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一下，李夫人拭了拭面庞，接着说，“闯进屋的是一位白人，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以为为非作歹的白人们又来寻衅滋事。然而，过了半分钟后，卧在病榻上的祖父和赵姓华工竟然异口同声地喊，‘西马克！’”
这实在是出人意料，李夫人点点头，对我的惊诧表示认同，“是的，西马克先生恰巧在这个时候出现确实令人匪夷所思，即使是在小说里这样的巧合也让人难以置信。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中国人讲究善恶有缘，因果报应，也许正是当初林清大义救人种下了善果，才使得西马克出现在最为关键的时刻，为完成林清的遗愿来尽一份力。林清死后，西马克先生被调遣到别的地方当监工，因为他对华工过于仁慈的做法引起了铁路公司方面的不满。太平洋铁路竣工之后，西马克先生更是不知所终，祖父和赵姓华工没有想到事隔几年之后，居然又见到了他，祖父更没有料到自己会在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与他谋面。
“西马克也认出了赵姓华工，他激动地同他拥抱，嘴里不停地说着，‘赵，太好了，真没想到还能够再见到你，你还好吗？’
“当西马克把目光转向病床上时，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几乎不敢相认，原本高大魁梧的祖父此刻竟然皮包骨头，气若游丝，他同西马克记忆当中的年轻华工判若两人。还是祖父虚弱地又喊了一声，‘西马克先生’，才让他相信眼前看到的是事实。
“‘李，你生病了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西马克关切地问。父亲苦笑着摇了下头，西马克不再吭声了，在这个了不起的国家中，除了白人，还有谁会对无依无靠的华工下此狠手呢？又还有谁能让这些老实忠厚的黄种人颠沛流离、家破人亡呢？
“西马克愧疚地低下了头，他不忍再目睹祖父凄惨的容貌，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流着泪水说，‘我们白人是有罪的，我们无情地对待曾经为我们流血流汗的人，我们会受到上帝的惩罚的。’
“西马克接着对祖父说，‘李，你要挺住，我去请医生来为你治病。’祖父摇摇头制止了他，他动情地对西马克说，‘不必了，我已经无药可医了，我很高兴还能再见到你，你是位有良心的白人。林清兄弟也会感到欣慰的。西马克先生，你的太太还好吗？’
“西马克使劲地点了点头，‘是的，她很好，她现在都可以走路了。是林医生，是你们中国人救了她，她非常感激，她说她一辈子都会记得你们的。’
“祖父的气息很虚弱，西马克没有嫌弃祖父是华人或者担心被传染，他俯下身，以便能更清楚地听见祖父的话。他握住祖父无力的手，当他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祖父那仅剩下两根指头的右手时，不禁掩面而泣，他不停地摇着头，‘不，不，我们简直是一群魔鬼。’
“西马克接着对祖父说，‘李，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林医生，你们为我们的国家修筑了铁路，你们救了我，还治好了我妻子的病，我却不能保护你们，我却眼睁睁地看着林医生被炸死。我的心里一直充满了不安，你们都是好人，好人不该得这样的下场。’
“西马克告诉祖父和大家说，铁路竣工后他就回到了自己从前生活的农场，凭借着铁路公司发放的一笔优厚的酬劳，他一边经营农场，一边帮助妻子恢复身体。衣食无忧的生活加上农场里新鲜自由的空气，他的妻子没用多久就康复了，行动起来同正常人没有太大的差别。
“欣喜和幸福之际，西马克和妻子想起来林清医生。排华法案通过后，他们也听说了华工的不幸遭遇，他们决心帮助一下当初同林清一块儿工作的华工，然而由于铁路竣工后，华工们被纷纷遣散，四处流落，加之白人根本不会在意某一位华工，更不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和相貌，西马克夫妇打听了几次也没有什么结果。
“西马克的农场经营得很不错，由于恰好赶在国内经济开始下滑前囤积了一批粮食，他幸运地发了笔小财，成了一位略有实力的农场主。
“西马克一直关注着华工们的处境，他也曾力所能及地劝说周围的人要善待华工，然而在处处声讨华工、驱赶华工的大浪潮中，他的这点声音犹如风中草芥，丝毫不起作用。
“后来，西马克又听说华工遭绑架和被逼再次充当苦力的事情，在做生意的途中，他还专程到几个矿区走访过，可惜他并没有遇到当初认识的华工。
“凑巧的是，这次西马克在一家酒吧中听到一位在金矿发了财的生意人吹嘘自己的精明，他绘声绘色地向大家描述自己是如何同合伙人绑架华工，又是如何不用支付一个子儿就让他们整天整夜地劳动。生意人最后说，‘很简单，发财就是这么简单，我每天所需要做的仅仅是扬起鞭子教训人。那些呆头呆脑的华工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发了财后就像轰野鸟一样将他们轰跑了。’旁边有人问，‘那些华工都是修筑铁路的猪仔吗？’‘是的，’满脸通红的生意人灌了满满一大口啤酒后得意洋洋地说，‘他们全是猪仔，他们比猪仔还好使唤，你知道为什么吗？’旁边的人摇摇头。生意人大笑起来，笑得连气都上不来，他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叉着腰说，‘这是因为如果他们不听使唤的话，我就会用左轮手枪打掉他们的脚丫子，或者直接让他们上西天。’说完他又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生意人又接连要了几杯啤酒后，恬不知耻地说，‘那些猪仔还做梦想发财，这完全是在做梦，这里是美利坚合众国，不是他们的到处扎长辫子的大清国，所有的铁路都属于美利坚合众国，所有的金子也都属于美利坚合众国。’酒精刺激得生意人愈发忘乎所以，他无所顾忌地讲起拙劣的笑话来，‘那些长辫子猪仔真的很可怜，他们想挣钱，他们也想像我们这样坐在酒馆里舒舒服服喝啤酒。可惜他们什么也不会得到的，他们全都得两手空空地滚回去。有一个猪仔来的时候带了一枚中国的铜钱，回的时候唯一带走的还是那枚铜钱。你们猜我是怎么知道的，那个猪仔将铜钱像宝贝似的藏在树洞中，每到一个新矿区就换一个地方。