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游泳池里注入了某种药剂,十二个人晕死在池子里,这十二个人年龄各不同,来自各行各业,几乎是没有交集的人。这几乎是没有理由的屠杀。你把他们装进麻袋里,挂在了城南的河堤上。对于这个,莫非你还想狡辩?”
“谁告诉你的?”
“众所周知。”
“一定是个聪明人。”
“不见得。”徐成说,“现在我要求你立刻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我随时可以打开门揍你一顿。听着,昨天晚上神元太平间发生的事情,你是清楚的,对吧?”
“等等等等,徐成探长。”
“要说什么临终遗言?”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进行一次毫无用处的审问之前,看一看我的资料,还是很有必要的。”
“你的资料?”
“你手里那个文件夹,上面有犯人信息。”
徐成听后打开手中的文件夹,翻到“42号”所在之处,犯人信息栏里贴着女人的正脸照片,短发,面无表情,五官端正,看起来却尖锐无比,像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模样一致的杀手。
他沿着信息栏继续往下看,起初是浏览,看女人的名字——凛子。奇怪的名字,看年龄、身高、学历,看到“病史”时他竟少有的仔细端详起来,疾病名称长的出奇,又多,密密麻麻排成几行,都是徐成闻所未闻的病称,据粗略描述,大概都跟精神病有关。而精神病的表现形式尤为奇特——迷恋自杀。
自杀倒是容易,跳楼、服毒,什么种类应有尽有,可令徐成不解的是,这个叫作凛子的杀人犯却只迷恋一种自杀方式,那就是溺水。
渴望自杀的时间段只限于夜晚,只有在夜晚的时候,凛子才会跳到水里让自己溺死掉。关于她被关进神元监狱的原因,资料是这样显示的,1996年1月4日夜,凛子精神病发作,为了到达青山疗养院后山的湖泊,提刀伤人,将看守员砍成重伤。
原因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没有半点儿提到十二尸体溺水案相关的字眼。
“也就是说,你不是因为溺水案而被关到这里的?”徐成说,“可溺水案已经了结了,凶手就是你,这是众所周知的。”
“上面没有这么写。”
“资料也许不是真的。”
“资料和数据都不信,还能信什么?”女人说,“那人告诉你的话,也许也不是真的。”
徐成埋头翻阅起溺水案的文件来,他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每一页都从上到下一字不落地看,他从未这么仔细过,可看到最后,他才发现文件上并没有说明此案已经了结,也就是说,如果文件更新速度够快,那么从事发到今天,这个案子并没有水落石出,凶手也是并没有找到的。
但他记得很清楚,当天早上新来了一位日本籍探员,叫作小野富二,他说了一通不明不白的胡话,并说,溺水案已经查得彻头彻尾水落石出了,凶手被拷问了几天,何时承认的所有罪行,都非常详细地讲了出来。徐成一向对别人的案件不闻不问,在遇见小野富二之前,他简直对这个溺水案一无所知,对于到底有没有侦破这个问题,更是无从知晓,小野说的,他几乎毫无戒心地全部相信,毕竟说得那样真实——第四区游泳馆馆长在一个星期前的早晨将十二个无辜的人五花大绑并装入麻袋,挂在城南无人的污水河边,三天后正值涨潮,十二个无辜地人全部溺亡,无一幸免。事实就是如此?徐成想到这里不禁拍拍脑袋,身子倚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困惑少顷,他拿出烟盒,掏出一根烟,点燃,而后问:“他是个聪明人?”
“没错,地地道道的聪明人。”凛子答道。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说的话句句属实。”
“你溺死了那十二个人?”
“没错。”
“为什么。”
“溺女,和尸体们。”凛子说,“水田西的歌声,还记得吧?”
“什么东西?”
“可能你不记得了。”
“溺水案究竟有没有被侦破,多少人知道事实真相,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并非众所周知。”女人说,“这个案子,实际上并没有被侦破。那人提前把真相告诉你了。”
徐成不说话,身体后倚在墙上,长舒一口气,微弱的天光从中透出。烟雾在光中寥寥升起。直到烟草燃尽,他都没有开口,他脑中闪过一系列奇妙的画面,他从未去过的河,十三具无眼尸体,包裹里的无眼鱼,麦田里遭暴行的女孩儿。他的脑海中,十二个子宫在缓缓荡漾。这些画面掠过之后,女人的背影又再一次清晰无比,天光也清晰无比,天光中一道道坚固的铁栏也清晰无比。
他把烟头随手一扔,用脚将火星踩灭。低头想着那条无眼鱼的事情。无眼鱼躺在纸篓里,似动非动。
“徐成探长。”女人说。
“嗯?”
“有一个问题,我想你还没有意识到。”
“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知道你的名字。”
徐成听后一怔,他深知自己进入监狱后,未做过任何带有名字的自我介绍。
“别惊讶。”女人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那并不重要。在此之前你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案子而来到神元监狱,你绝不会对任何一个案子感兴趣。”
“的确。”
“但是今天你却来了,一定有什么东西促使你来。”
“好奇心?”
