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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那红妆与谁(一)

万晟九年,立春。

对于大离建州的寿安百姓而言,但凡关于刚过去那个冬天的记忆,大抵便只有一个冷字,且是那种冷到骨髓深处的湿冷。大离国越贴近东海沿岸的地区空气湿度越大,受海上寒潮影响又得饱受整季寒风摧残,等好不容易快熬过这苦寒的三个月了,眼看着禄鬊江水面的浮冰都已开始慢慢解冻。往年这时候通常习惯边双手插袖、边抖擞跳着脚与家人邻里互道声新年好的那一张张却因为某件事而紧绷了这整个冬季的脸上,今早居然出奇一致地全都绽出了满脸笑容。不为别的,只因为从昨夜开始,寿安县的上空居然降下了一场多年未遇的鹅毛大雪,且连绵下了一整夜,以至于人们推开窗门望见一片白色时几乎都会生出已身在云州北地的错觉,继而会心一笑,由衷地赞叹一声,真是瑞雪兆丰年呐!

寿安县虽说只是个小县城,全县人口相加都不足五千,却也先后已为大离国输出过近千名在政商军学等诸多领域均可称为鸿才的人物,其中仅仅编入县志记录的为官者便有三品及以上将官六人,四品将官五十二人,而六品及以上的更是多达一百四十六人。因此,无论是从人口比例上讲还是从与大离国任何一个郡县对比而言,都能让人不得不翘起拇指说上句,寿安还真是一块人杰地灵的福地啊!

当年姬禹大圣曾如此描绘过家国天下及世间福地的关系,他说道,家有家貌,国有国纲,说到底这天下便是一座由仕林和民间共筑而成的大山。大山内多有巍巍巨石表里同坚,山石经年累积形同民间民心所聚,亦可当作这国之大山的载体;而大山表体则多有苍松树林挺拔茂盛,喻成仕林,亦可作为大山遮风避雨锁堵泥石之用。家国家国,有家才有国,要想维稳这座国之大山,既要时刻留意山石是否磊稳不得让民心松散,也要在保证山林枝叶繁茂的同时又不能让其根须过分生长,凿松了石基,如此天下苍生才能安康。再说就如同太平日子里谁家会没有几件还算过得去眼的稀罕物一样,同理,这座国之大山中自然也少不了有几处矿藏穴地,或藏有黄白金属,或偶有几块吸纳天地灵气后的灵晶石存在,这都是需要人去保护的。山中尚有山魈魑魅要小心提防,若大个天下,除了人类和各种动物,还有妖兽横行以及精怪出没,其实最可怕的还是人心叵测,如果天下间果真有那许多福地又各个都得提防守护的话,需要多少人手才够?

有一个说法叫做世间的福地多是被天地灵气给熏陶出来的,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昔年评出的十三处洞天福地中,除了中州离都城、陀州普陀城、燕北通天塔、绛云观和泰州佛地的莲峰山、瞻生台共六处容许百姓驻留外;西域乌恒国的冈狄斯神山、凉兆国的白驼谷和东夷国春神小筑太远又去不了;剩下的十八岭岷山、幽云溪谷、妃子坟和瑯琊洞天等四处福地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踪,普通百姓根本无从得知其具体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讲,不可知之地确实有统治阶层借故蛊惑人心,继而从侧面加强其统治力的味道。但保持神秘性是一方面,真要较真,冠甲天下的离都城总算是块福地了吧,人口逾百万又是大离国都,可按人口比例计算,离都城出产的人物何尝及得上一个小小的寿安县?莫非当年为大离勘探龙脉的先贤看走了眼,其实寿安县才是块真正的洞天福地?不提这些莫须有的说辞,要知道道佛两家中那些个能够观星勘气的修行前辈们,没个过硬的手腕儿,还真揽不下这瓷器活儿。

被寿安百姓更习惯称为母亲河的禄鬊江全长逾千里,源头一端始于苍麓山脉中州段最横纵交错区域的巨大地下暗河,然后一路东流至东州,再折南至建州后岔分为三支支流,分别经宝瓶、抚舜、寿安三地最后汇入东海。贯穿寿安县的禄鬊江支流全长不足二十五里,宽处约有五、六丈。最窄处则只有三丈。而这三丈宽的水面正好左右隔开了县城老街上的繁华地段,一座历史悠久的石拱桥架设其间。

清晨时分飘雪渐小,老街桥头东侧的麻婆豆腐店照常开始了营业。一个头发松散衣着随意的老妪正吃力地搬下沉重的木栅窗,又将早先已经制好的新鲜豆腐搬上了临窗的桌上,然后她揉了一下老腰,定定地朝着窗外望去。