有一次他从树上的一个鸟窝里取铜钱的时候恰巧被我撞见，他还以为我会抢走他那枚分文不值的铜钱，哀求我说那是他的图腾。他以为那枚破铜钱会保佑他，让他发大财，不，上帝不会帮助他们的，上帝只会眷顾我们，因为我们是优秀的白人。’在生意人的带动下，酒馆中的人仿佛都中了大彩，声嘶力竭地狂笑不止，恨不得将屋顶也掀上天。这个时候，西马克先生也激动不已，‘中国铜钱’这几个字像闪电一样击中他的头脑，华工中带着铜钱的人绝无仅有，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的祖父。他连忙问生意人，‘那个佩戴着铜钱的中国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劳工吗？’生意人愣了一下，吐了口酒气，警惕地问，‘怎么？你认识他吗？’西马克先生摆摆手，‘不，根本就不认识，我只是随便这么猜。’生意人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揶揄说，‘是的，那个蠢猪仔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左轮手枪可不挑剔人的身材。’‘那么那个大个子华工和其他中国人最后都回到什么地方了？’西马克先生不失时机地问。‘当然是滚回臭烘烘的唐人街了，盖姆镇的唐人街，他们只配居住在那里。’生意人回答。西马克先生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远在另一个州的盖姆镇，向居住在那里的华人打听我祖父的下落，接下来就有了刚才我讲述的一幕。
“西马克为自己时隔如此之久才找到当年熟识的华工而懊恼不已，他不停地抹着眼泪，在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从前的冷漠、倨傲和残忍，他的身上也再没有过去的飞扬跋扈和麻木不仁，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也许即使一个人的心灵如同深渊般黑暗，也会有一丝善的火苗在摇曳，而林清医生点旺了西马克心间的火苗，并且使它热烈地燃烧起来。
“西马克先生也看到了我祖父胸膛上的铜钱，他知道这是林清的遗物，睹物伤情，他再一次陷于悲恸中。当他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后，动情地对我的祖父和大伙说，‘请让我来协助你们把这枚铜钱带回中国吧！这是我唯一能够报答林清医生、唯一能够报答你们的机会了。现在的形势对你们很不利，排斥华人的浪潮越来越高，如果铜钱被我的那些不知羞耻的白人同胞抢走的话，林清医生在天堂里也会感到难过的。不如我先替你们保存起来，毕竟白人是不会抢白人的。你们在这里稍等两天，我回农场向我的妻子交代一下，然后我会为你们筹集去中国的船票钱的。’
“西马克先生说的是实情，白人们日益变得穷凶极恶，冲击洗掠华人聚集区更是家常便饭，谁也难说哪一天就会被他们洗劫一空，或者被绑架到遥远的矿区当奴隶，再也无法回来。另外，高昂的船票钱的确也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而每拖延一天，铜钱遗失的危险性就增加一分。祖父和大家简单商量后，决定为慎重起见，答应西马克的请求。
“西马克小心翼翼地将铜钱装进上衣口袋里，他诚恳地说，‘请放心，我会妥善保管好铜钱的，林清医生正在天堂里看着我，我会让他放心的，我要报答林清医生，铜钱马上就会带回中国去。’
“西马克坚持花高价请来了一位白人医生为我的祖父看病，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尽管白人医生为我的祖父注射了西药，他已经是沉疴难起，长期非人的折磨和超量的劳作终于榨尽了他身上的最后一滴鲜血和最后一丝气力。祖父的高烧越来越厉害，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即使打了强心针也无济于事。”
我难过地垂下头，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我多么希望能够身临其境，我多么想帮助这位可怜的老人一把，让他战胜疾病，康复过来。李夫人早已是泪如雨下，实际上此刻我同样心伤如割，虽然我的年龄小，但是我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情，那是她的祖父，她的亲人，这个世界上最令人悲痛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亲人猝然离去了。我努力地想忘掉，可脑子里却清晰地记得那一幕，那天，我最后一眼见到爸爸，可是他却躺在棺材里，两只眼睛紧紧闭着不愿意看我，脸上的伤痕依然可见。我不敢相信，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要知道头一天晚上他还谈笑风生，为我讲述莱特兄弟发明飞行者Ⅰ号的故事，他轻轻拍着我的脑袋说有一天会为我买一架飞行者一号或者索匹斯小狗号的模型的。
我永远也不会等到这一天了，我呆呆地望着硬邦邦的棺盖把和蔼可亲的爸爸封在狭小的棺椁中，望着他被深深地埋进泥土中。这个和颜悦色，无论对谁都彬彬有礼的水暖工，这个给了我生命和美好童年的最亲爱的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从此化做尘埃。
多少个寂若死灰的夜晚，我坐在如粒如豆的灯光下，恍恍惚惚地以为爸爸会像从前那样轻轻推开我的门走进来，他笑容可掬，金色的短发上经常夹杂着一两片落叶，接下来，我就会沉浸在他描述的维京海盗、哈雷彗星以及莱特兄弟的神奇世界中。
这曾经无比熟悉而又稀松平常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了，当一阵冷风或者外面的一声狗吠将我从梦中惊醒后，我的眼前再次出现爸爸临下葬前那些欲走还留的枯黄的落叶。
我开始大滴大滴地掉眼泪，我完全相信李夫人的祖父也是一个好人，他的相片已经告诉我了，好人都有一张正气、慈祥的面孔。
李夫人又沉浸在了悲伤的往事中。
