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当年之事,纵然沈夜性情冷峻不苟言笑,也不由露出一丝笑影儿来。
那时谢衣刚拜入他门下不久,他对这弟子也不过普通师徒情分——他自幼娘亲早丧,父亲身为上一代帝君,待他一如普通城民下属,这天伦之份上颇为欠缺。如今虽收了谢衣为徒,这与小儿相处之道上却极是生疏。日常不过尽师徒授业督课的本分罢了。
谢衣一病,沈夜虽然挂怀,但一来他要主持腊祭大典,着实无有多余精力放到谢衣身上;二来既然姜瞳诊治后也只说休息两日便可,想来应无大碍。故此沈夜便放心操持腊祭之礼,万万没想到谢衣竟会与姜瞳串通欺骗于他。
是故当离珠前来报告谢衣失踪的消息时,他一时之间颇为不信。然而待他看到谢衣房内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时,心中瞬间便明白是姜瞳与谢衣联合起来欺瞒自己,顿时气得不好。此时仪祭之礼刚刚结束,沈夜连身上笨重的祭袍也顾不得换下来,便派人将姜瞳召来。
姜瞳一听侍从说沈夜在谢衣房内召见自己,便知机关泄露,见了沈夜也不隐瞒,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
沈夜听得谢衣装病是为了猎取赤狐毛皮为自己贺寿时,顿足责问姜瞳道:“胡闹!那沙海何其广袤,赤狐影踪何其渺茫。谢衣年幼不知深浅,你怎生也如此不知轻重?”
责备完姜瞳,沈夜又急忙清点谢衣侍从人数,哪知谢衣因为装病保密,竟是孤身一人离城而去。姜瞳原以为谢衣既然要猎狐,好歹也要带上几个侍从,如今见了这般,心中也不免又是后悔又是担心-----后悔应承谢衣帮他装病,担心他一人孤身深入沙海,若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好?
沈夜此时也是脸上变色,顾不得追究姜瞳,忙命人备鞍牵马,带着数名侍从便匆匆出城往沙海寻找谢衣。
紫微星君弟子走失的消息传出,早有守城兵丁前来禀报,向晚午夜时分,有一小童持紫微殿令牌由北门出城。守城兵丁仔细验过令牌并非假冒,虽然心中对小童半夜出城之事颇为嘀咕,却也还是放他自去。
流月城往北三十里便进入沙海地界。沈夜与侍从一路狂奔而来,终于在沙海边沿发现了谢衣曾经停留歇息的痕迹。沈夜听了侍从禀报追踪方向无误,黑如锅底的脸色这才有了几分缓和。
侍从向沈夜禀报道:“尊上,这沙海里有好几处沙狐巢穴,不知道衣少爷会往哪里去,咱们怎么办?”
沈夜骑在马上,直往沙海中心眺望进去,道:“分路。两人一组,带好罗盘,以烟花为讯。食水用尽之前若还找不到谢衣,便即折返。”
众侍从听了,便二人一组各循方向领命而去。沈夜自带了一名侍从,也往沙海中心而去。
沈夜心中焦躁无比,须知流月城外这片沙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西到东大约五百余里,快马来回也就要跑个两天左右,只是南北纵深却不知几何。何况沙海之中不辨方向,若是迷途失路,哪怕便在沙漠边沿,也要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转。
如今谢衣深入沙海下落不明,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虽说流月城帝君不怕没有弟子候选,但这年来师徒教养情分终究难以勾销。何况谢衣天资聪颖,便以沈夜督课之严,谢衣也能悉心领悟。这样一个聪明徒儿,沈夜口上虽然不说,私心却也是甚为看重的。
此时日过正午,头上太阳光在这沙漠中虽是赤.裸.裸无遮无拦,但在这岁寒时节却无甚暖意,偶然一阵干风吹过,倒叫人不由得紧一紧衣襟。
脚下细小的沙粒挤进马掌之间,不舒服的感觉让马儿打了一个响鼻,蹄子不耐烦的在沙地上刨动。
侍从取过牛皮水袋掂了一掂,向沈夜禀报道:“启禀帝君,咱们的水不多了。是否……?”
沈夜皱了皱眉,反问道:“不多了?”
侍从躬身道:“是。出发之时,尊上命属下等带足三日人畜食水,属下等不敢违逆。如今咱们已经寻了衣少爷两日。”
沈夜沉吟半晌,心中料想谢衣大概已是凶多吉少——这沙海之中,气温下降极快,若无万全准备,便半夜冻死也是寻常。
一念及此,沈夜便心中虽然牵挂,也只得徒呼奈何。难不成为了一个谢衣,却将这许多人马悉数折在这沙海之中?
沈夜遂向侍从道:“罢了,想来都是谢衣的命数。喂饱坐骑,咱们快马回城。”
侍从得令,便取下口袋来,只等将袋中豆饼干粮喂饱二人坐骑便即返程。
正休息间,只见两匹马儿忽然间摇头摆耳,“吸溜溜”一阵长鸣,在原地跺足甩尾,便好似看到什么可怖物事一般惊扰不安起来。
沈夜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只见极远之处有一条抖动的黄线,向前滚动而来,那黄线来势极快,便如千万骏马飞驰一般,扬起尘土遮天蔽日。其中隐隐夹杂着如闷雷般的轰鸣之声,扑鼻老大一股尘土味。冷风过处,沈夜身上祭服衣摆袖袍卷起,猎猎作响。两匹骏马更加躁动不已。
沈夜暗叫一声不好,心知这是遇上了沙暴。沙暴原是沙漠中常见的天气,只是一般多在每年三到六月之间发生,这隆冬季节里有沙暴天气却是少之又少,沈夜哪曾想到自己竟能中此头彩。
那风暴来势极快,须臾之间已到眼前。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间变得昏沉沉犹如暗夜一般。又干又冷的风将地上砂砾刮起,劈头盖脸打得人马脸上身上一阵刀割一般疼痛。沈夜忙令侍从将人马牢牢捆在胡杨树上,一边暗暗祷祝,愿这场沙暴早点过去。一边暗自忧心,不知谢衣是否也遭遇到这场沙暴。
二人刚刚将自己在胡杨树上固定好,沙暴便挟风带石而至。沈夜闭了双眼,努力将自己与胡杨树融为一体,也顾不得沙尘石砾灌了自己一鼻孔。此时耳中只有尖锐刺耳的呼呼风声,仿佛天地间其他声音皆被这风声吞噬一般。那风力极大,胡杨树也被吹得咔咔作响左右摇摆,沈夜虽然与胡杨树牢牢捆在一起,也觉得似乎下一刻便要被这风吹到半空一般。
正胡思乱想间,原本已经被风沙埋过膝盖的沈夜,只觉得双腿上的压迫感陡然一轻,跟着身体便天翻地覆,脚下悬空,再也不是踏在实地之上。原来风力强劲,竟然吹折了沈夜附身的胡杨木,连人带树卷上了半空!
此刻沈夜身在半空,纵有一身玄功,在这天威之前,却恰似螳臂与车毂之力相争一般渺小得可笑。那胡杨木被狂风卷着,在风沙间上下左右胡乱颠簸打旋,便好似在命运中颠沛流离。沈夜顾不得风沙刺眼,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触目只见一片昏黄。他身随胡杨木顺风而行,心头却一片清明:狂风终将停息,若任由这般下去,待风停之时,说不定便要从空中摔个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