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精巧别致的碎花布袋,在昏暗灯光里寂静地躺在陈烟床头,已多年。不管何时流浪至何处,自父亲去世那年,它被陈烟攥在手里以后,便再没有离开过她身边。
陈烟极少去碰它,这一天,打小清明家回来。她解下颈口墨绿色丝带,撑开袋面抓着两角往外抖落出一张掌心般大小的照片,每一个动作被她无限放慢节奏,这似乎于她而言是个艰难的过程。
这张照片目之所及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双臂环搂着襁褓里的孩子,站在一幢四层高粉色泥房子前,头顶上恰好露出“友谊旅馆”四个字样,泛黄的影像里依稀可见温柔的笑容,翻至相片另一面,遒劲的笔锋写着“阳城阳心街十三号”。因为年代也算得是久远的关系,一些小细节当然有可能被忽略,比如说,背景里这条街道究竟在何处,至今陈烟也是很难摸索得清。
这个女人和几个小时之前在小清明家里见到的女人,何其相似!何其相似!同样在相片里恬然地站着,可以笃定是同一个女人,没错,这脸貌、这身材、还有这笑容,怎么可能是两个人呢!
当天晌午小青明父亲坐在陈烟面前,正埋头签字给小清明办出院手续,距离上次出院才几个月,又因为支气管肺炎住进来了,一个男人带的孩子总是得一波三折的,虽然心疼孩子,可也习惯了。
他热情地邀请陈烟到家里吃顿便饭,这个艰难的男人以他顽强的生活意志,在这几个月的相处里完全征服了她,陈烟一边拧开印泥一边笑着答应道,“好嘞,得去尝尝刘爸的手艺。”他沾了沾朱砂往名字上狠狠戳下去,冲着她连连点头,很是高兴。
他们一行四人坐着小汽车沿滨江大道开往小镇,她知道这叫白马镇,除却这个镇子外,她已经跑遍了这座城市辐射百里内,所有的小镇包括村落,她乐此不疲地出发,也无一例外地失落而归。趁着这次去小青明家做客的机会,倒是如她所愿了这最后一缕牵挂念想。
周遭的小镇村落在努力的变化之中,就陈烟呆在这里的短短几年里,也是时常会对这跟不上想象的变化感叹一番。现代化文明化的进程里,绝没有理由放过这片大地上最朴拙的力量。它们星星寥寥散在城市外围,多年来它们时常处于一种尴尬地角色,像是寄宿在别人家的孩子,进退两难的局面掌握起来,确实不免感到惶惑。如果说每一座城市是一个高速运转的大脑中枢,疲惫地反馈着五花八门的意见指令,那这些小镇便是与神经血脉相通的汗毛小孔,负责呼吸这世上残存的熹微灵气,使机体得以娇憨微喘。不过,当公路逐渐修缮得完备,所能拥有的代步工具愈来愈高档,对于人们来说,疲于津粱这件事显得愈来愈轻松时,屋廊亭榭依山而起,植被稀稀落落,山头濯濯早已有秃鹫之势。
有没有想过,或许城市的愿望里本该没有小镇,或许小镇的愿望里本该没有山。这是相悖的一种想象,就是城市与小镇的矛盾,矛盾从来都在,不断的变换之中,矛盾游离在不同的问题里。
从刘爸口中,陈烟得知,那个女人是这个镇上二十多年前唯一的大学生,从年龄上推算也是同一个女人,没错。去了外面几年后回到镇子上教书,虽然她从不提及外出那几年的事情,但她确真是个善心的好老师,刘爸确定地说,镇上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
他告诉陈烟,她是这儿有名的大学生,他家两个孩子上不了学堂,都是待余老师得了闲,陪着俩孩子学这学那的,他家老大自小比不上别家孩子灵醒,余老师就带她唱歌跳舞的,老二倒是机灵,就是始终说不出来话,余老师就给他讲好多好多故事,那小子听得入迷极了。
他说余老师终身未嫁,镇上多少婆家想说于她,都被她以孱弱多病为由婉拒下来,她确实不够健康,所以已经在不久前病逝了。
“看起来,小陈和余老师样貌还要几分相像呢!”刘爸嘴角咧得很开,笑灵灵的眼睛亲切凝望着陈烟,“你们都好看,都善良。”
当陈烟听到这番诚恳赞扬的评价,她不由自主地骄傲起来:原来她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好”这个评价实在是朴实无华,但以她对她如此有限的认知而言,这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直接的观感,无疑超越各种各样费尽心思的形容。
很快她做着一项假设,一项不可能成立的假设,因为结合当时的综合环境或条件因素,这都是一项没可能成为事实的假设。若是她回到这个镇上时,依然怀搂着那个襁褓里的孩子——此时陈烟已经笃定那个孩子就是她,如今镇上的人又该对她作出如何的评价呢?
显然她会立马沦为女人伤风败俗的典型范例,她还能凭借“唯一大学生”这个光荣的名号,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为这方水土教书育人吗?镇上的孩子还能被父母安心地交到她手上吗?这样邪恶的假设肯定会改写她的后半生,以她固执的性格来看,她应该仍然会选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独居生活,但是若有个孩子在身边,那真是可能让人无从选择的境地,不管是否重新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孩子来说,总存在心有余悸的不足之处。
难道当时她是不愿面对如此窘境而放弃陈烟的吗?