“最后的一刻，祖父突然变得清醒起来，他指了指西马克先生装铜钱的口袋，西马克先生点点头示意他放心。祖父充满感激地环视了一下大家，又怜爱地看了一眼我的父亲，接下来他变得非常安详，仿佛疾病从来不曾来到他的身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家说，‘孩子妈，我来陪伴你了，有我在你就不会孤单了。哎呀，是林清兄弟，林清兄弟，我的右手使不上劲，还是拉我的左手吧。’说完这些话，祖父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仔细端详，才发现他已经溘然长逝了。
“大家伏在祖父的身上失声痛哭，同林清一样，同多少个死于非命的华工一样，他被人诱骗到美利坚合众国，不仅没有因为自己的辛劳和贡献得到一丁点儿尊重和回报，就连最后的魂归故里的心愿也没能实现。
“西马克先生同样泣不成声，亲眼目睹的一幕幕惨景让他体会了华工们的不幸与苦痛，也让他备受良知和道义的折磨。他发誓要将铜钱安全地送回中国。
“西马克先生用身上剩下的钱为我的父亲买了一些食品，又同大家一道操办祖父的后事。白人的公墓是不允许华人入葬的，祖父被安葬在附近的一座小山冈的顶上，在这里他同样可以看到东方的日出，祖父的坟很简单，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还有西马克先生让人凿上去的一句话：‘他为美利坚合众国修筑铁路而死’。墓碑前摆放着一小瓶威士忌白酒。”
李夫人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现实之中，“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你手中的这枚铜钱可能早已经回到了中国，可是，当西马克先生暂时告别大家，从农场中回到盖姆镇华人区后，一定目瞪口呆，短短几天间，华工们的棚屋已经被当地的白人拆除一空，居住在其间的华人也不知去向。西马克先生不会料到，就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在一些极端种族主义者的煽动下，白人们对华工进行了无情的驱赶，他们烧毁华工们的栖身之所，用棍棒和枪支逼迫他们流落他方。西马克一定也没有得到华工们准确的下落，因为白人们根本不会去关心他们到哪里流浪，只要他们离开这里就行。
“我猜测西马克先生一定会去寻找，可是无果而终，因为那时候到处都是逃难的华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身处何方。西马克先生只能带着铜钱和船票钱回到自己的农场，他肯定时刻关注着报纸，随时打听赵姓华工和我的父亲的下落，期望有一天能够遇到他们帮助他们带着铜钱回国。然而，这个愿望竟没能实现，西马克先生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白人袭击的那天夜里，华人们全都被冲散了，我的父亲被赵姓华工从火堆中救起，捡了一条性命。不知经受了多少坎坷磨难，又经历了多少次迁转流徙，赵姓华工总算和周围的华人将我的父亲养大成人，而赵姓华工同样由于饥寒交迫客死他乡。我的父亲在唐人街艰难地长大后，结识了我的母亲，并且生下了我。所有的这一切也都是我的养祖父，也就是赵姓华工告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又口传给我的，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那段不公正的历史就是真实的。我的父亲曾带领我去寻找祖父和林清医生的坟，站在合恩角的山巅上，站在那座乱山冈的尖顶上，我们看到了最为壮观的日出，那轮喷薄的红日从东方缓缓升起，驱散了浓浓的黑暗，照亮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养祖父生前也曾千方百计地联络西马克先生，可惜的是当时由于激动和仓促，西马克先生忘了告诉大家自己的农场究竟在哪个州，在什么位置。养祖父最终没能够找到他。我的父亲牢记我的养祖父的遗愿，继续寻找西马克先生，然而由于时间相隔得愈来愈远，这件事情变得愈来愈困难，美国有成千上万个西马克，唯独同我们有着特殊缘分的这位西马克先生难觅踪影。父亲甚至还花钱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小块寻人启事，但依然毫无结果。
“父亲是在贫穷的唐人街长大的，同我的祖父和养祖父一样，他不知遭受多少欺凌与羞辱，体味了多少委屈与辛酸，他深深知道一个华人在美国生存的艰辛与不易，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到自己的祖国，堂堂正正地生活，磊磊落落地做人，再不必忍气吞声做三等公民。
“世事弄人，此时的中国虽然已摆脱了帝制的枷锁，但仍深陷于动荡中，国内军阀混战不休，烽火连天。普通民众深受战事祸害，在这种局势下，同多数在美的华人一样，父亲只能够遥望山河，感慨时运不济；只能够偷生异土，夜夜对月长叹。父亲无法回到故土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那枚铜钱至今下落不明。把它带回中国，那是林清先生、祖父以及养祖父三个人的遗愿，它凝聚了太多的血泪与哀恸，携带了太多的寄托与情思。倘若寻找不到古钱，父亲是决计不能心安理得地踏上中国的土地的。
“父亲到底还是没能够回到中国去，作为一个中国人，却没能看一眼中国的大好河山，这是他毕生的遗憾。”李夫人出神地望了望对面的墙壁，在屋里待了这么久，我终于意识到那里挂着一张合影，相片比李夫人的祖父的那张要大得多，两位和善的中国夫妇中间站着一位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小女孩和李夫人长得很像，毫无疑问，这正是李夫人的全家福。
“很多年来，华人一直遭受歧视，从最早修筑铁路的华工直到他们的子辈和孙辈，白人们的偏见似乎根深蒂固，难以去除。在同等条件下，华人很难像白人一样获得理想的工作机会，他们仍然只能从事那些比较粗重和危险的工作。为了维持生计，我的父亲和母亲忍受了白人建筑商的剥削，在工地上搬运建筑材料，他们比白人多干一倍的活，领回的薪水却只有白人的一半。
“尽管如此，父亲和母亲每天回到家后仍会感到莫大的宽慰与幸福，因为他们的生活里有了我。他们在艰难的年代里生下了我，而我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液，我是他们的根，也是中国人的根，只要有根在，一切都就有希望。”
