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那个夏天从报分系统界面弹出来的一刹那,周遭黑蒙了不清几时,云衡只记得自己怎地又伫立在乐市人头攒动人声喧杂的十字路口。
他的分数是444分,差一分就是父亲老战友任教那所医学院的调档线,高考完当天傍晚他就与父母亲一同去拜谒那位他从未见过的长辈。那晚桌上摇摇欲坠的碟盘张牙舞爪的筷箸,还有一只卧榻酒杯宛如一泊酒秽之坻,都没能破坏云衡的欣悦之情,即便是他最摒弃的人情世故唯唯诺诺满脸堆笑也可暂时忽略不计。
他只清楚记住了那晚他和父母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父亲坐在他左边,母亲坐在他右边,多年后他已想不起那个可爱的叔叔长得哪般模样,只是记忆勾起他就感激衷来,此前之几年而后之几年云衡没再和父母亲同时聚在一张餐桌上过了。
灰紫色漆布帘子重重地遮住了光线,屋子里很是昏暗,事实上云衡那天起得很早,外面也还是朦胧的晨曦有一点微芒,他拖沓着彳亍的影子消失在漫不经心的一场雾气里。云衡母亲醒来见过他书桌上的留言后来了一条简讯诘询他是否平安,倒是没有只字怒他为何瞒着家里提早去了学校报到,云衡想或许是为了顾全他身为家中唯一男士的自尊,或许母亲那双柔美坚毅的眼睛在那幢老旧楼房的梅花洞子里凝视他远去,往后母亲也不曾提及过此事。
踱出北市暗潮脏杂的火车站甬道天已大光亮起,和乐市虽隔不过几百公里,气候却大相径庭,九月里还不肯稍褪溽热和盛夏一样闷躁。站外齐刷刷排成排的摩的师傅可没有在乐市的摩的师傅的幸运,汗珠子自额角滑落沾满眼睚,不留神一个眨巴就渗入眼去,像盐巴水洒过伤口锥刺揪心,只因为眼睛是我们天生暴露给世界的神经末梢。
摩的师傅载着云衡飞驰在街头巷尾,速度的凉爽倏然消解燥热,除却拦腰横断车流的惊险不该外,北市的旖旎被师傅诠释得正中他心。
正门口几根石柱擎天之势配上远处屹立在坡顶的幢幢高层,初见学校这一图伟岸倒是给了云衡几多向往,谁知石柱脚下缤纷悠扬的喷泉再也没为他奔涌过了,第二年见到喷泉为新生开放的时候,他心里只添了几分喟然。
接着几天是军训,云衡见到了陈烟,也是林思第一次见到陈烟。
当所有人集合完毕准备解散时,她顶着湿漉漉的短发熨帖地搭在耳边,匆匆跑到教官跟前敬礼,教官怒火中烧的眼神瘆得她寒颤退步,她忙解释道是天空鸟儿不慎给她留下了记号的缘故,适才慌乱找到水龙头淋洗,竟不察时分耽搁了集合时间。她还没得及脸红底下已经哄堂狂笑起来,倒把陈烟给怔了一怔。
云衡在北市第一次吃酒便是在陈烟十九岁生日那晚,云衡感到窘极了,他觉得自己跟陈烟并不算熟稔(云衡甚至在那晚以后才晓得她叫陈烟),因为蓝荷的关系,薄暮时分才被临时拽了去。
蓝荷迟迟未告诉云衡陈烟邀他生日聚会一事。当**近下午六点,云衡从床上起来抬起胳膊伸伸懒腰,一步步经过蓝荷身旁走到了阳台,宿舍外传来的喋喋语声,使他并未觉察蓝荷已站在身后。他转身时撞见不知已站了多久的蓝荷,他皱皱眉接着抿紧了嘴对云衡说起了陈烟交代他办的“要紧”事。
云衡听后本不以为然,婉言推脱着陈烟的邀请。几时的沉默后蓝荷想起当日操场上陈烟那副满心期盼的神情,这才开口劝说云衡赴宴,“你就当是陪我呗,万一我把持不知喝醉了,有你在我也放心呀。”
酒桌上大都是不久前一道攀西山的熟脸貌,但和云衡算做朋友的却只蓝荷一人,他俩自然挨着坐下。蓝荷一身黝黑肤质鼻梁直挺在脸盘子央心,抓睛极了,个头比云衡高出一额,体肩也要宽出半寸,说他形容彪悍仍属不诬。所以当他在梯道间热情地替云衡扛起一个箱子时,云衡也就愕然接受了。
