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总他们告诉我小菲有了新男友的三个星期多后。
我站在老家的博物馆门口，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此时，我的心情比第一次参加工作的面试还紧张。虽然，这次来面试的，只有我一个参赛者。面试官，也只有一个人。但是，我还是想得个优秀。前一天，我和他约好了时间之后，我就在想，我应该穿什么衣服去见他。我不想让他对我失望，至少，我应该看上去精神点。这是我这二十年来，第一次与父亲见面。而我所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去见自己的父亲。
最终，我特意去买了一套西装。
今天我一大早就醒了，穿上了准备好的西装，西装革履地出现在老家这个小博物馆门口。当我从舅舅那里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在电话里和他约定见面地址是这家博物馆时，他愣了一下，或许他还记得，曾经一个父亲答应一个儿子会带他来这里。不过，这个诺言的兑现迟到了二十年。
多年不见，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老了非常多，但是，他和我一样，西装革履，也是笔挺崭新的西装。在老家这种悠闲三线城市的小博物馆里，我们俩实在太显眼了。看来，我也是他的面试官。而且，他也早到了。
“小涛。”他朝我挥了挥手，有点紧张。
我笨拙地挥手回应。
他和我印象中的形象已经判若两人。小时候，我觉得他是那么高大英俊。但现在的他，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发，身材也佝偻了。
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我们都有点腼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到售票处买了两张票，我看着他买票，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
小地方的博物馆里，人很少。
进去后，我们俩沉默着，完全没有心思看一眼博物馆里的东西，但我们都假装很认真地阅读着一块块介绍牌上面的每一个字。我们彼此在对方的生命中缺失了二十年，聊天话题正是我们现在极力寻找却捕捉不到的东西。
就这样闲逛了一个小时，比我工作了一整天还要累。我们走出了博物馆，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雨。我们跑到门口一间饮品店里避雨。
他帮我拿了一杯橙汁，我小时候喝得最多的饮料。他自己要了一瓶绿茶。
“我们都开口说点什么吧。”我打破了沉默。
他的表情一阵尴尬，像是鼓起了勇气才开口问我：“你愿意见我，我很惊喜。不过，我能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想来见我吗？”
“为了我心爱的人，我必须来见你。”我毫不思索地回答。
“哦？”他一脸不解。
“我遇到了我此生最爱的女人。可是，我却不敢娶她，我恐婚了。”
“是因为我失败的婚姻对你造成的影响吗？”他试探地问。
我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从我的眼神中，他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低下头，叹了口气，一脸愧疚。我并不心软，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我不想失去她。曾经，我想过这一生都不和‘结婚’这件事有关系。但是，现在，我想试着去过这种我曾经认为不可能的生活。”
“你确实非常爱她。”他看着我，眼神中出现了温情的欣慰。
“毋庸置疑。但是，因为我拒婚，已经失去她了。”
他听完，眉头一皱。
“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对不起。”他看着我，真诚地说。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他继续说：“我知道说对不起一点用都没有。但我还是想让你明白，我真的感到非常内疚。我错过了你的成长过程，没有尽过父亲应该担负的责任。而且，我还影响了你的幸福，我真的是个很失败的父亲。”
这时，他就站在我对面，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找出了记忆中的轮廓。我的眉毛和鼻子，都和他很像。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告诉我。”他说。
我摇了摇头。
“就在刚才，我还非常恐婚。可是，和你见面之后，我顿时松了口气。那种感觉很奇怪，一下子就不再恐惧婚姻了。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
他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些，甚至还带上一丝喜悦。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问。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交换了彼此二十年中发生过的比较重要的事情。离开妈妈之后，他再婚了，不过又离婚了。我也说了一些留学以及现在工作的情况。
这一个多小时里，我们回顾了彼此的一生，把它剪辑出一个浓缩版，呈现给对方看。雨声渐渐消失，我们也是时候离开。
直到这时，他才问：“你妈，怎么样？”
“她很好。”我不想多说，而且，我妈妈现在确实过得挺好的。
“她知道你来见我吗？”
我摇了摇头。我妈妈知道我和小菲分手后，找我谈过，后来，她也察觉我的恐婚和他们的失败的婚姻有关，便不再说什么。我回来后，她也只说：“可惜了，小菲那么好的孩子。”
“我真的很高兴能看到你。”他的眼神很真诚。
“我也不后悔来见你。”
“谢谢你。”他伸出手，很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似乎是要确定我的存在。
我回握了一下。
“我们还会见面吗？”他问。
“我要回巴黎了。现在在巴黎工作，很少回来。”
“哦。”他有点失望。
气氛又有点尴尬。
他把手伸入口袋中，掏出手机，说：“你们年轻人都用微信。好像是加了好友，就能随时联系了。”
和他随时保持联系？我有点犹豫。
和他见面，就好像是我完成了一件应该完成的大事。完成之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我并没有奢望过还有什么后续。
他一边说着，一边笨拙地打开手机，找微信的app。我看得出来，他对这把手机一点都不熟悉。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不太会用，昨天刚新买的。”
我心里一酸，拿过他的手机，打开微信，输入我的账号，加了好友。
“可以了。”
回去后，我马上收拾行李，买了第二天的飞机。我要把小菲追回来。
在见到爸爸时，我原本以为我会很恨他，我会对他恶语相向，我会不知如何面对他。但是，这些以为都没有发生。而且，当他的形象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顿时明白，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应该自己把握，不应该受他的影响。何况，他在我的人生中应该扮演的角色早就缺失了。如果因为他的影响而失去心爱的人，我将是世上最傻的人。
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沈菲那么想结婚。
因为，当我面对了自己的问题之后，当我不再恐婚之时，我的心里就非常确定，我渴望取她为妻。两个相爱的人，想要成为对方不一样的唯一是很正常的事情。想要结婚，想要与心爱的人白头偕老，根本不是一个羞愧或者过时的念头。我能感受到了，相爱，最好最真挚的表达就是结为夫妻。
我告诉妈妈：“我要结婚，我要娶小菲。”
当我再次搭上回巴黎的飞机时，我的心情无比兴奋，就像第一次出国时在飞机上遇到小菲一样。
有些问题，没有面对时，总觉得是无解的，总觉得这是个无法突破的难题。但是，面对后会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只不过是恐惧放大了它的难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