李夫人的眼睛已经变得有些红肿，这不能怨她流了太多的泪水，这只能归咎于我们白人带给她、还有她的家族太多的伤害。
李夫人说，“在十五岁之前，我过得非常幸福，虽然我不能同白人孩子在同一所学校里读书，虽然走在街上常会受到白人孩子的欺负和辱骂，但是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因为父亲和母亲经常给我讲华工修筑太平洋铁路的故事，给我讲林清医生，我的祖父和养祖父。父亲告诉我说要挺起胸膛来，因为我们并不是赖在这块土地上的寄生虫，我们为美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而且直到今天我们也是在凭借着自己的辛劳与血汗生存。我们从不会乞求别人的可怜与施舍，我们更不会因为别人的欺凌与羞辱而倒下，我们是长城脚下的民族，我们的长城几千年来就从不曾倒下。父亲专门买来了一幅万里长城的画挂在家中，鼓舞我们坚持到底，渡过难关。”
我明白了墙上那幅画的来历，画中的万里长城愈发显得雄伟而壮观。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一天无论如何也应该到中国去亲眼看看这屹立了几个世纪的城墙。
“我非常用功地读书，我要证明华人并不比白人差。中学毕业后，我来到了斯坦福大学，也许你不知道，这所大学的创建者正是利兰·斯坦福，当年负责修建太平洋铁路西段的四巨头之一，毫不夸张地说，斯坦福大学的砖石里凝聚着无数华人的血汗与生命。走在这所宽敞的大学里，每当一阵阵风吹来的时候，我总是会听到先辈们的呐喊与呼号，还有铁锤击打道钉的声音，它们像是铿锵的鼓点，激励我要不屈不挠地生存下去，并且始终高高地昂起自己的头。
“我按照父亲叮嘱的那样不卑不亢，在白人面前高昂着头，可惜他和母亲没有看到这一天。”
李夫人哽咽住了，我的心里紧张而沉重，然而我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在很久以前就发生了。
“我十五岁的那一年，”李夫人努力平息了好几次才说下去，“那一年，父亲和母亲在运送石料时双双从高处摔了下去。从那一年起，我再没有见过他们。
“事故发生的原因很简单，一心想减低成本的白人建筑商根本没有为华人工人采取任何防护设施，在这样高危的工作环境中，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父亲和母亲被草草收敛，尽管好心的华人同胞做了最大努力的争取，白人建筑商最终也只是支付了一笔数量非常少的赔偿金。在这个白人主宰的社会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向着白人的。
“我的祖父为这个国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一定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子辈也在这个国家而命归黄泉，他们受尽磨难和压榨，最终却像一抔黄土一样被风吹散，没有留下一丝影踪。
“我不能再延续这样的悲剧，我也不能再目睹异国他乡的华人同胞延续这样的悲剧。我发誓要竭尽自己的全部力量来改变白人的偏见和无知，我希望让更多的人知道华人是吃苦耐劳、聪明执著的人，在他们的身上有着安静而伟大的力量。我四处演讲游说，筹集善款，期盼能在太平洋铁路边上为当年筑路的华工前辈们修建一座纪念碑。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美国建造了一座铁路长城，但在铁路竣工的仪式上却没有一位华工受邀参加。当《星条旗永不落》的歌声唱起时，当教堂里钟声齐鸣时，当白人民众兴高采烈地游行时，那些埋于泥土下的华工同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沉默。
“尽管多数白人都不会为一座华工的纪念碑而慷慨解囊，但这一倡议得到了华工后裔们的热烈响应，很快我们就募集到了一笔资金。经过争取，我们终于获准在当年华工伤亡人数最多的地方矗立起了一座花岗岩的纪念碑，纪念碑虽然不是很高大，但在我们的心中它巍峨无比。纪念碑上没有刻下华工前辈们的名字，因为在筑路过程中死去的华工实在太多太多，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没有后人，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留下来。我们只能在纪念碑的正面镂刻下八个大字—‘华裔先驱，血肉献功。’
“纪念碑落成后，我们又有了新的计划，我们打算再修建一座华人博物馆，不仅展出华工先驱们留下的遗物，还要展出中国的琴棋书画、陶瓷古鼎，让白人们了解真实的筑路历史，了解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
“修建博物馆的难度比修建纪念碑要大得多，因为这需要一大笔资金。然而，我们没有知难而退，我们深知白人的偏见一日不除，华人的处境就一日得不到改善，为了这件事情，即使献出我们的生命也是值得的，因为抱恨而终的林清医生、我的祖父和养祖父，还有我的含冤而去的父母都在注视着我，鼓舞着我，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白人建筑商和白人法官面对着父母的遗体，面对着我们时那种冷漠而倨傲的神情。”
这一次，我无法看清李夫人是否心伤而泣，因为汹涌的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李夫人不用接着再往下说，我也能够看到那终生难忘的一幕，它像一场噩梦，不时地闯至我的眼前，包裹着我，令我难以摆脱，又像一把利刃，一点点插进我的心间，让我一次次地感到疼痛。那一年，法官就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幼小的我和无助的妈妈。我想告诉李夫人，我是多么能理解她的伤痛，在这个金钱至上的世界里，连我们这样的贫穷的白人都会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华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我始终没能够说出这些话来，往日的哀痛揉搓着我的心灵，让我张不开嘴巴也难以呼吸，此刻只有眼泪能够溶解一部分悲伤，流出我的体外。