“是的,但那只是其中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它紧紧拴住你,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为了消除好奇心,赶走那份力量,你不得不站在我面前。就像捕鱼的人放了诱饵,鱼自己上钩。徐成探长,别问那么多了,你上钩了。”
徐成望着凛子的背影,再次一时无话,他感到脖颈部位在隐隐作痛,他摸向那里,好像有一块豆大的硬物镶嵌进了脖颈内,却毫无伤口的痕迹。
这时走廊里忽然传来了老伯的声音。“六步,停下,俯身……”老伯叫道。他从走廊尽头的黑暗处渐渐显出身影,然后小跑而来,到徐成跟前,站定,俯下身子,捡起了徐成刚刚扔下的烟头,放进纸篓,又将地上的烟灰刨进掌心,小心翼翼抖进纸篓。
“警官,请保持环境卫生。谢谢。”老伯说道。还没等徐成回应,他就挺直了身板,转身,开始一顿一顿往回走。“十六步,到达拐角,下楼梯……”老伯继续自言自语,最后渐渐走进走廊深处的黑暗。
“两点整了。”凛子说。
话音刚落,监狱内整齐的朗读声顿时停止,其他牢房的犯人们通通站起身,以相同的姿势仰卧于木板床上,一起进入睡眠。不一会儿,参差不齐的鼾声和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一同传来。徐成甩甩脑袋,将思绪集中在眼前,眼前是清晰的铁栏、女人模糊的背影,然后铁栏渐渐模糊,背影渐渐清晰。他越发地摸不着头脑,脖颈处的痛感越来越强烈。
“人们的生活本来包含了无数种可能性,你可能在下班后接女儿的途中被车撞死,可能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被上司解雇。”凛子说着,声气一如既往的平稳,“你可能永远也不能同我见面,可能不会接到溺水杀人案。但是目前,可能性只剩下了一种,你没有可以选择的岔口,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你接到了这个案子,见到了那个告知你真相的人,并且带着好奇心,来到42号牢房跟前。”
徐成双手掩面,随即叹一口气般地将手放下,皱着眉头说:“昨晚在太平间,十三具尸体的眼球被挖除了,走廊的摄像头显示没有任何人进出,眼球也不翼而飞,凶手和眼球几乎都是凭空消失的。事情就是这样。”
“我知道。”
“你的意思是说,眼球消失,是必然的?杀人是你迫不得已的选择?”徐成努力挤出一句话,像是在使尽全力推出一个沉重的铁箱。
“差不多吧,除了被挖除眼球以外,别无选择了。”凛子说,“你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要知道挖除眼球的人是谁,对吧?”
“没错。”
“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能把话说全,更加详细的部分,还得由你自己一丝不苟地去探寻。”
“好。”
“我先问你,我溺死了多少个人?”
“十二个。”
“太平间有多少具尸体?”
“十三具。”
“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吗?”
“非常高大,身体发胀,像一头大象。没有被水泡过的痕迹。”
“你还有在其他地方见过他吗?”
“其他地方。”徐成将这几个字眼重复了一遍,随后想起了来神元监狱的路上自己所看见的场景,麦田中的圆圈凹陷,巨男与受虐的女孩儿。
“没准儿见过。”他说,“但我不确定那样的场景是真还是假。看起来太过虚无缥缈了,像是梦中的场景,你能明白我的话吧?”
“能明白。”凛子说,“视野里现实与虚假的部分各占一半儿。”
“对,就是那样,具体点讲,就是左眼和右眼看到的不是同一个场景。”
“是的,你的某只眼睛出了问题。”
凛子说到这里时,徐成能够感觉自己的脖颈处又刺痛了一下。他努力把精力放在同女人的对话上,牢房里暗幽幽的,已是薄暮时分,加之铁窗外透进的淡淡天光。没有开灯,女人的背影好似尚未习惯黑暗,叫人分辨不出具体模样,背影似乎形成一个某种形状的黑影,如剪纸般在昏暗中浮浮现现,徐成歪下脑袋,黑影即缓缓变换角度,跳转到视野另一方。
“死去的不一定是受害者。”凛子说,“死去的也可能是凶手。在特殊情况之下,杀戮不是杀戮,也许是孕育。”
“他为什么那么做?”
“从某种角度说,他这么做的原因,跟我渴望入水的原因是一样的。”
“是什么?”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总之是一股无形的力量,你要做的就是走下去,徐成探长,沿着这条线索,还有这股力量,走下去。当所有事情完毕后,你自然而然会看见目的地。”
徐成的心绪仿佛回到了当天上午。
当天上午,他扔掉烟头,随意走到一架推车旁,捂住鼻子,猛地将白布掀开。眼前的尸体没有被水泡过的痕迹,却如同其他尸体们一样气球般发胀。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小野富二朝他走过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眼前的巨尸。并说“他不是那十二个人之一”。
像一头死去的大象。小野这样形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