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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鸟之逝

金鸟,金鸟。

这竟勾起了星群的无限好奇之心。

那是一只很美丽的鸟儿吧,或是一种很珍稀的宝物?

晚餐之后,星群寻思着,大师兄他们寻找金鸟做什么呢?看着他们那般神秘古怪的形色,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呢?是了,听说他们几个人最是馋嘴,经常在山中偷偷猎食野味,是不是这金鸟也是他们下一步的捕猎对象呢?哼!等着吧,我要亲手抓住他们的罪证,然后让大师尊狠狠的惩罚他们的贪嘴。谁让大师兄平常对我那么凶呢!

星群凝望着灯火,思绪摇曳。朦胧之中,灯光闪闪,那金黄的光晕中间仿佛凝聚一粒耀眼的光点,渐渐幻化成一只金色小鸟的灿影!灯光愈加璀璨,那金辉斑斓的小鸟站在灯火辉煌的光弧之中,就像居住在太阳中心的金乌鸟,美丽而神圣。星群惊喜万分,不觉伸手轻轻扑向金鸟,忽然灯火一晃,光影摇曳,金鸟一跃飞出······

星群扑门而出,飞身去追,金鸟飞过重重殿阁,他转过殿阁;金鸟落在交错的檐角,他攀上檐角;金鸟又穿过山石,寒池,飞进一带树林。星群穿越山石、寒池,钻进黑黝黝的树林,四顾岑寂,满目荒寒,却哪里还有金鸟的影子?

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野烟漠漠的林中辗转回顾,四处彷徨。正在心灰意落之时,忽然扑棱一声,那只金鸟自林深处飞出,落在星群的肩头。星群轻轻伸开手掌,小心翼翼地将金鸟捧在手心,像是双手奉着一颗光明的火种,心生无限珍重与虔诚。

金鸟轻轻飞离星群的掌心,旋绕着他周身飞舞,一弧弧炫丽的金光缠绕着他,像是把他编织在幸运的梦里。然后金鸟飞向前方,引导他走向林木深处,像是一盏指路的明灯,散发出的金色光芒照亮了斑驳荒林。一路上好像有无数只大眼睛隐匿在昏暗的夜色与参差的树影间,或远或近地悄悄观望着他们,那么大那么圆的眼睛,不像是人的眼睛,却像是······鸟的眼睛!

走到人迹罕至处,暗夜中,一只只眼睛渐渐向他靠近、聚拢而来,在夜雾中显现巨大的鸟的轮廓!天啊,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鸟儿,汇集成群,黑压压的一片,挤动萧瑟的林木,将星群和金鸟围在核心。这些鸟儿们羽色黄褐,斑纹青灰,体形比星群还要高大,但皆无凶猛之态,相反还显得极其呆笨可爱。星群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奇观,恍若置身梦中。

突然鸟群中发出一声阴凉的冷笑,但见一张巨大的罗网已悄无声息地迅速向星群头顶布下,四方围拢来的“巨鸟们”纷纷脱掉披在身上的羽衣,露出一张张阴险的笑脸!

为首的那只“鸟”便是大师兄端正!但见他扔掉鸟衣,喝令一声“上!”身后众人早已迅速拉起一张金丝大网,朝着星群和金鸟当头罩下!

但听一声尖锐的嘶鸣,金鸟在汹涌扑至的人影中奋力挣飞,星群扑身而出,意欲抵挡一只只抓向金鸟的魔手,怎奈势单力薄,一下子被端正推倒在地。

星群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哀声哭求着众人放过金鸟,却没有人理他。眼见那竭力挣扎的金鸟马上便遭生擒之厄,突然发一声刺耳尖鸣,双翅衍射出灼人金光,振飞而起,冲破罗网远远飞去!

星群顾不得擦去泪水,望着飞远的金鸟,心中呼喊着:金鸟,你飞吧,飞吧!飞向属于你的广阔,飞向属于你的高远,就请你那么自由自在地飞翔!