我的双手紧紧捏着那枚铜钱，它也变得沉甸甸。
李夫人拭去泪水，她的目光落在了铜钱上，“父亲和母亲去世后，寻找西马克先生，将铜钱带回中国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也曾经发动同胞多方打听，并且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但西马克先生就如同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下落。我没想到，终于有一天，就在几年前，博物馆还没有建成的时候，我得到了西马克先生的消息。”
“你见到西马克先生了吗？”我紧张地问。
李夫人摇摇头，“直到今天我都没有亲眼见到过西马克先生，上次你带着证明书来的时候，我得知西马克先生就在这座城市，我简直激动极了，我同大家当天就到你告诉我们的地点去寻找西马克先生，然而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几乎寻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街区，每一个角落，仍然没有发现西马克的影踪。”
李夫人有些神伤，“你遇到的一定就是西马克先生，只有西马克先生的手中才有那张证明书，而且他的年龄相当，同律师所描述的情况也一样。”
见我不明白，李夫人解释说，“几年前，我们筹款修建华人博物馆的事情到了关键的时期，为了尽快筹集齐资金完成这一善举，我们想尽办法，加大宣传的力度，还在电台上发出了呼吁。一天，有一位律师突然找上门来，他交给我们一张支票让我们签收，说这是一位白人的捐款。
“一部分了解历史真相的白人也会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但这张支票着实让我们目瞪口呆，因为它的面额是整整两万美元，我们从来没有收到过如此多的捐赠。律师告诉我们，这笔捐赠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带条件，那就是捐赠人要在未来建成的博物馆中存放一件东西，并且要求我们妥善保管，捐赠人可以在自感方便的时候随时取走它。对于如此大额的捐款来说，这个要求并不苛刻，我们随即办理了法律手续，并且出具了证明书。我们原以为捐赠者要在博物馆中存放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但谁都没想到，律师交给我们的竟然是一枚中国人才会玩的毽子。不管怎么说，我们要尊重捐赠人的意愿，也许这枚毽子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们信守诺言，妥善地将毽子保管起来，并且在博物馆建成之后将它摆放在了中国民间玩具的展区，我们这样做其实颇费心思，因为没有谁会在一堆不起眼的展品中怀疑一只不起眼的毽子，我们要保证捐赠者存放物品的安全。另外，出于感激和诚信，我们从没有擅自毁坏毽子或是用别的办法打探它的奥秘。而且，将毽子摆放在五二七号展台也有特殊的意义，在博物馆尚未建成之前我就为它留了这个位置，听我的父亲说，我的祖父就是五月二十七号去世的。
“面对这笔突如其来的捐款，我们最关心的就是捐赠者到底是谁，但律师一直吞吞吐吐，不肯告诉我们，他一再说自己只是受托而来。最后，经不住我们的恳求，他终于说，‘捐赠者是一位名叫西马克的先生，他叮嘱我不必留下姓名，他说自己曾经有愧于华人，想帮助一下华人以示歉意。他从电台上听说华人社区打算兴建博物馆的事情后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西马克先生！当时听到这个名字后年，我的浑身一颤，在场的人也都激动不已。这位慷慨的西马克先生毫无疑问就是和祖父一同修筑铁路的西马克先生，我们向律师询问了他的年龄，果然同那个时代的人相符。我们迫不及待地打听西马克先生的下落，但律师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为什么？’我的心沉了一下。”
“律师回答说，‘这位西马克先生远在澳大利亚，而且恐怕这会儿他正在逃亡。’”
“‘啊？’我同大伙都吃了一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
“律师叹息着说，‘西马克先生是位值得信赖的人，我曾经同他打过很多次交道，我一直是他的固定的律师。西马克先生起初一直在美国经营农场，他的收益还算不错，规模不断扩大。西马克先生很讲诚信，对人也很热情，他同每个打交道的人都有着良好的关系，就连银行也不例外，他还向一家交易所赠送过一对中国风格的石头狮子，他总是乐于帮助别人。后来他随几位农场主到澳大利亚去开发新的农场，在那片新大陆上他们都发了财，那儿的土地多得要命，只要肯吃苦，想开发多少就有多少。’
“‘西马克先生原本会成为一名大富翁的，可是他遭遇了打击。’律师叹了口气说，‘西马克先生热情爽朗，对人坦诚，也容易相信别人。老实说，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优点，就连上帝也会喜欢这一点的。可是，魔鬼恰恰钻了空子，利用了这一点。西马克先生的一位合伙人，一个贪得无厌却一直假扮仁慈的家伙，骗取了西马克先生的信任，他想独吞全部的土地和财产，霸占整个农场，于是想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他在一个黄昏热情地邀西马克先生去打猎。骑着马没走多久，西马克先生就发现树丛中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大家伙，虽然傍晚的光线看不清楚，但凭外形西马克先生断定那是两只袋鼠。袋鼠的胆子很小，平时听到人声和马蹄声就会早早逃之夭夭，但眼下的这两只袋鼠却一动不动。西马克先生没有过多思索便举起枪向其中的一只袋鼠开枪，中弹的袋鼠应声而倒。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西马克先生大惊失色，旁边的那只袋鼠并没有惊慌失措地逃走，相反，一个男孩丢掉蒙在身上的袋鼠皮哭喊着跑了过来。西马克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合伙人用糖果诱骗两名男孩蒙上袋鼠皮假扮袋鼠。中弹的那个男孩身负重伤。