作为保持有老街店家中每日最早营业传统的店主,李麻婆年轻时也曾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每天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但她那一门心思想要钓只金龟婿的父母只当自个儿家的可是奇货可居不着急出手,却不知小家碧玉的女儿早已芳心暗许、偷偷和一名寒门学子好上了,等他们察觉到苗头想棒打鸳鸯时,二人已经暗结珠胎将生米都煮成了熟饭。她父母倒也硬气,仍是坚持着让穷书生无论如何都拿不出的聘礼要求。穷书生苦苦跪求了一日一夜,说是让二老等他三个月,待他这回州试入榜好歹混出个功名后再行商榷婚事。她父母沉着脸,总算没有拒绝。姑娘偷了些家里的首饰送给情郎作盘缠,二人含泪告别后便开始了漫长痛苦的等待。三月又三月,姑娘的肚子已经再也遮掩不住了,她却始终等不到书生归来,亲戚邻里的指指点点加上自身终日以泪洗面,悲愤难当的姑娘终于大病了一场。也亏得她那前不久还视之为仇敌的父母求爷爷告奶奶般地请来了一拨又一拨大夫,又是下猛药,又是各类补品续命,等终于救回了大人性命,孩子却没了。两年过后,终知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李姑娘身心基本痊愈,也不敢再对穷书生有任何幻想。她父母自然也不再奢求什么金龟婿了,哪天不曾被乡邻的闲话从背后戳成缩头乌龟都要烧高香了,等好不容易盼到一个本分又健壮的外乡青年托媒上门,表示不在意过去且愿意入赘姑娘家时,二老可是激动的只差当场拥吻媒婆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李姑娘熬成了李麻婆,她和她那个憨厚肯干、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的男人都已变老。夫妇二人没有孩子,自打继承了家里的豆腐店生意后,每日里男人负责采办洗磨蒸制,李麻婆则负责看店。但平淡安稳的生活并未增进多少对他的感情,仿佛这三十六年时间自己只是找了个家人结伴过日子而已。过完年后,李麻婆心中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所以她最近也总习惯望着窗外发呆,或许,打心底深处她还是希冀着能再看上一眼那个毁掉自己一生幸福的男子身影吧。

三十八年前你走的那天,天好像也在下雪……

不远处的拱桥另一头尚未见人,却率先传来了一个男子厚实沉稳的喊声。

“夜香,收夜香咯~”

然后才见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矮壮汉子肩挑着两只巨大木桶慢慢在桥上显现的身影。

老妪回过神,自然闻到了那股‘妙不可言’的浓重刺鼻气味,她连忙一手捏紧鼻尖,一手作扇于面前不停摇晃。随后皱紧了眉头恼道,

“天杀的老谢头!每天都是老娘才开店门就会遇着你挑着两桶屎尿经过。还夜香夜香呢,喊得真像回事儿一样!老话说得真不错,你就是屎壳郎跌进粥锅,还把自个儿当颗枣了!”

矮壮男子憨厚一笑,并未对老妪的恶毒话语上心,只是在与李麻婆窗口擦肩而过时将扁担换到了另一个肩膀上,然后笑着回了一句,

“臭才好咧,你家的豆腐合上夜香味儿准能直接当臭豆腐卖咯~”

李麻婆刚想接话破口大骂,敢巧自家男人捧着一盘新鲜黄豆走近桌子,听到吵闹于是也跟着探头向外望了望,然后对矮壮汉子喊道,

“老谢,回来时别忘记捎上两块豆腐啊~”

依稀只听得从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那头传回了两字,好咧~

回过头后轻声对家子婆说道:“你也不要老是怼人家,老谢一家才来咱寿安一年多,为了家人生活挣这二两晶票一月没人愿意干的脏活也怪不容易的……”

见老婆没搭理,于是视线悄悄抬起一瞥,却正好对上了她两只凶狠瞪向自己的铜铃大眼,得咧,还是马上缩紧脖子退回里屋去吧。

瞪走了自家男人后,李麻婆定了定神,有些疲倦地坐回座椅上,轻声叹了口气。其实她倒不是有意要数落老谢,更不是有意一直难为自己男人,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一声叹气,许只是为了伤感那个因沾染了太多市井气而不知不觉变势力的自己罢了。曾经那个婉约贤淑的小家碧玉呦,你去哪儿了?

