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法律遵循事理的官吏，不夸功不逞能，百姓没有人称赞他们，他们也没有过错行为。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端正自己的衣冠站立在朝廷之上，那么群臣就没有谁敢于说出虚浮不实的话来，汲长孺是位刚直庄重的大臣；喜好推荐人才，称道长者，郑庄慷慨有节操，作《汲郑列传》第六十。
【原文】
自孔子卒，京师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民倍本多巧，奸轨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作《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汉既通使大夏，而西极远蛮，引领内乡，欲观中国。作《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夫事人君能说主耳目，和主颜色，而获亲近，非独色爱，能亦各有所长。作《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齐、楚、秦、赵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观其大旨，作《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略窥其要，作《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於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作《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译文】
自从孔子去世，京城里没有谁尊崇学校教育，只有建元、元狩年间，文辞显出昌盛鲜明的模样。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民众背弃农业多生诈巧，作奸犯科玩弄法令，善人不能教化他们，只有一律严酷苛削地处理才能整齐化一，使他们按法令行事。作《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汉廷派使节沟通大夏以后，西部极远的蛮夷国家，都伸长脖子争着内向，想观察中国的盛况。作《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解救人家的困厄，赈济人家的贫困，仁者有这样的美德；不失掉信任，不违背诺言，义者有可取之处。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事奉君主能使君主耳目愉快，脸色和悦，从而获得君主的亲近，他们的技能也是有其优长之处的。作《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为势利互相争斗，对上对下都没有妨碍，没有谁伤害他们，是因为他们运用的是“道”。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齐、楚、秦、赵从事占卜的人，各有适合于习俗能用的方法。想总体观察他们活动的要旨，作《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夏、商、周三代君主占龟的方法不同，四方蛮夷部族卜筮的方法各异，然而都是利用占卜来决定吉凶。粗略地窥测其中大概情况，作《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一个普通民众，不危害政令，不妨碍百姓，按时节买卖并增长财富，智慧的人也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借鉴。作《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原文】
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统）〔绝〕业。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曰：“於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第七十。