一切不幸运命的救赎之路又在哪里呢?
她还在极尽想象着她可能会面对的一切情况,想着想着她心生怜悯之情。情况可能是这样的:她每天不敢晚起,醒得比熹微的晨光还早,她不敢独自一人出外务工,因为她不敢扔下孩子独自在家。起初她只能在镇上游荡,尽管她是这里唯一的大学生,仍然不能谋得理想的生计,孩子在背篓里嗷嗷待哺,她便只得寻一处也许能够遮蔽的地方,露出她白嫩的胸部,但总会有几个路过的女人,以瞧破鞋般高贵的姿态乜斜而过,总会有几个刻意放慢脚步的男人,以纯粹欣赏美丽的姿态释放猥琐。就算她在一家碾米店舂米,一双红酥手糟蹋得不成样子,在深井边奋力勒扯只为汲半桶混浊的水,毕竟使用自来水是一笔不弱的开销。她真是捺得住性子,哪怕是深夜当孩子已熟睡时,她独自望着幽暗的夜空也从不慌张。她应该省了一年的生活费才攒够今年孩子入学的费用,但她仍旧定期去裁缝铺做一套新衣服给孩子,随着年岁增长,她愈发习惯眼前的生活,匮乏的物质再也不能对她剑拔弩张。
若她真是这般酸楚的结局,如今这个孩子又应该如何开心得起来呢?好在她是那样安逸明快地度过了后半生,着实也是陈烟的一种幸福。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相片,就双眸像被攫住一般,多年来积攒起的繁复心绪一下子落得空空如也。轻声说:“我会常来看你的。”那里面有余老师、小青明、青明姐姐和青明父亲,就站在外面的院子里。
她抬头见那篱笆里,软绵绵的黑土,兴冲冲往上冒的绿叶子,底下埋着活泼泼地胡萝卜白萝卜。往前是砖头摞起来的围座,七七八八倚着水壶水盆瓦瓦罐罐,一旁紧拴着的狗儿柴吠几声,便趴在墙阴下酣睡。远山下,泊油路像丝带细细地轻轻地绕着小镇,像系上一根麻绳,尽头衔起一颗欲落下的赤轮,像咸蛋黄油滋滋地给天边润得潋滟彤彤。路上零零散着归来的身影,隔着田地里敬业的稻草人相映成趣,还有整个小镇早已习惯聆听的广播,这会日子正歌唱得悠扬。
陈烟没底止地冥想余老师在畴昔于眼前这幅图景里的一切陈迹。
她清早便醒,她可能会因为想念女儿从而变得睡眠时间很少,人们常说失眠是因为思念。她在山岚之中登上这附近的山峦,可能是去做做农活,如果她有田地的话,可能仅仅是为了看日出,如果这里的空气够好的话,毕竟她是一个老师,应该拥有着和镇上其他人不一样的浪漫情怀。大多数时候,她呆在一间只有基本设施的教室里,有一张办公桌,教书办公并没有条件分开。给孩子们朗诵诗歌,领着他们做体操,当纷纷扬扬下起雨来,她像赶鸭子似的赶着一个一个孩子进屋,一丝不苟的地清点人数,可能少一个,她便冲进雨里四处寻觅,终于在后院里的银杏树下,找到那个蹲在地上数蚂蚁的男孩子。她从黄昏时分一直守在窗边,只为屋里一个父母临时耽搁没能来接的孩子,保证他的安全,直至天边星星亮起流光映上黑板,字上的粉末已经化成微粒在夜色里朦朦胧胧。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不顾时辰多晚从不畏惧意外发生,她骨子里的无畏倒是恰如其分地遗传给了陈烟,某些时候,会有一两个人影冒出来,就算正欲不轨,见她是这镇上的名人也只得心下罢手。她在小青明家里生火做饭,弄得一脸油腻,她的发也像在油里浸过一样,猫着身子弄得狼狈不堪,刘爸望着她出神,她一定是很美丽的样子,那种美丽和她坦然对待生活不无关系。她听见一架飞机从头顶的天空掠过,看见一群飞鸟在低空中相互追逐着,低到不能再低的高度,爪子甚至就要扯乱她的头发,她牵着小青明的手指向鸟儿,告诉他这叫飞翔。
此刻她满足于贴着她的胸口,感受她弥留在人间独自该有的伤心。
晚饭过后,青明坐在姐姐翘起来的脚背上,姐姐的腿一抬一放,青明好似在压跷跷板,双手死死地拉着姐姐的手,害怕又兴奋。刘爸和陈烟坐在堂屋门边的高脚凳上,守着他们玩闹。她眼角明显的泪痕,即使在笑也可窥一斑,刘爸诧异于她的眼泪,但并未多想,这个朴实的男人每天有太多的事情必须要做,对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疑问不必记挂。只和蔼地对她说:“小陈,你要是喜欢这里,可要常来坐坐。”
“我定会常来看望你们的。”她笑意盈盈带几分醉意的眼,洋溢着难得的温柔。
回城后她驱车到了阳心街,停在十三的小楼前,这条街这幢楼,她固执地扔在它们身上的意义已消失殆尽。这个地址曾掀起她多大的幻想,剩下的只有真实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只有十三和洛香儿。当这里没有那些隐藏的意义后,竟变得真实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