当他听说云衡是一个人来报道时便更加卖力地帮忙,还自己言语道他昨天就已到了,行李早已捋顺此时是挺有空闲的。
卮觚横竖之间已然瓶瓶罐罐醉倒一地,云衡本不喜酩酊,但那晚可能是去乡就远之萧索情愫作祟,使得他竟然断了片儿。凌晨头疼欲裂神清酒醒时,脑海里只赓续浮现起陈烟质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的样子,又响起她理直气壮要做他女朋的命令语气,陈烟的疏狂胆大和对他莫名其妙的喜欢委实把他惊得怔住了。
整屋子的室友皆处于磨牙打鼾熟睡情状,他是急切想要摇醒蓝荷问个究竟的,但又不忍影响芳邻不愿招之骂名,辗转难眠了半夜,只得东方未发白便起身捯饬。
趁着蓝荷独自在阳台漱洗时,云衡走过去拧着毛巾佯装不经意问起他昨晚的事,得到蓝荷一个惊愕,反诘云衡装失忆吗?他强装镇定地向蓝荷解释,“我真是醉断片了。”蓝荷乜斜着云衡那张阴柔独特的脸良久未语,突然猛地笑起来,“你昨晚傻愣愣地冲陈烟吼着自己没有女朋友,羞嗒嗒地点头答应和人家交往呢,怎么?全然记不得了?”
云衡难以置信自己昨晚会应允和一个不算熟识的女孩交往。还有他怎么可能害羞?他又不是没有交过女朋友,有什么好害羞的!不过他确实没有女朋友,如果蓝荷说的不是真的,云衡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并没有女朋友这事儿?
此时云衡的记忆是一面模糊的玻璃,遇冷液化的燥热空气在上面止不住地流汗。
他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和整屋子忙前忙后的室友格格不入,他的时间仿佛静止也似的,他思考问题时总是这幅模样,外界如何从来不能影响到他。
等蓝荷要出门时,他拦住他并要了陈烟的电话号码,大步朝她宿舍楼下走去了。
等了几分钟后见陈烟跑下楼来,穿着挂脖样式的裙裾上印满了热气球图纹,两肩突起的锁骨和两颊饱满的婴儿肥极不相衬,微卷的短发别在耳后,刘海则乱糟糟铺在额前。一言以蔽之,在云衡眼里,陈烟看上去也还算是个可爱漂亮的姑娘。
这是他对她真正的第一印象。
他俩站在树荫下,那枝叶如魔魅阻挡着彤彤胜火的朝晖,只在缝隙斑驳错落下来,印花了二人的脸庞。
云衡反复向陈烟确定了几次是否思虑清楚要和他交往,陈烟肯定的答案也让云衡深信了昨晚自己的荒唐,略感奈何拉着她往教室方向去。
当他多年以后在清明杏花飞雨的山道上再次想起陈烟时,竟觉得当时是那么甘心情愿拉起了她的手。堵起的车子盘龙也似的蜿蜒一串串焦急在云雾里苍茫。云衡妻子惨白的脸色映进车窗里被他看见,云衡感得心疼也慰藉。自从他学了驾照后就只开车不坐车,晕车的烦恼也散了,只是妻子偏生就和他一般晕车得厉害,更不喜驾车。平日里大宗在家贤持,少有踏远门之欲,不喜坐车是一方面,生性静稳亦是一方面。
但每年清明一定会陪他上这峻岭叠峦拜祭他的祖母。
云衡甚少跟旁人提及他的祖母,第一次是和陈烟在超市里时竟自然而然告知了她,他不记得当时是缘何说起此事。但是他好想竟许是酸了鼻尖地跟陈烟嗫嚅着,“我最痛苦的事就是念初中时祖母骤然的离世,这是会在心里难过一辈子的事。”云衡记得彼时泪光确切是弄花了他的视线,陈烟那看不清的脸究竟是什么表情他不得而知,只有分明地感觉疼痛,陈烟抢过他手里的奶粉袋子,另一只手使劲儿抓住他的臂弯,菲薄的衣袖被她褶起了皱,那声音温暖得可怕,像在对他宣誓般承若他:今后会如他的祖母那般待他。
眼睚里清晰后云衡不知在瞎扯哪般闲篇,对陈烟的誓言他不置可否。
她跟在他身后那几步路云衡分明感受到浓郁的暖意,他到现在也不能懂当年与陈烟那份暖意可不可以叫做爱情?