端正急忙率众人追出树林,迅速消散的无影无踪。只留星群呆呆地孤立空林,怅然望着金鸟消失的方向,夜空中只飘曳着几片金色的羽毛,随风摇落。他知道金鸟永不再来······

星群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他抬起头来,木桌上那盏金色灯华照耀着他布满泪痕的脸庞,窗外萧萧树影摇曳,轻轻刷动着时间的转轮,而在他脚下,不知何时书籍已散落了一地。

原来只是幻梦一场。星群心想,世间也许并不存在这样一只金鸟,端正师兄他们也没有梦中这样邪恶,然而当自己面对那么强大于我的力量时却如此弱小无依,无能为力,那却是真的。就像他不能保护一只柔弱的小鸟,甚至不能在雪熊面前保护自己。

若想自身强大,只有借助幻术的力量。也许这奇梦是神谕般的启示,他终会变得强大,梦中的金鸟终会照亮他的前路,指引美好的未来。他决定先隐藏起关于金鸟的秘密,天一亮就去面见大师尊。晨钟已行将敲响,星群望一望窗外,起身迎接黎明。

铁灰色的夜空下白雪覆盖着群山。

辉煌的大殿内,典藏高居首座,典幽、典白、典相、典元、典仪分坐在中首和下首。他们面色庄严,神祭大礼之前的安排部署必不可少,有时一个细微的疏忽就会导致整个盛大典礼的落败。

典藏望着典幽典白等人,这些昔日的同门师兄弟,如今他们都已是圣湖山的元老和护法,执掌一面,是自己必不可少的左膀右臂。可不知为何,他们的面色所呈现出的阴郁,和殿外的夜色一样浓重。

原来每年神祭之时,远在王城的大幻术师蓝唐必亲自到场主持献礼。蓝唐是北溟王朝元老院的首座,代表着王室的威仪前来朝贺,以祈国泰民安。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蓝唐与典藏私交甚厚,典藏在北方宗派的雄厚势力完全依靠着朝中位高权重的蓝唐支持,而蓝唐在朝在野也都需要培植强大的党羽和派系力量,以辅助其巩固权力地位。所以蓝唐前来星门主持神祭,二者于公于私都相得益彰。然而今年神祭之日,王城早来了传报,蓝唐未能前来主持,由王朝祭司宗匡前来代为主持祭典。这本没有什么不妥,然而典藏却心存忧虑。因为王城中关系着蓝唐的一点风吹草动的变化,都或许牵动着圣湖山的兴衰。况且,他早有所闻,那祭司宗匡不仅为人高深莫测,来历神秘,而且是元老院蓝唐的头号政敌。他此次前来只怕对星门不利。

众人计议到深夜,最终部署已臻完美,以免有所纰漏为那即将到来的祭司大人以可乘之机。典藏命弟子呈来美酒,精美的玻璃杯内盛着琥珀色的酒浆,在烛光下灿烂非凡。典藏高举酒杯,祷祝神祭大典能够圆满成功,造福北溟。众人一饮而尽,然后各自告退。

最后典白留在了大殿上,不肯离去。他望着师兄的眼睛,冷静道:“您的眼睛无法掩饰您此时心底的不安。师兄,请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典藏面现忧色,端着酒杯肃声道:“我只是预感,将有大事发生!”

典白面色肃道:“什么大事?”

典藏若有所思地摇首:“惟觉来势强大,难以判定·····”

典白安慰师兄道:“师兄莫疑。也许是神祭仪典太过重大,师兄又连日操劳,所以心神难安。况且,我们圣湖山主持祭典多年,历来未有出现纰漏。师兄不必多虑。”

典藏沉声道:“但怕强仇来觅,小人旁伺!福祸难料,暗箭难防·····”

典白道:“师兄莫忧。我们俱已安排妥当,只怕那些宵小不敢来扰。但有不测,我们师兄弟相守相随,生死同心,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典藏点点头,道:“还有两天就是神祭大典,明日那祭司宗匡便已抵达这里,你我见机行事罢。”

随后又特别叮嘱典白道:“这两天命人看管好星群,绝不能让王城的人见到他······”

说罢挥挥手示意他回去休息。典白俯首告退。

空殿孤光,典藏愁眉深锁,心头忧虑郁郁难去。究竟该会是怎样的事情发生,令他枯井一样的内心泛起惊澜,如此不安?他孤立空殿,长灯照影,漫漫一夜。

翌日,当星群走进大殿时,看见灯火未熄,大师尊站在殿中,凝立如木。

“大师尊一夜未睡么?”星群看到典藏师尊形态疲倦,以为师尊一夜未眠,却不知他在这空殿之上站立了一夜。典藏常常彻夜不眠,不知是恐惧午夜噩梦还是喜欢雪山夜色,总爱一个人彻夜长立殿中或是枯坐殿顶,孤守到天明,其心无人能懂。

“星群,你不在关禁闭,跑到这来有什么事么?”

