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
有好哥们儿俩,兄居赵各庄,人称老陈,弟住上庵北,人唤老赵。这天,老赵弄了只甲鱼,想请老陈喝酒,先打电话招呼了哥哥,让在家等他。他骑摩托车来,一道烟儿的把老陈带到了上庵北。
兄弟二人喝的酣畅淋漓,于是就东拉西扯的神侃开了。扯来扯去,扯到了咱们的正题儿上——
老陈说:“我们村,不知哪的一个白头发老太太,天天晚上从我门前过,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的,手里拿个蛇皮袋儿,也不知尽到铁路轨上捡什么去了!”
嗳?……老赵也说:
“我们村也有这么一个老太太,半夜三更拿个长虫皮口袋——也是尽出去捡什么去!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老陈道:“什么模样儿?是不是披头散发的,灰的大破褂子,黑裤子,瘦骨如柴,还是小脚儿!”
“嗯——,对吆!莫非是一个人儿?……”老赵的好奇心上来咧。
二人真是疑心:莫非是一个人儿?
可是两村相隔几十里,半夜徒步,一个七老八十的人,怎能两地闲游?难道她会分身法不成?……
二人趁着酒意,就想探知是不是一个人儿,于是老赵领着哥哥奔了村西头。
上庵北光景本自不是那么好,虽说本村出了几个开金矿的暴发户,也是不能改变全貌。
一个非常简陋的小院,土坯的短垣,顶上长满了干枯的野蒿野草,陈年的棘枝已经黑枯朽烂,残缺不全。墙内院中,有棵半枯的拱把枣树,虬扭着肢腰,似只戳竖的怪蜥。地上除了几处残草根,别无他物。
那只是两小间低矮的老石头房,由房对面关闭的柴门向里窥望,见门窗皆闭,老黑的门板,老黑的窗棂,老黄的窗户纸,一切都那么陈旧,那么死寂。唯屋门上贴的一对半幅小门神,好似有生气。那门神别是一般,是两个女的,唯其崭新。
虽说两个壮年,火力强盛,且又带着酒劲儿,可不知怎么一回事儿,兄弟俩目睹此景,心里都觉得瘆的慌。
诚然,这里死寂,这里荒凉,这里的异样——真是和别处大相径庭,不能不使人有几分说不出的怕意。
“真是莫名其妙!”老陈说。
“咱们走吧!”老赵拉着老陈,又回到了家。
老赵对老陈说:“这老太太我也不大常见,她那鬼地方谁也不去,其实本村没人和她说过话,她几乎与世隔绝。”
“真是怪咧!……”
兄弟二人沉默了相当片刻。
“不行!这真是怪——咱们非察个究竟不可!”老陈受不了这个,他提出天黑要跟踪老太太,老赵决定奉陪。
继续喝酒。
天黑下来了,没有月亮,只是几颗星星。万家灯火,只有这两间老屋,却是一点儿蜡头儿的光亮也没有,比白天更加死静。
突然!门嘎吱一声开了,一阵窸窸窣窣声,从里头走出来个老太太。
“她终于出来了!”兄弟二人在暗中一惊。
老太太处在夜幕中,有相当片刻不动。她的黑色身影,就如同院中的枣树一般,没有丝毫人气。
她开始动了,蹑着一双小脚,耸肩弓背,向小柴门走去。白色的披发,白色的蛇皮袋,分别在她脑后和髀间摇晃着,唯此略辨。
她开那个柴门,突然猛一回头,似有两丝幽幽的眼光,直射墙头,把陈赵二人吓得缩回了脖子。
“吆!她不会看见咱们吧?”老陈说。
“她看见什么!她就是这样个古怪人儿——一惊一乍的。”
老人开了院门出来,把门闭好,似朝两人走过来,吓得二人爬在地上缩身紧靠在一起。
虚惊一场,原来老人奔了出村的街道。
又等了一支烟的功夫,老赵说:
“出发!”
