般想的,呈帝那边便是另一种想法。
要说,呈帝自己对谁放心,那么除了他自己,便没有别人。儿子昏庸无能,女儿守寡再嫁,皇太孙虎视眈眈,心狠手辣,如今加上他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然面上看着病已经大好了,但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没几年活头了。
只是他坐着的这把龙椅,是否真的能如愿传给儿子,便更是未知数了。
呈帝虽然年老,但心思却是明镜儿的。皇太孙程昱对皇位的执着,儿子的坐享其成不作为,一旦自己身死,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恐怕离死也不远了。
因着最近忧愁此事,甚至连前线频频传来的捷报都没有令他展露笑容。
宫人来报,说康景长公主到了,呈帝收起一脸愁容,命令道:“让她进来吧。”大概是年纪大了,如今一想到这个赵长依,竟然奢望起含饴弄孙的乐趣了。
只是,他看着赵长依那张酷似女儿开元公主的脸,竟不由的想起了那位发妻,前朝连缀长公主。
赵长依恭敬的行礼,问候了几声呈帝的身体状况,便笑的温温和和的。
她想起自家爹爹沈无量说过的,宫斗的本质也是宅斗!
虽然她不是很明白什么是宫斗什么是宅斗,但想着自家爹爹说的准没错,便真的就把呈帝当做老宅里的说一不二的老爷爷,而不是一国之君。
其实,她从小到大并没有真正在内宅里生活,这方面的经验更是为零,只能自行摸索。
呈帝见长依低着头,乖巧的模样,便想到了那位少年英才,挂帅出征的驸马谢衡之。呈帝命人拿来上等佳酿,跟赵长依道:“长依,这么多年,朕与你祖孙两个从未喝酒共饮过,今日不妨陪着朕喝上几杯,如何?”
他未当皇帝之前,也在军营混过,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活的恣意潇洒。只是这么多年,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之上,周边之人,害怕他的算计他的都不少,唯独少了真心陪他喝酒的人。
此情此景,他也不过是想起了同样是将军驸马的谢衡之,再看着眼前坐着的这个瘦弱的女孩儿,她的眉眼之间,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出连缀的影子。
呈帝一时兴起,赵长依却并不拘谨,竟然真的跟她的皇外祖父饮起酒来。
喝到兴头上,呈帝便问她:“长依,你可曾恨过朕?”
赵长依一口喝尽,动作豪爽。她平日里不喜饮酒,酒量也不大,但当年在封国景王府的时候,也偶尔会陪着爹爹沈无量喝酒。沈无量这个人从来都是不拘小节的,行事作风大胆诡异,当初喝的半醉的时候,还拉着赵长依和沈青烟跟他喝酒打圈,当然了他喝的是酒,赵长依和沈青烟喝的是没什么酒劲的果子酿。
如此一来,她虽然没练就出什么千杯不倒的豪爽酒量,但是练就出了喝酒千杯不倒的架势。再加上她从小便是按照公主待遇礼仪所养大的,这喝酒的架势里,竟然透露着不可侵犯的威仪,一时间让呈帝也刮目相看了。
呈帝当年就遗憾过,他的女儿开元公主程云卿不是个男儿身,因为在胆识魄力之上,开元公主远胜于太子,如今再看开元公主的女儿,他不得不再一次感叹。
“怨,倒是有的,但恨,长依不曾恨过外祖父。”当然,这话是假的,只是长依说的情真意切,倒像是真的。
“你……竟然不恨朕?”意外的答案,呈帝心中有些震惊。
赵长依的父亲,是他亲自下命诛杀的;赵长依母亲,是他亲自下命改嫁的;赵长依的婚事,是他亲自逼她嫁给衣冠冢守寡的;如今,当发现赵长依的驸马还活着,他又亲自下命,让谢衡之挂帅出征利用他来保家卫国。
赵长依看着呈帝那震惊愧疚的面容,心中冷笑:若要真恨,也轮不到她赵长依,谢衡之会更恨的,这位皇上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许是年岁大了,一年不如一年,竟然连这点本质都看不出来?!也难怪被皇太孙程昱虎视眈眈皇位。
她心中虽然这么想,但脸上的神情依旧是云淡风轻,毫不在乎一般:“至亲血脉,哪里会有什么恨?但,皇外祖父,长依确实埋怨过您偏心的。”
“哦,朕偏心?”
“当然偏心!”
“哦,怎讲?”呈帝有些醉了,对赵长依这种胡搅蛮缠的话题,竟然有了几分感兴趣。
赵长依眼睛微眯,装得似醉非醉:“我年纪不大,虽然有着公主头衔,也不过是个寻常家的小女儿,一生所愿,不过是嫁个良婿,生一双儿女,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罢了,可是,皇外祖父,您为何要长依年纪轻轻就守寡?”说的情真意切,她已经哭了出来:“本来我都已经死心了,就想着这样过一辈子了,空守闺房,连个对男人的想念都没有了。可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很好,真的很好,待我也好,甚至不惜名节成为我的面首,我愿意把我自己给他,我愿意跟他长相厮守一辈子……”
她一边说一边哭,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加上之前喝的酒,确实醉了:“可是,有一天,你们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是我死去驸马?是我的夫君?可是,还不等到我欢喜我高兴,他就被皇外祖父您给送到了战场上!他是谢家人没错,可是这些年来,他从出生就被养在开元公主府,养在母亲身边,当成没用的驸马养着,而后他生死未知的十余年里,都是颠沛流离,他哪里会打什么仗?您把他送到战场上就是让他去送死啊!”
说到这里,她早已经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真的不恨您,您是我的血脉至亲,他是我的夫君,我哪个都不想舍,我想要兼得,我想要的过分吗?皇外祖父,我想要的真的过分吗?”
过分吗?
这才是赵长依想问的。
她想要的不过是谢衡之的安全,他如今上了战场,虽然捷报频频,但毕竟存在安危,她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不牵肠挂肚?她怎么能不恨?
她说的这些话,大都是真心实意的,呈帝听了,也是若有所思,见她一副喝醉了的模样,便也相信这是酒后吐真言,并不怪罪赵长依的冒犯,命宫人好生将康景长公主殿下送回了观澜店。
太医来看过皇上,又奉旨去了观澜殿,给康景长公主殿下瞧过后,又去给呈帝回话。
呈帝听完太医禀报,知晓赵长依无事,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他喝的并不多,而且他酒量一向很好,虽然最近身体不大好,但这点酒还不算什么,只是有些困乏,耳边回响着赵长依的声声质问。
也许,真是他太过于小心翼翼,总是用小人之心猜忌他人?当年用计谋灭了谢家满门男儿,如今谢衡之这个漏网之鱼,他也不可能放过。
赵长依,必定是守寡之命。
正在此刻,有人来报,谢家军败北,皇太孙程昱身受重伤,将军谢衡之失踪,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