形势变得对西马克先生格外不利，因为那两名男孩的父亲恰巧因为土地的问题同西马克先生有些纠纷。这下，西马克先生有口难辩，而合伙人这时也露出了真面目，向受害人家属提供了不利于西马克先生的证据。西马克先生面临着终生监禁，甚至坐电椅的危险。西马克先生流着泪向我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说他不想死，因为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他本打算再过两年就要到中国去亲自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的。西马克先生所说的重要的事情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看得出他对于这件事非常看重。他说他好几次都准备动身，但全部因为战事的原因而耽误，那个时候中国正在连年混战。为了免于牢狱之灾，西马克不得不倾其所有对小男孩的家庭进行赔偿，他几乎变得一无所有，不得不离开澳洲，到别的地方漂泊。在临出发前，西马克先生交给我这张支票，嘱托我按照电台上的地址捐赠给你们，这是他最后的一笔财产。’
“律师接着说，‘你们是华人，我才告诉你们这些的。西马克先生一向对华人很友好，在他的农场里就有几名华人农工，西马克先生对他们很不错。’”
李夫人叹息着说，“西马克先生同林清医生、同我的祖父和养祖父有着传奇般的缘结，可惜我至今都没有见过他。我没有想到事隔那么多年后，他还会关心华人的事情，更没有想到那枚开元通宝就保存在这座城市里，而且要获取它的关键的线索就在我的身边。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西马克先生牢记着林清医生，也牢记着我的祖先，林清医生最后嘱托的这枚铜钱，他处心积虑地保存了起来，哦，事实上，少了任何一个环节都没有谁会知道铜钱的下落，并且得到它的。西马克先生在捐款之际就将最重要的一环存于博物馆中，这是他对华人的信赖与回馈。当然，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西马克先生会流落街头，陷入绝境。西马克先生不应该有这样的结果的，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冷酷无情地折磨过手无寸铁的华工，但是最后，他那颗坚硬的心终被仁爱所融化，他未泯的良知也终被唤醒，并且熊熊地燃烧起来。上帝应该看到这些，看到他身上的光。他迷途知返，重新披上了善良和宽容的光芒，他的晚年不该是如此凄惨的。”
同李夫人一样，我也有很多个没想到，我没想到一枚小小的铜钱竟然引发了如此久远曲折的故事，没想到我的先辈们竟然做过那么多不光彩的事情，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西马克先生，和中国神医以及命运多舛的筑路华工们联系起来。眼下，我心中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孤苦伶仃的老乞丐，精致贵重的钥匙，金光闪闪的罗马古币，沧桑古朴的中国古钱，这些曾经困扰我的谜团现在终于真相大白。我的心中很早就有一些预感，那位拥有顶级银行保险柜钥匙的老乞丐绝非普通的无家可归的穷人，他嘱托我去取的东西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此时此刻，我情不自禁地为西马克先生的曲折身世而感慨，也为那些遭受奴役、凄惨死去的筑路华工而感慨。我手中的这枚铜钱正是他们之间恩怨情仇的见证，正是千万华工血泪生涯的见证，更是那段被人抛却的历史的见证。
李夫人讲述的故事仿佛跨越了一整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不经意的短短的一瞬，但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震撼，也从未被如此强烈地触动过，我的心里一直很难过，我从未见过故事中的那些华工，但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烈日下、在风雪中劳作的画面却不停歇地在我的大脑中闪现。还有他们被皮鞭抽打，被碎石击中，被雪崩掩埋的情形，我相信，任何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即使没有亲眼目睹这些悲惨的场景，也会感到心如刀割的。
我和爸爸妈妈也坐过火车，火车上的乘客时常在谈笑风生，尤其是那些富人，他们在哐当哐当的车轮声中眉飞色舞，相互炫耀着自己的财富。也许从前我经过的那条铁路并不是太平洋铁路，但此刻回想起来，那接连不断的钢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多么像是葬身于筑路工程中的华工们的抗诉与呼号，谁知道那一根根路基下掩埋了多少冰冷而哀伤的尸骨。
相信连圣人也自叹弗如的林清医生，一诺千金、义薄云天的华工同胞，他们都是多么值得尊敬的人，可他们最终都葬身于我们白人的贪婪与冷漠中，像是风中的落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教堂里，神父教导我们要对上帝，对伟大主人创造的万物怜悯以待，要爱上帝创造的每一粒沙砾、每一片树叶和每一道光，可是我们却无情地摧毁掉那些具有美好心灵的人。
我也明白了西马克先生最后所说的话的含义，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惦记的仍是铜钱，想必病困交加的他自知来日不多，打算在一息尚存之际取出铜钱，可惜上帝连这最后一丝机会也没有给他，肆虐的风雪提前掳去了他的最后一丝气力。
还有银行保险库那位绅士一边摇头一边发出的感慨，他一定在感叹人生的无常，昔日仓廪充实的农场主竟然有一天会落魄街头，苦苦乞求一只果腹的面包。
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并且为曾经有过的犹豫而羞耻，如果我狠心地转身离去的话，这枚凝聚着深情厚谊、凝聚着大仁大义的铜钱也许就会永远地被埋在石狮子底下，永远地留在异土他乡。
