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从一位家长中手中接过简略的典礼流程单，用手机照着，寻找与自己有关的内容——
北京市朝阳区星海中学2012级毕业典礼节目单
一、大合唱：《黄河大合唱》二、优秀学生家长演讲—— 初三？一班：风兴羽父亲——风清扬 初三？二班：谢之希父亲——谢长田 初三？三班：黄二平母亲——张爱华 初三？四班：赵啼鸽父亲——赵天明三、舞蹈：《踩着星星上月亮》四、歌曲串烧：《棉花糖》 《双截棍》 《青春修炼手册》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五、校长寄语。校领导班子为班级集体颁发毕业证。
六、优秀学生青春感言。
……
一男一女两个充满朝气的孩子身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礼服走上舞台，随即，整个礼堂响起了振奋人心的鼓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男孩扫视一周，带着播音腔喊道：“来了，快来了！”
女孩接道：“不，它已经来了！”
两人合道：“我们的青春！来——了——！”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两位年轻主持人从容地走下舞台，正当家长们都处于懵懂状态时，LED屏上的画面变成了波涛汹涌的黄河，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响起——
但是！中华民族的儿女啊！谁愿意像猪羊一样任人宰割？
我们抱定必死的决心，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与此同时，几十个孩子从幕后涌上舞台，站成了三排，初三？一班的班主任——就是风清扬方才见到的那位女老师，从容地走上舞台，背对观众，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根指挥棒，有力地舞动起来，而孩子们也随着激昂的音乐大声合唱道——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 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 ……
风清扬有点无奈，揉着自己的额头，尽力让自己在这般吵闹嘻喧中保持冷静，他真想找一个可能的办法让台上这帮傻乎乎的孩子们安静下来，不然他们每唱一句，风清扬心里打好的演讲草稿就忘掉一段。
这就是人生，风清扬想，每天都是现场直播，总被人赶鸭子上架，而且，从来都不会有人考虑你的感受。瞥一眼兴奋无比听着合唱的妻子，风清扬最后一丝寻求抚慰的意愿也彻底破碎。他强忍着听完蹩脚的合唱，并随着众人的节奏茫然地鼓了掌。马上，他就听到了那个该死舞台对自己的召唤—— “下面，有请初三？一班优秀学生、润水教育成长津贴获得者风兴羽同学的家长，风清扬先生上台演讲，大家鼓掌！”
伴随着热烈的掌声，风清扬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并向身边所有能看到他的人报以诚挚的微笑。他儒雅、淡然地走出座位，走向闪烁着柔和光芒的舞台，待到他站在聚光灯下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时，他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座位，走到这里的，方才支配他身体行为的理智和意识就像被抽空了一样。片刻，他保持着微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当他只能在观众区的位置看见一片黑暗时，他才发现舞台中央是如此的落寞和孤单，而一想到台下无数双窥视着自己的眼睛，他就发自内心地恐惧。
就在风清扬心里充满着忐忑与担忧时，他感到自己腰背挺直、五官共同配合组成自信而迷人的微笑；他听到自己的声带、舌头和嘴协调工作，同时双臂用姿势相配合，向台下的那片黑暗说道——
我叫风清扬，是个律师。迄今为止，已经在法律行业工作了近二十年。
我一直认为，我们人类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真、善、美。而法律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保护我们最宝贵的东西。
胡说。风清扬在心里反驳道。法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而我认为，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还有一样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孩子。
我们都曾经历过孩提时代，都知道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对父母、家庭的渴求是多么的强烈。所以，自从我儿子降生，我就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 要抵挡得住世界的浮华诱惑，摇远离沽名钓誉、勾心斗角的生活，远离职场的利益纷争、商场的尔虞我诈。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孩子身上，把最干净、最美好的社会风气留给他们。
无论工作多忙，我每天都回家辅导儿子的功课。我关注他的精神世界，和他一起看童话书、寓言书，为他的作文写只有我们两个人看的评语。
我带他去钓鱼，在临回家的时候和他一起把钓到的鱼放生。
我带他去爬山，去划船，去让他看看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大，除了我们住的小区和对面的小区之外，还有长城长江，黄山黄河。
如果可能，我愿意把我所有的时间都给他。
都没做过，都没做过。风清扬在心里逐条印证着方才所说的话，但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细胞。他狠狠地，也无力地警告自己——风兴羽就坐在下面，对那个年轻稚嫩的灵魂来说，这一切都是谎言。
前些天，当我听说润水教育基金垂青了风兴羽时，我内心是忐忑的。我们家境还算不错，如果有可能，我和我的妻子，甚至孩子，都希望能把这次机会让给更加需要它的家庭和孩子。但学校和润水教育基金盛情难却。于是，我想，也这么告诉我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成为一个对社会，对祖国有用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学校，对润水教育基金的谢意。我只想说，我，我的孩子，我们家都时刻抱着一颗感恩之心。