李麻婆忽然再次回过神,被一道轻轻叩至桌面的敲击声惊醒。

不知何时起,迎面窗外竟然一溜站满了一排人。其中左右两翼各站着两名锦服大汉,四人身型魁梧,皆是一幅冷漠表情。中间则是两名老者,一人中等瘦消身材,穿了一件蓝色高立领、式样迥异于寻常所见长袍的矍铄老人,他的袍内腰间有类似刀剑之类的长物突出,左脸颊上有道明显刀疤,下颌留一簇山羊胡,脸相凶恶;另一位老者就要瞧着面善许多,一身富家翁着装的老人身材富态,拄了根精致的龙头拐杖,相较身旁老者要矮上一头不止,老人一头银发整齐束髻,但手上和脸上的肌肤却依旧显得红润有光泽。最后还有一人,则是名被这六人簇拥在最中央的花季少女。

李麻婆一阵恍惚,似乎从面前少女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身影。这纤细身段,这柳眉杏眼,这樱桃小嘴……除了少女身上这套稍嫌喜庆过头的大红衣衫,还真是和自己当年有几分神似呢。

“这是哪家的姑娘呦,啧,啧,长得真是俊~”

矮个老人再次用手指轻叩桌子,笑脸盈盈地出声问道,“这位姨娘,老夫同家中的这几个家眷今日初登贵宝地,对寿安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因此想向您叨唠询问一二,不知会否打扰?”

一听对方不是来买豆腐的,李麻婆脸上才展现出的热情顿时减半,只是碍于老人一脸真诚笑容和女孩那惊为天人的倾城姿色而没好意思拒绝,于是她便东拉西扯地向对方说了些诸如当地有哪些历史自然景点呀、县衙内篆刻有多少块名人轶事的石碑呀、年前张家村的一头母牛生下了一只人首牛身的怪物呀之类的杂七杂八的事。期间老者也有打断询问过一些问题,李麻婆也是一一作答,知无不言。

一柱香过后,宾主陷入沉默。矮个老人却突然将一张薄纸搁至桌面并往前一推,笑着说道:“我们只想在寿安静静地呆上几天,不愿太过引人注意。如果不久的将来有人来询问姨娘关于我们的事情,还请替我们保密。”

大离国尊道重修行,但就如同修行者一样的稀少,能为修行者恢复灵力助长修为的灵晶石其珍贵程度也要远远高于世间的其他东西,因此在当初选定流通货币时,礼户工三部也是求同存异,唯独最先达成一致意见的便是将来货币的命名一定要和晶石沾边。于是便有了流通至今的铜币和以‘两’为计量标准纸质货币,即百枚铜币大钱折成一两晶票。

待李麻婆仔细确认到眼前这张薄薄晶票上的‘五两’、‘宝通国库’等字样并无异样后,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其实也怪她多心,这每张晶票中央用朱泥印篆的宝通国库四字更是象征着大离国的脸面,如何容易做假?莫名其妙得了笔快赶上小店半月收入的横财,李麻婆赶忙将晶票小心收入胸前口袋,嘴上则忙不迭地答应着晓得、晓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正当李麻婆脑子里还在转着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话才既能表达出适当的感激,又能堵住对方的口实、不让他们提出其他非分要求或让其反悔时,一道气息绵长又稚音未褪的喊声突然由远及近地传进了众人耳中。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有一个穿着一身很不应景的单薄布衣、约莫八九岁模样的胖小子正从江对岸疾速奔来,临近水面时他并未改道上桥,而是一鼓作气加速踏冰前行,江面上那层薄冰均是被他一踩而碎,好在人未落水,只是配合起他那奋勇直前却略显狼狈的脚步,小胖子此时的呼喊声也听着愈发地声嘶力竭了。

眨眼工夫小胖子已经登上地面,然后径直穿越老街后绝尘而去。

矮个老者脸色诡异一变,随即恢复如初,焦急地向老妪询问,“这是何人?!”

李麻婆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用轻松随意的口气回道,“他呀,我们都叫他胖三疯。”

见众人一脸不解的表情望着自己,李麻婆于是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他每天早中晚各要发一次疯,均是一路怪叫着从寿安东头跑到西头,再一路折回。胖三疯这名头也就是这么来的。起先大伙还会担心这小孩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生怕他会做出伤害人畜的事情,好在也没见他做出过其他出格的事,他和他家人在其它时间也都深居简出不和旁人交际,所以也就由着他闹了。”

李麻婆叹了口气,继续道,“挺好一个胖小子,虎头虎脑的,只可惜脑子不太拎清。说实话也不是我们寿安百姓不热心不想帮衬,怪只怪胖三疯和他家人自从半年前搬来不久,就陆续开始有一支支军队驻扎到寿安周边,年前更是把整个寿安县围了个水泄不通,说是要进行操练,搞得现在连进出寿安县都需要有上方颁发的特殊官碟才能通行。你说我们平头百姓哪来门路去弄这官碟?还不是明摆着要把我们关死家中嘛!这不,为了这件事整个县的百姓连个年都没过好……”

李麻婆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停下絮叨,使劲盯着对面七人。

“你们真是……今天进来的?”