我又开始担忧起西马克先生的命运来，我深深了解，在我们这个城市，在我们的这个世界中，穷人是无足轻重的，那些尝尽辛酸、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更像是上帝的弃儿，他们无依无靠，自生自灭，仅凭残破的身躯与风霜雨雪，与冷漠的人心苦苦相持，倘若有一天他们在冰冷的街头轰然倒下，失去最后一丝温度，第二天清早便会被像清理死去的小猫小狗一样清理干净，他们躺卧的地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们仿佛根本就不曾来到过世间。多长时间以来，这一切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在富人们看来，这就是流浪汉理所当然的结果。可怜的西马克先生，衰老而羸弱的他会不会也像那些苦命的人一样消失在某个冷冰冰的角落，化做一阵清风，一颗流星呢？
李夫人显然也早就为西马克先生的下落而担忧，她伤感地说，“西马克先生一定以为我的祖父他们已经同那些不幸的华工一样含冤死去了，他一定没有想到祖父他们留下了自己的血脉。饱经苦难的中国人在任何艰险的处境中都会生生不息。西马克先生也一定没有想到，带头筹建华人博物馆的我正是他要寻找的筑路华工留下的血脉，不然的话，他就会让人直接将铜钱交给我的。这是一个遗憾，华工们竭尽全力修筑铁路反而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不过，也许正是这些遗憾才让西马克先生认识到了华工的善良与正直，才让他得到了救赎并且开始去救助别人，也才让他同这枚铜钱的命运纠结到一起。西马克先生信守了自己的诺言，他竭尽所能保存了这枚铜钱，我多么希望能够亲眼见到他，代替林清医生，代替我的祖父，养祖父还有我的父亲对他说一声谢谢，我相信他们如果在世的话一定还会对西马克先生说，‘你是一位好人。’”
林清医生临终时留下的这枚铜钱经历了漫长的几十年的漂泊与徙转，经历了艰辛的三代人的忧心与探寻，现在终于有了确切的下落。抱恨而终的林清医生一定没有想到，在异土他乡，连实现自己的小小的遗愿竟然都会如此的艰难。直到今天，他的魂魄一定都无法安宁，他一定充满悲愤与忧伤。
不知不觉间，一束金灿灿的夕阳地光悄无声息地斜穿过窗户，投射到墙壁上的那幅万里长城图上，紧接着又滑到那张全家福的黑白相片上，李夫人的父母的脸上被笼罩上了一层明亮的辉光。
我从来没有发觉到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在李夫人这里我竟然已经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金色的光线继续挪动着脚步，当它快要移至我的面庞的时候，我的心里霎时间充满了温暖与明亮，还有掺杂在其间的沧桑与哀伤。我仿佛置身于合恩角的山巅，我那颗小小的不经事的心被万丈光芒所充塞，我看到了华工佝偻在铁轨上的身影，我听到了他们轻柔质朴的话语，当接连不断的敲击道钉的声音响起并且又突然停下来时，我似乎正在和万千名衣衫褴褛的华工一道站立起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东方那轮磅礴的旭日。
我不能确定上帝是否也给了我一束小小的光，但我多么庆幸自己能和西马克先生，能和昔日的华工以及这枚珍贵的铜钱联系起来。我想如果上帝真的赐予我一束光的话，那么他的意愿一定是要我将这枚铜钱交还给李夫人———善良的华工的后人。
我双手捧起铜钱，恭恭敬敬地将它送到李夫人面前，我一定语无伦次，但我的心里却汹涌着滚烫的真诚，“夫人，”我小声地说，“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请您一定要收下这枚铜钱。”
李夫人愣了一下，紧接着她的泪水一涌而出，她像妈妈那样将我的头拥在臂弯中，动情地说，“谢谢你，孩子，你是个好人。”
我的泪水也在悄悄地流淌，它们一定弄湿了李夫人的衣袖。我感到了异常的温暖和巨大的幸福，我的心中一遍遍地激荡着暖流，我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有灵魂，也不知道倘若有灵魂爸爸是否能看到我的举动，这是我做过的最骄傲的事情。小小的我无法改变人心，无法改变历史，甚至无法改变自己和妈妈的处境，但是我起码可以选择做一个富有良知的人。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对虐待华工那段历史感到愧疚和难过。将铜钱交给李夫人，早日完成林清医生的遗愿，才能稍稍减轻我心中的罪责，毕竟我也是一个小小的白人，修建那段铁路的受益者正是我们白人。另外，我也相信这么做正是西马克先生期盼的结果，如果西马克先生在场的话，他一定会因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而颇感欣慰。
李夫人坚持要我留下自己的地址，我只好这么做了。她一再感谢我，充满感激地对我说，“孩子，这全是因为你有一颗善心，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林清医生留下的这枚铜钱就会永无下落了。林清医生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你的。还有我的祖父，我的养祖父和我的父母，他们都会感谢你。孩子，你简直是位小小的天使。我们中国有句话叫善有善报，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得到好报的。”
李夫人为我装了很多食物，还有精致的陶瓷罐。大萧条的年代，每个人都缺衣少食，这些一定是她倾其所有准备的礼物。日落时分，我们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说实话，我真的非常希望还能同她在一起，在这个严寒的冬天，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里，除了妈妈的怀抱我很少能在昏黄的小屋外的地方感受到温暖。
李夫人，她多么像是位满怀慈爱的母亲，又像是位深明大义的圣女。短短的一天里，我经历了大起大落，悲喜交集，精明世故的洛森先生蒙蔽了我，而在李夫人这里我最终又得到了抚慰。我还了解到了全部事情的真相，我得知了西马克先生的身世，我记住了中国神医和好几位华工先驱的名字，他们让我下决心继续做一个富有良知和同情心的人。这一天我得到的东西比过去的十几年中得到的都还要多，我感到了贪婪、忠诚与残暴，更感触到了善良、忠诚与宽容。一个人怀有怎样的品德就会怎样去影响别人，影响世界。它们可以让含辛茹苦的华工曝尸荒野，也可以让原本暴戾恣睢的监工穷其一生来完成一个承诺。