“大师尊,我要学习幻术!”

典藏望着星群眸中闪烁的光芒,道:“为什么要学习幻术?”

“您不相信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幻术师吗?”

殿堂静静地,星群接着问道:“难道您不想让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幻术师么?”

典藏道:“我相信。可是成为一个出色的幻术师,并不一定就会是一个优秀的人。”

星群问道:“可是,为什么?”

典藏避开星群疑惑的眼睛,转过身去,语声幽凉:“因为学会了幻术就学会了伤害。”

“可是,我学习幻术明明是为了避免伤害的!”

星群委屈地望着典藏,“我不明白。”

“你去找其他几位师叔伯吧,也许他们会告诉你答案。”

星群心想:典白师叔崇尚法度,为人严苛;典幽师伯沉迷玄学,疯疯癫癫。于是决定避开他们二人,向其他几位师叔请教。

典相正坐在塔楼的顶上研究一幅巨大的地图。他看见星群走来,高兴地邀他同赏,一边指引经纬,手势纵横开阖,一边详释深解,仿佛那纸面上的山脉、河流、平原、谷地俱在他指点下缓缓流动、漂移,那些密集的线条以及各种颜色的地理表征在平面上呈现出的奇特形态,在星群眼中汇聚成缭绕的云丝。

典相道:“这是‘云图’,是我搜集到的最全面的地理图志,你看这上面的山川地脉,多像人体上密布的经络,又多像是世界的路径。四极八荒、列国版图,皆囊括其中。你看这一片白色的地带是我们北溟,莅北极而远四夷;这一片是没有冰雪的地方,他离我们是那样遥远。这其中是鲸王族,一个强盛霸道的国家;这是蓝山,一个优美的民族,和鲸王毗邻而居,如在虎口······”。

星群听得心驰神往,此时当空一只飞鸟划过日影,虚渺的影子投射在那张古黄色巨幅版图上,掠过那些广阔的山脉、河川、国域,这奇妙映象在星群心底清晰震撼。他望着云图中一闪而过的暗褐色的鸟影,想起梦中的金鸟,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插上翅膀,飞过无数峡谷、冰川,飞越这块版图,去到一个没有风雪的地方。

星群思绪翻飞,只觉眼前的图版好似沿着大地伸展开来,蔓延无极,图表上面的山脉急速地隆起、矗立,河川涌动、飞流,纸上抽象的描绘忽然化为真实世界,具体可感。星群感到一阵晕眩,意识朦胧中,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化为梦中那只金鸟,软弱渺小,不由自主地向宏大无边的云图中坠落、坠落,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

他脑际陡然掠过一道惊悸,迅速恢复了清醒,张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竟悬身万丈高空之中,正急速地自云端向下沉落!星群大叫一声,心中无限慌乱,双臂下意识地在空中胡乱挥舞一阵,不觉间竟然阻止了俯冲之势。星群这才发觉,原来在他的后背竟然生有一双巨大的翅膀,刚才双臂挥动,带动双翅展开,缓和了落势。星群惊奇不已,他试探着有节奏地摆动双臂,双翅迎风展动,不多时便已掌握出一定规律,可以让身体借着风势在空中飘浮。

星群挥动双翅,熟悉了要领之后,胆子大了一些,可以慢慢驾驭方向,随后便在空中穿梭着任意飞行起来。

“哈哈,我会飞了!我会飞了!”

星群在空中一边翔舞,一边欢呼。这时,高空中响起一个飘渺的声音来,那声音似是起自天外——

“星群,星群······”

星群一惊,只看到茫茫云层,穹顶高旷。那声音好像是典相师叔发出的,只是仿佛隔着万丈云气,渺渺茫茫。这时,空中声音又复响起:“星群,我问你:圣湖山有多大?”

星群不觉应声答道:“很大”。

“北溟有多大?”

“很大······”

“北溟之外的世界呢,你知道吗?”

