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然大亮,可那太阳似乎被树林里茂密的树丫枝干给禁锢住了,沈烨坐在马车边沿上仰头看了不知道多久,愣是不见它换过地方。那云也是,平时都是千变万化着,文人墨客因着它那白云苍狗的反复无常不知感叹了多少回,可今天也像是中了邪,与那瘸去了腿的太阳一同悬在幽蓝的天幕上,比深秋时节的洞庭湖面还要波澜不惊。
忍不住抬起手中的扇子猛地摇了摇,皱眉道,“她进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李昭雄也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斜着嘴嘿然一笑,“殿下莫要心急,这里是我们大齐的地界,她们不会胡来。”
沈烨听得他语气里带了调侃,也不多说,只挑眉施过一个眼神去,那李昭雄就赶紧收了笑,正起神色来坐正了。一时糊涂,差点忘了这位爷不是那么好开玩笑的。
沈烨重重出一口气,把那扇子合在掌心,“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看看。说完便跳下了马车,原地理了理衣襟,翩翩慢步走过去了。不等着到了门口,锦帘簌然一抖,沈晴正打里头出来,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谈的怎么...你哭了?”沈烨把人扶稳了,正带笑要问,一低头却瞥见那人眼睫微微润湿着,忙改口关切地问她。
沈晴却半点不领情,扬高了胳膊把他甩开,低低吼一声,“瞎呢?没见是你的袖子撞到我眼睛的吗!”说完人便状似气愤地往马车那边大步流星而去了。
沈烨在原地愣了一愣,半晌后轻轻摇摇头往沈晴那演得太过而显得有些仓惶之意的背影笑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既然她好面子,自己也便顺着她好了。沈烨快步跟上去双手合拳行个礼,道个歉说,“都是这衣袖的错,竟敢伤了您的尊目,我明日即刻将它鞭挞四十,再送去后厨烧了煮粥,来给将军您赔罪。”
沈晴也不回头,扬高了下巴“哼,行啊,有本事现在就脱啊。”
沈烨眯着眼望她一望,倒还真把手放到他自己的衣带上,做出了解衣的姿态来吓得沈晴连忙把他的手按下来,仰面骂一句,“你疯了?”
“不是你让我做的吗?”
沈晴愤然瞪他“叫你去死你还真去啊?”
沈烨眼中笑意加深,按住沈晴柔滑的手,轻言道,“只要是你说的,我愿意去死。”
“你!简直不可理喻!”沈晴羞愤地甩脱他的手,便拉着马车进了车厢。沈烨自然在后面跟上。倒是那位马夫先凑近了问一句,“里面那两个怎么办?”
沈烨这才回身往一眼那个帐子,菲勒还在里面,门外站着的只额沁一个,清纯的脸蛋上,镶嵌着晶晶亮的清澈眸子,看向这边的目光却是隐隐含恨,直教人瞧出几分歹毒来。沈烨顺着她的目光也往自己这边一打量,额沁看的不是他身边那些凶神恶煞的大齐侍卫,而是身旁这节雕龙刻凤的枣子红车厢。目光灼灼然,似是只要看破车厢的隔层木板,看杀里面那位只知道发脾气的二品女将军。
大概也是觉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额沁警觉地抬起目光,正与沈烨那双表面温润,谦谦若深涧之水的黑眸相对,忙又屈膝行个大齐礼,凶光也隐去,脸上换了一个清纯少女的蔻然微笑。
沈烨单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护着衣襟,也一欠身,微笑回礼。再转身却是对着那位车夫交代一声,“都烧了。”
李昭雄先是一怔,继而领命地一点头,抬首就要招呼一个人来吩咐下去。沈晴在里面坐着,与着外面只是一帘之隔。对他们的对话虽听不真切,但该有的意思,大致也了解。忙掀开帘探头问一声,“烧什么?”
“衣服。”沈烨思路迅捷,回答得也快。
沈晴不疑有他,再往沈烨那带笑的脸上狠狠刮一眼,低声嘟囔,“你倒舍得。”再一回身,喊一句,“行了,别烧了,原谅你了。”
这一声还真是用了气消时的语气,糯软轻柔,似是乌鸫唱柳,黄莺和风,软绵绵飘入人心,沈烨听了立时眉开眼笑,跟着就要进车厢,“行,那便不烧了。”
马夫李昭雄听得满面疑惑,临了正探手要沈烨的衣角,忙缩回手,改用咳嗽来吸引他的注意,压低了声音来问,“那,殿下,到底烧是不烧?”
“不烧了。”沈烨头也不回地进了车厢,直往沈晴的身边坐去了。剩下李昭雄在外头瞪着一双牛眼,干干地眨巴了两眼,无奈叹口气,也哟嗬一声把那帮子侍卫集合了,留下一部分等着收拾残局,剩下的随他一道,一挥马鞭便要原路离去。
却不想,身后密密的丛林里,三四位北庭的人乔装打扮着,个个灰头土脸,粗麻布碎衣衫零零散散地挂在身上,与那些灾民别无二致。额仑菲勒是北庭宰相侄女,又是镇南王府的正牌王妃,身边自然不能少了护卫,只是她本人并不知晓,一切都是由她那同样不简单的丫头额沁来安排掌管着。
沈晴以及那帮子留下来收拾的官兵们慢慢也都离去了,只余下一张算是馈赠来暂时栖身的帐子和些个生活里头用的。这些藏身的人这才肯现身与那额沁见面,一齐过去,跪地行个礼递上一封函件,“大总管,回信收到了。”
额沁扭头望一眼帐子,招呼着他们往更深的密林里头去,然后才边取函件来边问,“老爷怎么说?”
其中一个看起来精明些,脸上蓄须的青面瘦汉子低声道,“祁州知府潘觉是必须要死的。不然祁州人不能死心。”
“祁州城不是大殿下看着吗?”额沁疑惑蹙眉,“老爷什么时候要去帮大皇子解决麻烦了?”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哦,对了,老爷还交代,沈烨先不要招惹,所以还不能动那个将军,免得到时他真动了怒气也来横插一脚。”一席话尚未说完,菲勒也出了帐子,听见外面隐隐有些动静,高声来问,“额沁?你在跟谁说话?”
“哦,没谁呢小姐,”额沁连忙赶走了几个人,仰长了脖子喊一句,“几个流民,来讨吃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