我离去的路上，不停地回头张望李夫人，在夕阳金色的背景下，她的全身都在熠熠生辉。
晚上，同妈妈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的眼泪突然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白天的情形一直在我的脑中萦绕。
妈妈放下叉子，意外地问，“亲爱的，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走过去，紧紧抱住她，将头依偎在她的怀里，我多么想说，最后也终于这么说了，“哦，妈妈，我爱你。”
妈妈有些手足无措，她用手帕拭着眼泪，脸上却在幸福地笑，她轻抚着我的卷发，不停地说，“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当然也一直爱着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李夫人讲述的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但此刻如果上帝在跟前的话，我一定会认真地对他说，“感谢您给了我一位慈爱的爸爸和一位善良的妈妈。”正是他们又给了我一颗柔弱的善心，这颗善心让我因世间的冷漠与罪恶而痛苦，更让我因世间的挚爱与真诚而万般的幸福，爸爸妈妈留给我一切还让我见到了铜钱，知道了那一段曲折动人的故事。
几天之后，一件事情让我明白了李夫人的初衷，她之所以打问我的住址正是要帮助我和妈妈，那天一大早，房东奥利弗太太就大惊小怪地敲开我们的房门，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板着面孔，冷言冷语地对待我们，相反，她一脸惊奇，眼睛瞪得老大，用几乎是叫喊着的语调说，“你们没有告诉过我，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们有一个有钱的华人亲戚！”起初，我和妈妈都一头雾水，费了好半天的劲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今天清早有一位华人姑娘为我和妈妈一次性交纳了三年的房租。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您说的那位华人女士一定认错了人，我从来没有什么华人亲戚和华人朋友，我敢说乔治生前也没有。”妈妈捧着证明房租已经交纳的契约满脸疑惑。
一定是好心的李夫人这么做的。我来不及向妈妈解释，风一般地向唐人街所在的街区跑去。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博物馆的时候，清秀的讲解员告诉我李夫人已经于两天前乘坐轮船去中国了。临告辞时，我看到了一厚沓报纸，上面刊登着寻找西马克先生的告示。
李夫人一定是去完成先辈留下的遗愿，将那枚铜钱送往中国。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心中默默祈祷李夫人能够一帆风顺。
回到家后，我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向妈妈转述了李夫人讲给我的故事，妈妈同我一样震撼和难过，对于华工筑路的那段历史她毫不怀疑，因为她和爸爸隐约听说过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件。
妈妈同样为林清医生、为李夫人的先祖，为万千死于非命的华工和身世凄凉的西马克先生掉下了眼泪，她搂着我说，“我的孩子，你做得对，你的爸爸也会因此而高兴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该尽己所能去帮助那些可怜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也不该忘记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好心的人。”
妈妈执意要去亲自感谢李夫人，为此她还亲手制作了缀满杏仁的蛋糕。妈妈说，“作为白人，我为自己只顾着维持生计而忘却了身边的那些华人而羞耻。我们所有的白人都不应该忘记他们，我们都应该有勇气正视自己的错误，并且真诚地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同时说一声谢谢。对于我们这些穷人来说，眼下的生活似乎并不怎么样，但我相信如果没有华人为我们修筑铁路，开垦荒地的话，我们的日子会更糟！”
我和妈妈一同来到了博物馆，然而李夫人并没有回来，妈妈不甘心，以后的几个月里，她和我又去了几次，但李夫人依然还在中国。中国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我猜测它一定也十分的广阔，李夫人也许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够寻找到林清医生的家乡。
妈妈认真地参观了博物馆，那些历史悠久的器皿让她大开眼界，惊叹不已。要知道美国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而聪明的中国人在两千多年前就制作出了那么精巧耐用的物品。
妈妈尤其对一个名叫“八磅重”的展品颇为感慨，那是一个又大又笨的重达八斤的熨斗，华人女工每天就是举着这样的熨斗为白人熨烫衣服来糊口。
妈妈也干过各种各样的杂活，她深知其中的艰辛，她试着提了提那个大熨斗，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我们是错误的，我们不该野蛮地对待比我们更早接触文明的民族，华人并不是丑陋蒙昧的人，他们只不过比我们更懂得谦虚和修养。”每次从博物馆回来的时候，妈妈总是会这样说。
从那以后，妈妈也开始更多地关注华人，并且试图带动周围的人都这么做。每当有不利于华人的法令通过或者是伤害华人的事件发生后，她总是会生气地说，“这不公平，这么做是不明智的。我们会忘记历史，上帝却不会，上帝正在头顶上看着我们每一个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