无人回答她。

“是他吗?”

年轻女孩率先出声,却不知是在问向谁,而她的视线仍是在投向胖三疯最后消失的地方。

矮个老者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转向李麻婆又重重摇了摇头。他竖起右手食指置于嘴唇作噤声状示意其记得保密,随后笑道,“看好你的晶票。”

李麻婆心中一惊,本能地应声低头查看,待确认到口袋中那张晶票仍健在时方才松了口气,随即抬头。

对面窗外已是空空荡荡。

许久过后,李麻婆从惊愕中醒来,心中仍是五味杂陈;她的脑海里渐渐只剩下方才那名女孩的身影,眼睛一花,她又依稀瞧见面前多出了两个红妆少女,一个是方才的女孩,另一个则是曾经的自己。两位红妆少女手牵着手,一起对着自己微笑,随即二人转身又一起慢慢消失……李麻婆有些失落,她感觉今日与这红衣女孩的初见,便将是二人的永别。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真是会遗憾一辈子的。

老街上又有几家商铺陆续开了门,空旷的路面上多了些行人,连空气中也渐渐生出些暖意。想必那些仍在零星飘落的飞雪,也终将在红日的照耀下彻底融化消散罢。

“也不知道刚才那闺女是谁家的,她那身红妆将来与谁呦。”

……

寿安县最靠近东南角的一侧风景堪佳,紧贴着东面海堤种有一大片为禄鬊江支流环绕隔出的桃树林,桃林中央位置,矗立有一幢典型江南风格的两进院落住宅,于外显得安静低调,于此时看来却又格外显眼。

一行七人追踪着小胖子的足迹踏进了这片桃林。在距离这幢住宅百丈外停步。

领头前行的高个刀疤老者突然蹲下身,右手单掌贴于地面,静止不动。

“菊老鬼,怎么样了?”

手里提着龙头拐的矮个老者却是跃上了就近一棵桃树,把一根光秃秃的可怜桃枝压得晃荡不止。他脸上仍旧堆满了笑意,只是相较老街时的和蔼可亲,这会却已变得十足狰狞。

“没有阵法保护,那间屋子安全。”高个刀疤老者站起身回道。

四名锦衣大汉中的一人迎着红衣女孩突然单膝跪倒,说道:“少主,请容许属下带头杀进屋子,手擒天人!”

“哼!手擒天人?是着急送死吧。”矮个老者讥笑道。

红衣少女转向桃树上的老人,问道:“玄爷爷,您怎么看?”

“这片桃林远不像看上去这么安静,”矮个老者肃容道,“在这里我至少已经感受到了二十道强者的气息,从踏进林子开始也已经陆续收到过三次警告。只是不知他们的底线在哪里,也许是再往前十丈,也可能只是再走上数步……”

“萧遥,玄龙子,你们都没算屋子里那位女子剑仙么?”刀疤老者突然插话,“她才是我们此行最大的障碍啊。”

方才急欲向少女表忠心却被两位老者呛到无语的那名锦衣大汉抬起头,仰望着这名让自己如痴如醉的少女,然而又不得不小心掩饰起眼神中的灼热。

“少主,请您示下。”

红衣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挺胸,双手负后。

“等!”

……

屋子的西厢书房,古朴简洁,门口有张屏风,墙左右摆放着四张太师椅,每个角落则各有一盆盆栽。有一个身着单衣的小胖墩大大咧咧地斜靠在一张椅子上,嘟着嘴,眼神幽怨地盯着书房正中的书桌位置。

书桌旁,一名三十左右的年轻妇人正就着一叠装订成册的上等宣纸奋笔疾书。书桌上的镇尺、砚台、笔架及笔架上的一排毛笔均是上好文房用具,只是每根毛笔的顶端,根根有被嚼烂的痕迹。

见妇人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小胖墩又转头望向身后的墙壁。

墙壁上,只挂有一柄女子常用的精巧秀剑,剑体纤美如同出浴少女,却又同时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之势;通体一色,从剑鞘再到剑柄、剑穗……

红得分外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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