那天晚上云衡主动约了陈烟出来逛逛月光,她对着后山土坡做作吟诗的样子滑稽中又有些可爱。他拖着她往更黑暗的角落里去,又突然放手跑掉了,她过分惊吓的表现把自己弄得很柔弱,此后云衡再也没有跟她闹过恶作剧了,他没办法喜欢她故意讨好他的样子,但他又喜欢她无畏喜欢他的样子,那时确真是矛盾极了,怎么就对一个人又喜欢又不喜欢的呢!
寻长椅坐下后,她又无畏地吻了他,惊得他立马起身来,她却还久久陶醉在自己的吻里面,闭上眼睛一根一根睫毛搭着下眼睑,双唇翕开一弧缝楚楚怜然,路灯落得她一脸光晕。云衡定睛端详着她的脸竟欲俯身吻下,她忽地睁开一泓清泉,撩起微卷的短发别在耳后,桃晕甚至泛过两颧骨红到了眼角,云衡只得努嘴笑了。
那晚送她到宿舍楼下云衡终于忍不住补起了那个吻。
有人说“只有上帝和野兽才喜欢孤独”,云衡知道自己不是上帝亦勉强算不得野兽,然而并不视孤独为洪水猛兽,甚而对它存有点滴好感的想法更不敢轻易与人分享。惟在日常闲逸里以实际行动表示不喜市廛喧豗,希望周遭亲密可迁就他这一习惯。
不知何时起陈烟竟不能再容忍他的孤独,这使他深感无力。
他多么想改变,改变自己也改变她,只有改变的养分才能滋养他们的感情继续茁壮,那时云衡还没来得及问自己为何想要这改变?但终究无力创造这改变。
对陈烟溜冰试新的拒绝,朋友把酒的拒绝,还有、竟然还有病中陪护的拒绝。那段时日天气近寒夜凉如水,不必留心必然是要受次凉伤次风不适一阵的,云衡照例是感冒了。鼻尖红胜酒糟,不经意间直吸溜鼻孔里两筒清水鼻涕,见陈烟火急火燎闯进宿舍来,忙拉一截卫生纸扯断来擤鼻涕。
陈烟那紧张的神气如云如雨挥毫在她整张脸上,云衡却怎么望去都只觉她矫揉,陈烟又拽起他的臂膀说将陪他去医院就治,但云衡不似酒醉那晚或是宣誓时被她紧捏之触感,惟碰得他满觉不自在,没了耐性掩饰不快,必须拒绝她的好意,或说是她的爱,云衡读不来她急躁在爱情里欲吐不尽的珠玉,她背影里的黯然他倒是读得清晰。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云衡知道始终是发乎于心内的,他从不是愿意勉强别人更或是为难自己的人,一个伤风感冒罢了,一个不尽自然罢了,一个惘然承受罢了,那个年纪的他和她在爱情里做了最糟糕的反应罢了。
诘旦微明,星沉月落,篱墙影斜,云衡晨起难得随有喜悦,只为着症状稍缓,鼻涕不再玉箸般亮晶晶挂在上嘴唇。
窗外有敲击阑干之梆梆声响,蓝荷俯首瞧见是陈烟正踮起脚尖卖力地把手够上阳台,却始终差那么一截。陈烟冲着蓝荷使劲儿笑,蓝荷放下手中毛巾,接过一盒蛋糕后撇着嘴角对陈烟努力笑笑,只见她一声不吭地跑掉,消失在视线能力之外。
蓝荷将蛋糕放在窗台,转身进了寝室告知云衡。
那个晨曦云衡咽下一肚子的温暖,仍然记得那盒蛋糕的长相,一竖铺开四个卷,是那种裹严实了横断切开的,中间包着火腿菜蔬,外面围着一薄紫菜,上面还缀满了肉松。
在一次从西山的回程里,陈烟竟对云衡说了分手的话,他是意外的,公车里人装得满满闷出了一身的不爽,他是很难受的,他知道。
云衡眯眼思量:没能登上山顶就是她决心要与我结束的导火索吗?我始终不明,多年来也从未去揣测剖析过我和她究竟为何分手,但是我现在愈发觉得这是极重要的一件事,我当初的云淡风轻虽是自然的,却不见得是正确的。
分开后惟有接连翘了好几日的课程这一点不同外,云衡余下生活照旧,床点饭点尿点并无改变。开头那几日不愿去教室,该是不想见到陈烟的缘故,云衡从未为陈烟生过气,她似乎也从未激起过他情绪之变,但是他那么明白地记得那几日的触目惊心。无论是见谁捧着旺仔牛奶跟她似的一个劲儿往嘴里倒,还是听到广播里解说着她最喜欢的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都像在给云衡喂麻药一般。至今这些标志于时光荏苒里竟也明晰长在记忆里。
又过了几日的晚上,云衡居然感到麻药消弭殆尽后一阵轻松飘忽而来。书桌上大头熊猫模样的台灯竭力迸射出光线,烧得那串黑晶珠子锃亮,他以为应该是滚烫的吧,指尖触及却是冰凉。忘了台灯能产出多少熵呢!