星群摇摇头。

“那你就张开翅膀,自由而勇敢地翱翔一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星群自幼生长在星门,从未离开过圣湖山,至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只是凭着书籍中的了解和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现在有了这双神奇的翅膀,可以让他畅行无阻,不觉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世界原来那么大,大过了他的胸怀,他不知道要飞往哪里?面临着天地浩瀚,令人凛然敬畏,他孤悬莽莽云流之上,内心不胜高寒。

这时,天外之音再度响起:“星群,是鸟儿就要高飞,是帆船就要远航。去自由的飞翔吧!”

“星群,请你自由地······”

那声音越来越远,好像随着行云飘到了天边,不复再闻······

星群受到鼓舞,决心飞向南方,他要去一个没有寒冷的地方,去看看那里没有雪山冰河、没有昼夜风雪的样子。他奋起双翅,一道道的山川峡谷、大河江流,被他抛向身后,临空俯视之下,千山万水都显得好小好小,只能看到它们在大地上交错纵横的脊背。

天有不测风云,而且瞬息万变。星群正御风而行,忽然感到一种压抑逼迫的力量袭近了他,转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涌起漫天乌云。黑色的云彩遮蔽了蓝色天空,像是浓墨化在清水里一样,大片大片的被风荡开,阴沉的云影迅速覆盖到星群的头顶。

看来要有一场暴风雪将至,风力越来越强劲,挟着尖锐的声音卷动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撕裂了漫天云锦!星群大叫一声,眼前一黑,很快被卷入飓风的中心,从高空坠落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典相低声呼唤着把星群摇醒,星群方才缓缓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伏身云图之上,而他的口中兀自叫嚷着:“我的翅膀,我的翅膀······”

典相摸不着头脑地奇声问道:“翅膀?什么翅膀?”

接着笑眯眯地盯着星群:“是的,我们都会有一双翅膀。孩子,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会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双翅膀的。”

星群意识已全然回归清醒。那些用不同颜色描绘的山脉河流依然像云丝一样缠绕;更重要的,他的双肩依然弱小,无论如何看不出适合生长一双强劲巨大的翅膀。只是,天上确已是风云翻涌,眼看便有一场雪花卷下来。

典相道:我具有高深的幻术,却走不出圣湖山,走不出北溟这方雪原。有时了解世界,远远比了解幻术重要很多。星群,或许你将来要走很远的路,你的生命不一定归附幻术,也不一定终老在这片雪山。即使你要成为大幻术师,也要具有大胸怀,心中有大世界。圣湖山可以成就你幻术师的地位,却不一定使你走向更远。人的追求和梦想不一定在他的面前,或许它一直在远方等着你,你只有不断追寻才能懂得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星群望着典相师叔深邃的目光,他的言语仿佛触及了自己灵魂深处尚未开启的地方。

典相最后告诉星群,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一个不能胸罗万象的人,永远走不进幻术最奥秘的世界。

星群道,可这又和学习幻术有什么关系呢?他再次受到典相师叔的指引,去典元师叔那里寻求真解。

典元师叔一个人住在养着许多花、堆着许多书的房子里。那是一座很幽深的房子,房间的四壁全是装帧严肃古朴的医学书籍,其次是很多盆栽的植物,院子里也种满了许多不怕冷的奇异花木。

最令星群感到恐惧的是,当他每次穿过走廊时,就像经过野兽出没的丛林。因为那道又长又深的走廊上,停放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笼子,笼子里关着各种各样的奇禽异兽。有一直在焦躁发怒的白猿,每看到有人经过就拼命摇晃铁笼,龇起白森森的獠牙;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体型硕大,安安静静地呆在高高吊起的木笼里;有毛色火红的狐狸,转动着狡黠的小眼睛,在笼子里转来转去设法逃跑;也有长尾巴的大雉鸡,好像一边顾影自怜,一边在嘲笑着旁边的叽叽喳喳的红腹灰雀。然而,不远处豢养笼中的一只巨大的黑色鹰隼总是瞪起凶恶的眼睛,这让长尾雉总是不安地缩在笼中,战战兢兢。星群想象着以往馋嘴师兄们每次拜访典元师叔路过走廊时,总是垂涎着长长口水的样子,正笑得开心,突然,一只盘踞大铁笼的金狮呼啸一声,张开血盆大口,朝路过的星群扑起。不过,金狮很快就被缠绕脖颈的粗长锁链限制住,只有两只尖利的前爪凶狠地拍打着铁笼。但星群还是被吓得失声大叫着飞快地穿越长廊,跑进典元的房间。

