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渔船通过礁石，远方人不复存在。
想象中应发生的都没有发生，没有耀眼的日光，未响雷，未下雨，没有一个声音说：“欢迎来到塔之外。”渔船通过礁石的瞬间，唯独琴声戛然而止。
我凑近了看，两块礁石极其普通，就是平常见到的礁石，乌色，石面上凹凸不平，罩着一层潮湿的水迹。不如说，这就是普普通通的石头。但是在通过它们之前，礁石也许是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的，通过之前，海面上的水雾被风拨到两边，留出一道光明大道，大概是在迎接我，而两块礁石在海雾的尽头处，像是大宅门前庄严伫立的石狮。而再通过之后，石头上的魔力就此消失，石头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或许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而已。石狮本身作用不大，它的作用以及含义，应该是告诉前来的人：在这之后是十分重要的场所。
天气、风速、风向皆无变化。而船速在渐渐加快。隐约地，我看见了岸。
站在船头往前方看，视野尽头处有一片巨大的阴影， 一定是岸没错。而且，光是看那片阴影的轮廓不难认出，这海岸线跟神元南岸一模一样，山峦的起伏，海岸线的长度如出一辙。这让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起点。
阴影之上，那块同样巨大的黑色云团也显露了出来。海鸟们在天空中久久盘旋，时而升上天际，时而俯冲而下，停在渔船的桅杆上栖息，我尽量不惊动它们，我知道它们已经不是会说话、懂礼貌的海鸟先生了，若是我靠近，它们会毫不客气地飞走的。
船离岸约莫只有几百米时，我确定了眼前这海岸就是神元南岸，没错，至少外观完全相同，同时我也敢肯定，出海后渔船是直线前行的，途中没有拐任何弯儿，一路上根本没有海风，海面一直风平浪静，自然排除掉被风和浪改变航向的猜想。
也许是近岸的缘故，这时的海里已经出现了鱼群。
算起来我得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鱼了，自打出海开始就没见过。而当下，毒辣的阳光消失，海鸟出现、海岸出现，鱼群也出现，正常世界如同被分成了几块儿，纷至沓来。
我架起铁架，用打火石生火，把捕来的鱼烤熟，不去除眼珠，不使用刺针，也懒得画圈，三下五除二吃掉，再把鱼骨头扔进海里。扔罢，我熄灭了火，收好铁架，在船头望向前方，目视着岸越来越近。
这时的处境豁然开朗，像一个在水里差点儿窒息的孩子，突然间钻出水面，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头顶是蔚蓝天空，身边有船，有风，岸在不远处，父亲的绳索已然消失，浑身轻快，如同换上了新的骨骼肌肉，灌输进了新的血液，将曾经体内暗沉沉的部分抽走。
岸边有人在朝我招手，喊道：“欢迎来到塔之外。”
我深呼吸几番，望向岸边的人，他离我距离还较远，不过能够看清他穿着绿色的衣服，正庄严地高举手臂，应该是在欢迎客人。
如今已完全身处于塔之外了，我想，海岸只是海岸，鱼群只是鱼群，他们最终各在异处，水田西、水中的女孩儿、大南、海鸟先生、身为远方人的父亲。大概会在各自的场所存活下去，管它什么世界。潜水本领反正已经丧失，自己面临着人生的岔口，已经变为了最普通的十六岁少年，好不容易到达这里，现在只须不回头地走下去。
船靠岸，岸上的人就此放下手臂，那是个中年男人，留着打理得当的络腮胡，肤色偏白，身着绿色的军装，脚上是黑色长筒靴，胸口处几块军徽闪闪发光。没准儿是个军人，若是，那这便是我第一次目睹“军人”的实体。
我从船上下来后，他不言不语站在码头，向我行了一个奇怪的军礼（与我曾在照片上所见的军礼大不相同），只见他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伸展到极限，再放下，将身子挺得笔直。
“您好，请问，您就是第五佑一先生吧？”那人说。
“是的。您好。”我点点头。
“我没有名字，您称我‘13号军士就好’。”
“13号军士，您好。”我说。
“谢谢，第五佑一先生，过了这条海岸，前方就是广阔的大陆，在大陆中，‘第五佑一’这个名字恐怕不能再使用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会给您安排新的称呼。”
13号军士从身后递出一套衣服：“这是您的军服，请接收，穿上它，就算是正式进入塔之外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衣服，绿色的，跟军士身上的绿色相同，还有相同的肩章，相同的军徽，衣服上面，还摆着一双小尺码的黑色长筒靴。
“您的新称呼是‘42号军士’，请接收。”他补充似地说。
大概是因为害怕，我不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军士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抬起头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心里有股莫名的冲动，它说，甭管眼前的世界是好是坏，先进入它。我也是这么想的，远处黑色的积云挡在那里，世界的分岔口上，灰暗天空下，那是个什么地方？仍然是神元吗？还是和神元外貌相同、实质不同的地带？我感到自己的眼睛遭遇了伪装，看见黑云变成了巨大的警示牌，上面写着恶意十足的标语：你可要当心了！然而那团怪云之下，风景却漂亮得出奇，在那里，宁静的河道穿过丛林，温柔的风穿过丛林，捕鱼的少年与老头儿穿过丛林。
而此时的13号军士用力对我微笑，手打得笔直，上面放着我的绿色新衣服。
走吧，我对自己说，痛痛快快地去迎接吧，大不了就是个没有鱼的地方，大不了就是无法在街上碰到水中的女孩儿，那都没关系的，因为有形形色色的新事物在等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暂时忘记新事物的好坏，忘记未知，走吧，我对自己说，第五佑一，哦不，42号军士，请穿好军装，放下疑虑，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