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
【译文】
我汉朝继承五帝的遗风，接续三代中断了的大业。周朝末年王道废弛，秦朝废弃了古文，焚毁了《诗》《书》，所以造成明堂、石室、金匮、玉版等处图书典籍散失错乱。这时候汉朝兴起，萧何修订律令，韩信申明军法，张苍创立规章，叔孙通制定礼仪，于是举止文雅的学问之士逐渐得到进用，《诗》《书》到处断断续续出现了。自从曹参举荐盖公讲论黄老之道，而贾谊、晁错阐明申不害、商鞅的法术，公孙弘因为运用儒学而显贵，一百年之间，天下已发现的遗文古事无不汇集到太史公的府第。太史公仍是父子相续掌管这一职务。太史公说：“哎呀！我的先人曾经职掌这项事业，显名于唐、虞时代，直到周朝，重新掌管这一职务，所以司马氏是世代相承主持天文星历方面事务的。难道会中止在我这一代吗？郑重牢记呀！郑重牢记呀！”网罗搜集天下散失的旧闻，对帝王事迹所兴发的过程，追源开始考察终结，见到盛处观察衰败，论述考察他们行事的实际，简略推考三代，详细叙录秦汉，上记轩辕黄帝，下到当今社会，撰十二本纪，已经科分条例形成大纲。在相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世代，年代相差不易明了，作十表。礼乐增减，律历变更，兵法权谋，山川形胜，鬼神祭祀，天人之间的关系，承其衰败，通观变革，作八书。二十八宿环绕北辰，三十车辐共集一毂，运行没有穷尽，辅弼股肱的大臣，和星辰、辐毂一样相配，忠诚信实，共行大道，来事奉皇上，作三十世家。仗义而行，倜傥不羁，不使自己失却时机，在天下树立功名，作七十列传。总计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写成《太史公书》。序述大略，以拾遗补充六艺，成为一家之言，协合《六经》和对它的不同传释，将百家杂语的说法予以整齐，正本藏在名山，副本留在京师，留待后代的圣人君子观览。第七十。
太史公说：我历述从皇帝以来直到武帝太初年间而止的史实，一百三十篇。
第二节项羽本纪
【题解】
《项羽本纪》写了项梁、项羽叔侄继陈胜之后起兵北上，拥立楚怀王，大破秦兵；以及项梁兵败身死后项羽夺得兵权，率军救赵，大破章邯，加速了秦王朝的崩溃，成为了反秦起义军的实际领袖；鸿门宴后，项羽大封各路诸侯，自立为西楚霸王。但好景不长，随着田荣、彭越、陈馀等人的起兵反项，刘邦乘机轻而易举地夺回了关中；又趁项羽北讨田荣之机，一举攻下了项羽的国都彭城，楚汉战争正式拉开了大幕。虽然项羽以少胜多地大破刘邦于彭城，打得汉军溃败西逃，但刘邦终于在荥阳、成皋筑成防线，从此两军形成对峙；此后随着刘邦部将韩信灭魏、灭代、灭赵、灭齐的北路进军，与刘邦盟友彭越在项羽后方游击战、运动战的广泛开展，以及刘邦政治攻势、外交攻势的发动，项羽越来越被动，越来越孤立，彼此军事实力的强弱遂发生根本性的逆转；最后在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形势下被韩信大破于垓下，项羽自杀身亡。
《项羽本纪》是《史记》中文学色彩最浓厚的篇章，是关于秦末义军灭秦和楚汉战争惊心动魄的艺术画卷，它具体、生动地记录了那个波澜壮阔的悲壮时代。项羽是司马迁笔下最生动、最豪迈的悲剧英雄，其不朽功勋在于巨鹿之战的大破秦军主力，并进一步迫使章邯率部降楚。这一来不仅使秦军的主力被消灭，而且促成了秦王朝内部的瓦解，同时也给刘邦的入关灭秦创造了有利条件。项羽是一个战场上的英雄，但对政治斗争却一无所知。项羽与刘邦较量的失败是必然的，但项羽作为一个反秦的英雄自有其不可磨灭的历史功勋。
《项羽本纪》的思想意义在于：
其一，它不以成败论英雄，歌颂了项羽的丰功伟绩并给予他至高无上的历史地位，如项羽被列入“本纪”，以及司马迁作《秦楚之际月表》称这个时段曰“秦楚”等等，这都是班固等其他历史家所无法比拟的。
其二，作者同情项羽不假，但对项羽一切失败因素的描写，诸如他的生性残暴，肆意杀戮，丧失人心；他的只讲军事不讲政治，不讲外交；只相信个人才干，用人唯亲，不懂得广招贤才、团结五湖四海等等并不隐讳，写得非常具体、非常准确；相对而言，作者不那么喜欢刘邦，但对刘邦政治思想、战略战术，尤其是刘邦能顺应时代、应合民心，并善于用人以及那种像条件反射一样的随机应变本领，都有生动的描写。在作品最后的论赞中作者又一分为二的称道了项羽的功勋，也准确地指出了他的严重错误。作者的交代全面，评价准确，表现了司马迁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