典元师叔正忙着研制药方,脚下的炉鼎内炼制着丹药,浓浓的药香悄悄地充满了整间屋子。星群见师叔正在专注地书写,未敢惊动,只好静静地等候。环视房间,除了胡乱堆放的典籍和盆栽植物,便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炉鼎冒着五颜六色的烟雾。最让星群感到新奇的是,立在墙角的一座乌沉沉的大木架上,上下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透明的玻璃器皿,里面有毛茸茸的大蜘蛛,鼓动着圆肚皮的雪蛙,晶莹的蜈蚣和蝎子,还有缠绕着的蛇。它们有的在交尾,有的在互相攻击、吞噬。

星群站在典元忙碌的身影后面,为了表示他的恭敬,他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很久。可是他终于明白他是和那些炼过了头的药材一起被忽略掉了。星群忍不住道:“典元师叔,我不得不打扰您一下,请问您那些药是不是炼过火了?”

“哦,是吗?”一阵手忙脚乱,典元慌忙转身去收拾炉鼎,叫道“我都忘记了!”

他终于停止下手中的工作,招待眼前这位小徒儿。

星群望着那些由许多奇特草药的名字组成的配方,不明白为什么有的药材用量多多益善,有的用量至慎至微?

典元师叔告诉他,平常,我们用性味猛烈的药物来攻治病患,用性味平和的药物来调养精神,超过适当剂量就要伤害正气。

?药有四气五味:寒热温凉、辛酸甘苦咸。根据不同的作用、药量,可分为君、臣、佐、使。在群药中,起主要作用的药,为“君药”。药之纪纲,亦如人本。业医者须详明之,方可以为司命之寄也。

典元一边拿起各种奇形怪状的茎块、枯败的花叶、根须,一边解说他们的性能,那些药材在他手掌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仿佛充满了魔力。最后典元告诉星群,这就像人有七情六欲,又像人世有悲欢与冷暖,准确把握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天地的关系,阴阳互补,刚柔并济,才能相得益彰,互为和谐。

星群不解,他一心只想学习幻术,弄不清楚他们所讲与幻术之间有什么关联?典元只得叹息一声,指点他去典仪师叔处求取真知。

正在这时,星群但听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回身一看,声息全无。星群疑惑地转回身,背后声息又起。星群再次回身,但见身后只有一个大土盆。奇的是,盆内的黑土正在悄然松动,似有什么东西将要裂土而出。

星群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土盆,果然,但见先是一只枯瘦的根块形植物从破土里探出头来,竟是一棵老玄参。老玄参已练就了人形,五官俱全,他满是皱纹的脸和长长的参须看起来十分怪诞可爱。但见老玄参抖一抖头上的泥土,跳下土盆摇腿便跑。

典元一边忙碌着一边头也不抬地说:“玄参翁,你和茯苓子还有没有相安无事的时候?”

这时,接着从土里挣脱出一个肥肥圆圆的棕褐色的球型植物,看来这便是茯苓子了。这茯苓子也已修成了人形,肥肥胖胖的是个婴孩模样,可爱又好玩。茯苓子也抖落一下身上的泥土,笨拙地跳下土盆,去追逐玄参翁。它们两个小精灵一前一后,奔跑着嬉闹着,有时跳上瓶瓶罐罐,有时又穿过星群的胯下,星群正看得好玩,待到它们穿越一丛浓密的植物时,突然踪影不见。

典元忽然低喝一声“不好”,急伸起右手食中二指,但见一脉红光射出,一根红色丝线远远卷向花木深处,在朝向门口的方向,星群看到了被红线紧紧捆绑住的玄参翁和茯苓子。原来他们是要悄悄地逃跑!