云衡第一次进礼品店,慢悠悠挑好忒精致一盒子,把那串黑晶珠子整齐摆好,盖子上系起绸带蝴蝶结,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她礼物。
他确实在极力粉饰一个美好的结局。
云衡依然站在那棵树下等待着陈烟,见她疲惫地朝自己走来并顺手撩起微卷的短发别在耳后,低头接过礼盒又不吭声的跑掉了。云衡以为她是恨他的,一句殇离也不愿多留,哪知她竟已然把他揉碎镶进她骨子里。他啊!也是她在心里会难过一辈子的事!风也散不尽,水也噬不掉。他知道是因为这样的她,他和她今生便不可桂华暗香,便不可鹣鲽连枝,只剩下个记住不忘以凭证爱情。
那爱情里的难舍难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陈烟算是尝尽了,可能今生都不会再犯了。
云衡从不知道陈烟是如此喜爱酒醉胀欲的,不过几日便会酣畅大醉一场,接着打电话来骂他,骂着骂着就哭,哭着哭着就求他和好,一直哀求,一直哀求,云衡以为那时他理智极了,后来知道是残忍极了。他确实没有炽热地爱过她,况且轰轰烈烈他只认为是戏剧里该有的,他对生活只愿平常,他本以为会和她细水长流,却怎奈她如日中天的情绪,灼灼光火太过明亮,他知道自己只是风拂过摇摇颠在枝头的瓣瓣光致,只得舍了她去,躲在荫凉里等待枝叶缝隙间真正与他合适的斑斓光采。
陈烟偶尔也有实在过分的醉法,甚至直接躺进了急诊室,云衡在医院外朝里张望,见到蓝荷林思挟着她孱弱的身体去取吊瓶。那天是岁末的冷夜,刺骨的寒气把云衡逼得心好软,他明白她是那么地舍不掉他,只是理智不断告诉他那是她执着贪念爱情的恶果,他和她终究是不合适的,爱情有过也不可能长久温存,况且那个年纪的她是炽热的夏,像云衡初次见到北市的模样,他终究是要离开北市的,她终究只能在记忆中的北市里可爱。
那一年里,云衡感到自己和蓝荷的关系积渐微妙起来,他觉得蓝荷毕竟是陈烟的哥哥,即使是认作的哥哥,也是会极力疼爱保护妹妹的。对于爱情的伤害又是谁也解决不了的难题,蓝荷的苦恼他能理解。在寝室里兄弟谈天说地聊女人的时候云衡总是自动不接话了,他如何去接?陈烟是那么痛苦地在学校里麻木生活,在校园的任何地方遇见她都成了云衡的尴尬,也成了他和蓝荷兄弟之间的尴尬,时间愈久他和她愈加不可能重圆,她一天不能快乐,他和她之间曾经的甜蜜就永远苍白,他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
整整三年后终于要离开学校去实习了,生活不用清零也能重新开始了。
晨曦里白烟袅袅,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晨曦,云衡再见到了陈烟,终于是看起来快乐的她,阴霾驱尽的神色清丽,她明媚得让云衡已有勇气向她展示自己过得很好。
他记得那时他有一个女朋友,不是现在的妻子,那个女孩笑靥如风,清铃般摇转,微卷的短发别在耳后。他和那个女孩有段坦然的日子,云衡更是学会了病中接受陪护于他而言这样的难事,那个分手也是感动而平静的离别,青春里爱情给的成长云衡都悉数给了那个女孩。
而后的年月里云衡再也没有见过陈烟,他们彼此消失在那个晨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