其三，《项羽本纪》所展示的重大历史场面的复杂性与深刻性，《项羽本纪》所描绘的人际关系与种种细节的深沉的历史感，都是前所未有的。诸如项梁、项羽在起义前的一系列日常表现，诸如项梁、项羽与楚怀王关系的一系列描写，诸如鸿门宴前后双方决策人物的种种思想与活动，诸如项羽、刘邦在广武山两军对阵既斗文、又斗武的激烈情景，以及项羽临死前认输而不服气，并于穷途末路大显神通。这些既有故事传说，又有作者的合理想象，其所展现给读者的场面、人物都既有鲜活事实，又具有深沉的人生阅历，所以令人百读不厌。
其四，在艺术上，《项羽本纪》是《史记》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其叙事之生动，语言之精彩，尤其是对项羽、刘邦这两个人物形象的描写，其成就更是空前的。他们既有英雄的伟大，又有普通人所常有的弱点，千载之下读之，仍觉其虎虎有生气，历历如在目前。钱钟书称赞司马迁笔下的项羽形象说：“《淮阴侯列传》韩信曰：‘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羽本纪》历记羽‘拔襄城皆坑之’，‘坑秦卒二十余万人’，‘引兵而屠咸阳’；《高祖本纪》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骠悍滑贼，诸所过无不残灭’。《高祖本纪》于刘邦隆准龙颜等形貌外，并言其心性：‘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项羽本纪》仅曰：‘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至其性情气质都未直叙，当从范增等语中得之。‘言语呕呕’与‘喑叱咤’；‘恭敬慈爱’与‘骠悍滑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嫉能’；‘妇人之仁’与‘屠坑残灭’；‘分食推饮’与‘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双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史记》写人物性格，无复综如此者，谈士每以‘虞兮’之歌，谓羽风云之气而兼儿女之情，尚粗浅乎言之也。”（《管锥编》）
其五，项羽是司马迁心目中最雄伟的悲剧英雄，《项羽本纪》也是司马迁倾注心力最多的艺术篇章。它通过一些带有明显立场倾向的故事传说，通过一些凝聚着强烈感情的情节与细节，潜移默化地感染读者。如“鸿门宴”，司马迁把以项羽、刘邦为首的“诸侯反秦”向“楚汉战争”转变的这一重大关键时刻的尖锐复杂矛盾，把矛盾双方的心思手段都围绕这场宴会表现出来，这是作者高度概括剪裁的结果。事实的真相应该是怎样的呢？项羽想杀刘邦是事实，就像刘邦也想杀项羽一样。但是项羽能否杀得了刘邦呢？第一，项羽虽有四十万人，可刘邦也有十万，还不到“十则围之”的程度；第二，关中地区是刘邦有了基础的地方，极得民心拥护，唯恐刘邦不得关中王；第三，项羽是先杀了二十万关中子弟而后进入这个地区的，这个地区的所有人都是项羽不共戴天的仇敌；第四，各路诸侯都知道楚怀王当初的约定是“先入关者为关中王”，如果项羽不仅不让刘邦为关中王，还要将刘邦杀死，这就要在各路诸侯的面前失信，甚至在自己的地区、自己部下的军民中丧失人心，他的失败就会更快；作为刘邦一方，眼下势力明显不如项羽，也不敢轻于向项羽硬抗。因此双方都有妥协让步的可能，其关键点在于刘邦能否让出关中，而这一点刘邦恰恰做到了。司马迁没有明确点出这些幕后的复杂交易，只是写了他的不理睬范增，这就给读者造成了项羽忠厚慈和、胸无杀机的印象，令人为他日后的失败感到遗憾，进而对之产生同情。其实事情本来也很明显，如果鸿门宴确实危险很大，刘邦去了八成会回不来，他还会去送死么？刘邦可不是那种“见义勇为”、“视死如归”的人。清代诗人郑板桥在一首名叫《项羽》的诗中写道：“已破章邯势莫当，八千子弟赴咸阳。新安何苦坑秦卒，霸上焉能杀汉王！”项羽在没有入关之前，在地利、人和方面就早已经完全输给了刘邦。明代丘的一首乐府歌辞写到这件事说：“公莫舞，公莫舞，不必区区听亚父。霸王百行扫地空，不杀一端差可取。”项羽一辈子所做的错事无数，只有这一件还算是明智。说得真是精彩。毫无疑问，“鸿门宴”作为一个具有深刻意义的历史故事，司马迁是写得极好的，不论是人物语言、心理活动，斗争场面，都写得活灵活现，堪称经典。从《史记》之后直到唐人小说出现以前的八百年间，还没有任何一篇写人作品能够超过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