典元冷笑一声,一抖手中红线,将擒住的玄参翁和茯苓子提在手中,得意地看着它们。刚才还可爱之极的两个小精灵这时充满凶厉之态,双目怒突,仇视着典元,龇起尖锐细小的牙齿,发出悲伤却更为愤怒的细鸣。然而饶是它们死命挣扎,凶悍顽抗,也只能被典元玩于股掌之上,命悬一线。

星群一时呆了,看着面前这突然转为惨烈的场景,正要开口替它们求情,却听典元道:“你们逃跑了几多次,却始终不知悔改!好在也该是你们入药归经的时候了。”说着已迅速将这两个小精灵投进面前烈焰焚烧的炉鼎,紧紧封住鼎盖。

星群见状不由失声惊叫,阻拦已是不及。但听两声惨厉之极的叫声过后,炉鼎剧烈摇晃了几下,一道绿气闪过,便再没有任何声息。

星群痛惜地望着蒸起烟气的炉鼎,眼内含泪。他愤愤地望着典元师叔,不无悲伤地讽道:“请恕星群无礼!请问如此炼药怎样把握人与天地的关系,相得益彰,互为和谐?”说着甩身跑出门去。

星群见到典仪师叔时,他正幽坐毡上,闭目抚琴。

那琴声如思绪,如心语,如弹琴人正和时光深处的知己悄悄对话,诉说情怀。仿佛若无这琴弦,其思绪就会被堵塞而无法飞扬,心声不能打开翅膀透出胸臆作自由的呼吸。而典仪,他的心就是一把琴,任他弹奏出朝云暮雨,云飞雪落。

一曲抚罢,星群凝立良久,如梦初醒。他深知典仪师叔精通音律,自己所有的乐理知识都是得他亲授。虽然平时没少聆听典仪师叔的琴声,但是他今日所奏琴曲听来意绪多折,竟是别有情怀,是自己从未听见过的。

星群与典仪师叔相对而坐,殿内一只小铜炉内青烟袅袅。在星群的印象里,典仪师叔的居处总要比其他几位师尊居处的光线更幽秘一些。但见典仪师叔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异常灵活柔软,他面凝如水,一身白色长衣铺卷在地上,膝头那张古琴木色深沉,一缕炉烟朦胧了他眼眸内的苍冷,使他的气态更见清绝。

琴声未歇,典仪喟然一叹道:“琴呵,历来被赞之为‘圣人之器’。可见古人对它的看重。但若只看重它华丽精致的外表,不领受它的内涵精神,却有负于这琴了。玉有玉质,琴有琴德。人们常常喜爱以美质良材来比拟自身高尚的德操,正所谓“琴德最优”,能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

星群不解道:“何能看出琴能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

典仪道:“问得好。你看这琴身,面圆底方,法天地也;前广后狭,形象尊也。长三尺六寸,象三百六十日;宽六寸,象六合。琴有弦有徽,有首有尾,有唇有足,有腹有背,有腰有肩有越。唇名龙唇,足名凤足,背名神人,腰名美姬。越长者龙池,短者凤沼。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沼四寸合四气。区区一琴,参阴阳变化,合天地之数,成宇宙之序,它演奏的音律又岂不超绝?”

“再看这五弦,宫、商、角、徵、羽,契合五行金木水火土。为政者又常以琴各弦的排列来比附君臣的位次,我们幻术师则常以弦丝的多少来衡量自身的资质与修为,在我们圣湖山的列位护法中,曾经有一人能操九弦,是当世极少的高才了。”

星群忙问道:“是扶风老师么?”

典仪轻轻摇首,道:“不是。但她和扶风师兄齐名护法之位,如今已离宫十八年······”

星群望着琴,一脸神往,喃喃道:“那会是谁呵?”

此时典仪又复按琴而歌:

一弦风雨电

二弦云水山

三弦星日月

四弦雷震虹

五弦霜露雪

六弦草木泽

七弦禽兽麟

八弦神鬼魔

九弦天地人

······

静静的古琴恰似自岁月的海底打捞上来的沉舟,琴弦上流闪着月光一样幽深的颜色。星群心想:能奏九弦琴的该是怎样一个人啊,当他挥动琴弦时,眸光该有多迷离,想是如水华年都要弹落在那弦下,化为灰土罢?

星群想,这许多年他随扶风和诸位师长学习礼仪、音乐、文学、数理、哲学等科目,也不乏埋首群书朝攻夜读,在这些艺能的修习上不可谓不勤。况且,他独享厚遇,每年都有一定时期去诸位师尊处听习讲义,多有所得。他隐约觉得,几位师尊今日所讲虽与幻术无关,却又暗含其精义。难道非是诸师长不授真法,只是自己至今未悟?