我希望在场的每一个家长，都别把自己的孩子当做人才，别把对孩子的教育当做投资。
要当做爱，告诉我们的孩子，你们都是最优秀的孩子。
让他们带着这份爱，报答润水教育基金，报答社会，报答我们每一个人！
谢谢大家！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尽管风清扬在内心深处已经痛骂不休，但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对面前那片黑暗深深鞠了一躬，并带着自信儒雅的微笑昂首挺胸地走下台。在从过道走向自己座位的过程中，他极其享受家长们投来的那股钦佩的目光，并与其中的许多人热情握手。
待到风清扬坐到自己位置的那一刹那，他才真正收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瞬间，无尽的懊恼和悔恨，伴随着惊恐涌入了他的意识，他无法确定，甚至不敢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强作镇定地看向身边的妻子，感到妻子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意味深长地在自己耳边低声说道：“准备得挺充分啊，我的大律师。看，你儿子向你打招呼呢。”
风清扬抬起头，看到坐在前面几排之外的儿子扭转身子回过头来，向自己挤眉弄眼，伸出那只稚嫩的大拇指晃了晃，一脸得意。
这一刻，在嘈杂吵闹的礼堂之中，风清扬觉得自己如此孤独，就如被世界抛弃了一样。
口袋中的电话振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但想到自己刚刚开始单干，一切业务上的可能都不能错过。风清扬马上站起身来走出礼堂，远离了那片可怕的黑暗。
“您好，风华绝代律师事务所，我是风清扬”，风清扬接起电话。
听的出来，对面的人强压住笑，随后，一个女声说道：“风律师，您有时间嘛，我们领导想和您当面聊聊。”
“你们领导？”
“我是任盈盈”，对面女声调皮中带着戏谑。
是曾经沧海房地产公司的曾总，风清扬在心里对上了号，为他们搞定千峰论剑建筑公司这块坏肉的问题，总算是结下了善缘，但此刻自己实在脱不开身。
“麻烦转告曾总，我现在不方便。”
“曾总只需要您五分钟的时间，这其中有两分钟给您用来走到学校门口。”
风清扬挂掉了电话，向学校门外走去。能找到自己儿子的学校，曾总一定是有备而来。本来，风清扬是希望用曾经沧海房地产公司的法务业务来弥补千峰论剑建筑公司法务业务的空缺，这在风清扬离开黑白律师事务所后搁置了下来。现在，看来他们有了新的决定。
不多不少，挂断电话两分钟后，风清扬就走到了学校大门外，他马上就看到一辆黑色的加长凯迪拉克停在马路边上，一位身着黑色职业装的年轻美女正站在车门边微笑看着自己。风清扬走到车边，年轻美女向他点点头，拉开了车门。
尽管车里一片黑暗，但风清扬还是硬着头皮坐了进去。片刻，一盏精致的顶灯就亮了起来，在风清扬的对面——大约两三米的地方，一位气质高冷的中年女性正兀自晃动着杯中的红酒，打量着风清扬。
“风律师，自从骚客汇见您那一面，发生了很多变化啊。”
“曾总，孩子毕业典礼。咱们直奔主题吧。”风清扬不卑不亢。他知道，越是面对这样的人，越要保持优雅。
“高级律师果然不同”，曾总笑了笑，为风清扬倒上一杯酒，“风律师，您的确帮了我的忙，但是，希望您理解，我需要的律师，是安全、忠诚、完全为我所用的律师。”
风清扬一言不发，保持着自信的微笑，他需要这个女人继续坦露，自己才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之前，您并不是”，曾总充满歉意地笑了笑，“而现在，我认为您是了。所以……”
“恕我冒昧”，风清扬礼貌地打断曾总，“如果一位独立的律师就能达到您的需求，那这有点过于简单了吧，您还想要什么？”
“我刚才都已经说过了，那就是全部”，曾总呷了一口酒，“独不独立只与钱有关，好在我们公司在这方面的预算比较可观。关键的是，要保证一位律师安全、忠诚，完全为我们所用，我得知道这位律师真正想要什么。”
说到底，这个女的就像是在故意绕弯子。风清扬当然接触过许多这样的人，他们认为深藏不露是最了不起的人生哲学。可此时此刻这种聊天方式只让风清扬感到厌恶。
曾总恰合时机地看了看表：“风律师，三分钟到了。今天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下周会有人把合同给您送去，希望咱们以后合作愉快。”
风清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份客观的大单，加一份逐客令，这让风清扬感觉自己完全处于这位曾总的控制之下。而他也确实只能马上离开这辆豪车。“任盈盈”贴心地将风清扬从车上扶下，关上车门，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风清扬，说道：“风律师，以后您再找曾总，打这个电话。”
豪车绝尘而去，只给风清扬留下无尽的疑惑。他一边盘算着和曾经沧海房地产公司法务合同的具体细节，以及金额，一边走进学校大门，就着学校门岗的亮光，他看到“任盈盈”给他的那张碧蓝色名片上写着——
曾经沧海房地产集团董事长/润水教育基金秘书长 曾洋
瞬间，风清扬就理解了那个女人所说的“安全、忠诚”的意思，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之中无声无息地失去了某些东西，这种无力的失控感和他在礼堂中的可怕境遇如出一辙。高级律师站在空无一人的学校门口，黑夜之中微弱的灯光下，像之前的诸多困境一样极力寻找破局的办法，而无论他如何重塑自己的意识，都只能得到细沙从指缝滑落的空白感。
不知过了多久，风清扬隐约感觉有人在呼唤他，看着儿子和妻子从黑暗中向他跑来，他感觉自己回复了一丝气力。来到风清扬身边，家人脸上的担忧转变成了兴奋，妻子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道：“快和你爸说说，你在青春感言上说了些什么？”
“我说”，儿子稚嫩的双眸中闪烁着光芒，“我要成为和我父亲一样优秀的人。”
这一刻，风清扬感觉面前这个从小在城市长大、获得了几乎最好一切的孩子，和几十年前在渔村长大、被贫穷苦难折磨着成长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即便风清扬重新获得了对身体和意识的控制，他的泪水还是夺眶而出，双手颤抖着扶住儿子的肩膀，并且终于瘫倒在了儿子的面前。
高级律师在家人的惊异之中喃喃地，像是告诫儿子，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泣道： “别做我这样的人，我是个混蛋……混蛋……混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