发动机一着,车灯一亮,“嗡——!”一声,二人已到了村外马路边儿上。
车原地转了几圈儿,用车灯扫射四周,连老太太的影儿也没见着。
“咱们奔赵各庄!”
车在公路上疾行,耳边生风。
“没错!就是她。”
“嗯!一点不假——是同一个人!”
——
一路上连个人毛儿也没见着。
到了老陈家,老陈问老婆:“那个老太太从咱们家门口过来着么?”
“过来着哇!”
“你肯定?”
“还用说。”
“你见着来?”
“不见着她也是天天过。”
“你到底见着来没有?”
“我见着来!我见着来!她刚过去,好吓人!”老陈小女儿嚷着从外面跑进了屋。
二人二话没说,出来骑上摩托就又追,弄得陈妻莫名其妙。
二人远远就见到铁路上有个蹒跚的身影,心里头兴奋的噔噔直跳。
相隔十米把车放慢下来,车灯强光洒在老太太背上,老太太蓦然回首——一张千层褶的白脸,车灯突灭。
二人目睹其脸,心中不由剧颤。老赵赶紧摆弄车灯,片刻复明,老太太竟然早已没了踪影。
归家,陈妻追问,二人一说,一家俱惊。
老赵说:“这可怪咧!你说这么老大远的路,一个老太太……是鬼吧!”老陈的小女儿哇一下就哭了,陈妻赶紧搂孩子到别屋看电视去了。
“你们村的人你还不了解吗?”老陈说。
“再不也是个老巫婆。”老赵实是不解其理。
“你不如回去再看个究竟!”老陈说。
“没那个闲工夫!——不过真得回去,明天我还真有档子事儿。”老赵发着愣。
“别发愣,你回去看看吧,我得睡觉,喝地太多了。”老陈一副困脸相儿。
“看不看的反正我得回去。”老赵整装,喝了口茶水,出屋上“马”,直冲出了赵各庄村口,到了公路上。
哎呀,老赵可是不敢再去探咧,想老老实实回到家。
走到半路上,突然发现车灯前有个人的背影,肩上是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乱发如银——正是刚才那老太太。
“老天爷吆!在这儿碰上你咧。”老赵心想:我就从她边儿上冲过去吧!可是,正好到她身边,正好车也就坏咧——走不动了!把老赵急了个满头大汗。
可是,老太太偏偏也就停了脚步——
她如银的发丝,在车灯辉映下,如枯草,如小虫似的。老赵都不敢抬头了。
她慢慢转过脸来,有大半个脸,被她肩头的囊槖及干瘦的指爪、雪样的额发挡住了,看不见。看见的,唯有一只尖利的左眼和半边鹰鼻,还有一个额角的五六道皱痕。
她瓮声瓮气的说:“是你呀!是你们跟我来着吧。”
老赵赶紧说:“没,没有!我们哪跟着你来着?”
老太太鼻里一吭,慢慢转回头去,继续向前走,出去五六米,仰天一声短促的尖笑,震得老赵脊梁股儿发麻,脊梁沟儿冒寒气。
她消失在了夜幕中,也是一转眼的事儿,令人不知不觉。
老赵其间翻着白眼珠子发了半天怔,这会儿回过神儿来,用脚轻轻一踏,车已是着的了——
突然背后白光爆闪,伴随着卡车的鸣笛和刺耳刹车,转瞬吞没了老赵!
第二天。
“昨天我还和她说了一句话呢!”老陈突然听到老赵对他说,老陈打盹一忽悠醒了,不见老赵,却见其妻进屋来,慌慌张张说:“公路上轧死人了,山西拉煤的车……”
老陈呆若木鸡。
从此,老太太也就不再出没于赵各庄村了。不过,据说老陈的小儿女不是亲生的,是老赵的,老赵附在小女儿身上说的……
又据说,当日兄弟俩去探查老太太去的时候是老陈开车,回到赵各庄,老赵又回上庵北他自己才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