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这种东西,每每回想一次,细节上都会有所变化。但那本身就是身外之物,放在脑中置之不理就好,让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
——《出海日记》
无疑的,这是我见过的最灿烂的阳光。
海鸟先生问我:“暖和吗?”我点点头。阳光打在渔船上,打在我身上每一个部分,不温不火,不收敛也不突兀,仿佛沐浴于温水之中。“很舒服吧?”海鸟先生又问。
我再次点头,可正如海鸟先生所说,干粮在这样的阳光下飞快的变质,只沉思那么一小会儿。干粮就变得极软,像泥巴那样可以捏出任何形状。要是稍稍凑近,酸腐味儿立刻扑面而来。
趁着其他食物还尚好无损,我赶忙把粮食箱移进储藏室,再用一张大布盖住,锁上室门,以防它们被阳光侵晒。
“没用的。”海鸟先生说,“这样的阳光是挡不住的,紫外线会透过一切,佑一先生您没发现么?这片海域一条鱼也没有,就因为阳光太毒辣。”
“我撒了好几次网,一无所获。”
“别说鱼,连水草什么的,也通通没有,这点在下敢肯定。”
现在的情况就是,自己饿着肚子,干粮很快就会变质,鱼也没有。水田西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她在甲板上躺着,闭眼沐浴阳光,裙摆随风扬起,安详又静谧,她现在一定心情大好吧。我想,得在水田西醒来前解决食物问题才行。
“那怎么办?”我问。
“要么前进,要么后退,总之得离开这片海域。”
“当然是前进。”
“也好,在下也想吃点儿食物什么的,恳请佑一先生您加快航行速度吧。”
说完,立在船头的海鸟先生,朝我鞠了一个躬。
应海鸟先生的要求,我进了渔船驾驶室,将马力开到最大,再爬上桅杆,测风向,花了好长时间调整船帆。渔船因此加快前行,直直向前。
待到所有工作就绪后,恐怕是做了体力活儿的缘故,饥饿感再次袭来,而胃里已经空空如也,再也难以抵抗进食的欲望了。渔船又向前行驶了约莫好几里,光线有所减弱,我见状入海,试图捉几条鱼,用来填饱水田西的肚子,如果我没猜错,现在她应该很饿了,可是,一条鱼也没有,在海内视线所及处,一根水草也不曾出现。之后渔船每每行驶一段距离,我都会跳入海中环视一次,同样的,没有鱼,而阳光依然刺眼。
这时的水田西已经从甲板上醒来,她将四周打量一通后,又好奇地看着我。
“佑一,你在啊。”她半晌后才挤出一句。
我“嗯”了一声。
“有鱼吗?我想吃鱼。”
“阳光把鱼都赶跑了。”我说。
“怎么会呢?这么好的天气,蓝天又白云的,还有太阳。”
“之前海鸟先生告诉我,这阳光坏坏的。”
“坏坏的?”水田西换了一个看起来更惬意的睡姿。
“好像是说,阳光把咱们的食物晒坏了,鱼也被吓跑了。”
“那现在怎么办呢,我们吃什么?”
“吃什么……还不知道,现在只要离开这片海域,应该就会有鱼了,或者……等太阳落山。”
“太阳不会落山。”海鸟先生突然打断了我,“佑一先生您有所不知,离开现实世界边缘后,一连好几天白昼,或者一连好几天黑夜,是常有之事。海鸟是预兆的化身,在下的浅薄之见,大体上没有问题,但对于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细节没有把握,比如阳光到底会持续多久,在下就不知道了。”
海鸟先生讲话完毕,水田西露出一脸的质疑。她打开储藏室,打开干粮箱,尝了一口面包,结果很快就吐了出来,估计是面包发酸了吧,不过水田西没有就此罢休,她执拗着一口气尝了好几种食物,但都一样,变质的食物连连被她呛了出来。
“没有食物就是没有食物。”海鸟先生说道。
我看了看海鸟先生,又看了看水田西,皆是一副一筹莫展的神情。谁也没想到一出海就会沦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以前循规蹈矩的打渔生活,虽说乏味,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食物短缺的状况,大南会定期向我提供淡水、肉干之类的食物,打渔也总是很顺利,几乎没有遇到过没有鱼这种事儿。出海前,我仅仅只备足了一个月的粮食,因为从父亲的绳索勒紧我的力道看来,目的地大概不会太远,食物吃光了大不了就捕鱼,大海里会有无穷无尽的食材。
时光流逝的速度仿佛变慢了。
渔船仍然在向望不到头的大海深处行进,在金灿灿的光线中划出一条水路,为了抵抗饥饿,水田西没做多余的动作,她学着海鸟先生的姿势静坐起来,应该能节省不少体力。
而我打算找出点觅食的门道,我将渔船上的杂物罗列在甲板上,清点起物品来。最后,只找出两根备用于发动机损坏的船桨、一些打火石、一张渔网、渔笼、大南留下的猎枪、一把刀子……
总之是一些在饥饿面前毫无用处的玩意儿,自己也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一直到防水表上的指针指向夜晚,阳光都还闪耀着,海水里只剩下海水。
我坐在船沿,昏昏欲睡,恍惚间听见水田西的脚步声,她朝海鸟先生走了过去。
“海鸟先生,你不饿吗?”她说。
“承蒙关照,在下不饿。”海鸟先生随即应道。
“你在说客气话吧。我们可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不是客气话。在下感觉不到饿,在下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感觉不到饿,对食欲这种东西更全然不能领会,在下吃了东西无非就是排泄出来,不吃也没事儿,身体照样好得很。”
“不吃东西也可以生存下去?”