最后,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典白师叔的房门。

他以为典白师叔又会搬出经典,向他讲授法理之说。典白平素执掌宫内政务法规,心性沉潜,为人严正,做人做事从不拐弯抹角,星群一进门便也直接说道:“典白师叔,我想学习幻术,可是大师尊说‘学会幻术就学会了伤害’,我不懂。恳请师叔指教。”

典白点点头,招手星群:“你随我来。”即走出门去。星群紧紧跟在后面,被带领着走到一座水池边。

星群随典白在水池前凝立良久,他疑惑地望着眼前凝寒的池水,不明白师叔想要做什么。

两人默望着静止在水中的倒影,各有思索。

典白望着池水,像告诉星群又像自言自语:“这泓池水,凝静异常,它像一颗沉寂的心,难起微澜。若一旦打破它的平静,它又很难平复无痕。”

说着典白伸开掌心,交给星群一块小小石子,让他扔进平静的池水。

星群将石块投进湖水,典白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一朵溅起的水花。”星群如实回答。

“你还看到了什么?”典白问。

“还有,水面上泛起了一圈一圈波纹。它们像音乐、也像夜色一样扩散。”星群说。他虽然很明了看到的表面景象,内心却是越来越迷惑。

典白点了点头,对星群说:“每一块沉重的石子都会激起一片水花,每一个人都要对他在这个世界上激荡的水花负责任。因为这水花会激起许多圈涟漪,也会波及到许多平静的水面,产生难以预测的影响。”

星群坐在岸边,静静地凝望着微波荡漾的水面。这时,典白叫他注意看脚下:“你看,被那石头激起的水波正在拍湿你的脚,这说明,它已经找到了回到你身边的路径。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当心自己在世界上激起的水花,因为,由你造成的波纹总是会返回到你自身。如果那水花有危害、能引起伤痛,我们将不欢迎它回来;但是,如果它带来了美好的意义,我们将很高兴看到它回家。”

池岸冰石散落,远处雪山静默。星群呆立在池边,望着渐渐消散的水波,若有所悟。水面归复静止,他如缕神思却像水纹一样荡漾开去······

典幽师伯居住的房子筑在一棵非常巨大的古老的树上,这使他的人显得非常古怪神秘。此时典幽师伯正坐在阳台上研究一部无比厚重的典籍。他的阳台搭建在树顶上。

星群伤心地说:为什么没有人肯教授我幻术,难道是我的愚钝,还是我的幼稚?

典幽摇摇头。

星群道:难道幻术不是一种值得掌握的神奇本领么?

典幽说:幻术是一门十分古老的秘学,他与哲学、音乐、医药、巫术、符咒、天文等诸多学说密切相关,它虽然能指导人们汇集天地间的能量,但那并不是它的本质语言。很多人只为它华丽的形式目眩神迷,却真正忽视了幻术最朴素深刻的内涵。当然,这些人包括你,孩子。

星群疑惑地望着典幽师伯。典幽的眼睛像是深邃的海水,炯炯眸光如暗夜海面上泛起的银波,闪烁着哲理的光辉。

星群略有所思地道:看来,师叔他们给我讲得那些东西就是幻术了?可是我身上并不曾拥有力量,我也不像诸多师兄们那样,擎动神奇的手指,就能激起呼啸的风声或是绚丽的光焰。

典幽说:好像你是看到了强大,看到了力量。但同时也看到了华丽,看到了虚幻。事实上,你只看到了有形的力量,却看不到无形的力量。你可知什么是强大?

星群想起那些石子激起的水花,突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那便是一种强大了,如果是人拥有这样的力量,又会波及到什么?

此时大师尊的那句话像涟漪一样回荡在耳边:“学会幻术便学会了伤害!”星群隐约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典幽郑重地告诉星群: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会真正强大起来。

星群一怔。这些话好似击中了他。

典幽接着说:强者和弱者的本质区别在于,一个人是否坚守纯洁的心灵、纯正的精神,是否当所有人屈服于邪恶的裙裾下,他仍能坚持正义和真理,独自面对黑暗!

典幽眼含热泪道:而这些,不是每一个幻术师都能做到的。往往力量把一些人推向强盛,也把一些人带向毁灭。孩子,你要保护好自己纯洁的灵魂,做一个真正强大的人。

星群望着典幽师伯流泪的眼神,一霎那间心中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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