“反正不会死。”
“那样应该很方便吧。”水田西歪着脑袋说。
“的确,不过至今不知道食欲是什么感觉,挺遗憾的。”
“食欲就是——想吃。”
“这么简单?”
“对啊。”水田西点点头。
“据在下所知,人类不吃就会死吧。说起来只是单纯想吃这么简单,如果遇上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就不仅仅是想吃,而是得吃,不得不吃。第五佑一先生的父亲出海的事儿您知道吧?”
“嗯。当然知道啦。”
“不瞒您说,佑一先生的父亲也遇上过同样的情况。”
“真的吗?”水田西突然抬起了头。
“千真万确。”
一听到父亲的消息,我立马跳到甲板上,之前的疲惫与饥饿都烟消云散了。
“你是说,我父亲遇上了同样没有食物的情况?”我问海鸟先生。
“是的,让食物变质的阳光,没有鱼的海,环境大致是一样的。”
“后来呢?他活下来了吗?”
“应该活下来了,这个在下不太清楚,当时令尊饿得神志不清,已经在临死边缘了,因为令尊知道海鸟的眼睛可以看见未来,于是挖下了在下的眼睛,装到自己的眼眶上,有一天令尊看见了未来,而且看见的不是一片漆黑,是日本人在海岸抛尸什么的,这说明他自己在未来仍然活得好好的。”
“后来呢?”
“后来他又看见了一些画面,不过并没有告诉在下,而是撕下布裤,画下了那三层塔,十二个溺水骑士,吩咐在下送给大南先生,等到在下再去寻找令尊的时候,令尊的渔船已经不知去向了。”
“那海鸟先生现在能瞧见未来吗。”我问。
海鸟先生迟疑了一会儿。“能。”它说,“在下已经瞧见了。”
“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见。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不妙啊。”
“是的,按常理讲,应该会看到形形色色的画面,像这样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的情况,恕在下直说,多半意味着死亡。不过不用担心,也有可能是咱们行驶过了这片海域,穿过白昼与黑夜的边界,黑,也有可能是天色缘故。”
海鸟先生刚一说完,水田西就拉住了我的手臂,也许是因为害怕,她的手在颤抖。
“再不吃点儿东西,咱们可就真死了!”水田西说着,眼角流出了泪。
海鸟先生转了个身,背向我们,面朝大海和太阳,说道:“这片海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当初海鸟先生所说的,简直千真万确,至今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片阳光普照没有鱼的海域,因为,我,第五佑一的故事,就终结在这里了,这并不是说我死在了这里,反而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规则远离了我,宇宙远离了我,我似乎存活在了另外的地方。
——《出海日记》
在结束与海鸟先生的交谈后,防水表的指针已经指向凌晨。
水田西昏睡了过去,从她侧身的睡姿中,我能清楚看见她肚子明显的凹陷,她太饿了。
事到如今,晒着毒辣的阳光,已经到了濒死的地步,仿佛体会到了当年父亲的心境。那便是:一无所有。
不过,我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发觉自己还是有些东西的,比如水田西,自从那次用于排泄的器物挺起后,这样的感觉就越发深刻,不挺起时也罢,可只要一挺起,就一发不可收拾,便想把水田西收入囊中。
除此之外,我还有打火石、猎枪之类的杂物,也并非一无所有。
恐怕,一无所有只是作为一种心情存在的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