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夫妇与众不同的一面绝非体现在对儿子的管理近乎放纵上，令其他当父母的望尘莫及的是其对执法者言行的敏感上，也许是他们和民警打交道太多，他们已经具备了很专业的嗅觉。
在他家里负责监视的民警刚刚撤走，老丁夫妇就马上作出判断，儿子落网了！
九月中旬，北京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十分宜人的好季节，丁德全已经觉得寒气袭人，老骨头难耐秋凉了。
从儿子保外就医开始，他们就想着怎么讨好民警怎么对付民警，怎么让民警满意，怎样让民警给儿子方便。儿子脱逃后，民警好似对他们不再信任了，开始了全天候的监视，虽然他们老两口有绝对的人身自由，可是那种好似有千百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感觉如芒在背。当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处于监视之下的时候，你必须学会言不由衷的说话，必须把假话当真话说，并且做到自己第一个相信，必须懂得肢体语言的含义，至少说当对方说不出口的时候，你要知道他心里想啥，太累了！几个月来，儿子由看守所到公安医院，由公安医院到家……，到最后出逃，让他经历了身心多重磨难。
保外就医——是所有在押犯可望而不可及的，儿子得到了。虽然他们没抱什么希望，事实是成功了。这更增添了他们为儿子分担痛苦的信心，也让他们更相信自己的能力。唯一令他们遗憾的是，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的儿子很不成熟，一点也不体恤他们，身体上的疾病稍微好一点，就趁他们不在家离家出走。他哪里知道纵然是自己的家也不能随便离开，老丁交不出人，就要被监视起来，儿子不在家就要当做逃犯通缉！这对二老的心理伤害极大。
他们也想过用最果敢的办法来逃离烦恼、释放痛苦、消除恐惧，那就是死！可是他们他们不能死，他们连选择死亡的权力都没有。儿子一天不脱离苦海，他们的责任就没有尽到，就要继续为儿子活着。他们不敢想象一旦他们离开人世，儿子会成什么样子？
“当家的，民警撤走了，意味着什么？”丁浩妈不敢确定民警不在他家里监视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不明摆着吗，‘十一’来临了，治安的标准又这么高，谁敢轻易把人撤走？理由只有一个，咱儿子回来了，他们再守在这里没意义了！”老丁一副当领导的老谋深算的样子。
老伴从骨子里佩服丈夫，既然他全都预料到了，那总不至于束手无策吧？试探着问道：“儿子回来了，在哪里？他不是办了保外就医吗？怎么不送他回家来？”
“幼稚！公安局是干什么的？他已经不是离家出走时的儿子了，如今是大案在身，公安局还能让他回家？”将要失去儿子的疼苦使老丁心如刀绞。可他知道，儿子的灾难越深，越需要他，他必须坚强起来，撑起老丁家这艘难以经受风吹雨打的小舟。
“唉，那咱们怎么办？怎么着咱们现在也有行动的自由，必须想办法为儿子做点什么，不是说被动挨打吗？咱们要尽力替儿子争取主动啊。”丁浩妈哭了起来。
“哭啥哭，哭能解决问题吗？儿子现在一定被关押在什么地方，身不由己，我是无从下手呀。咱们连他在哪里都不清楚，连他犯了多大的案子也不明白，怎么求人？你也别逼我，我这一辈子作孽了，活该给他当牛做马，操不完的心……”丁德全话没说完，老伴就给他堵回去了：“你怨谁？你当个屁厂长就忙得不顾家了，那还顾得上管教孩子？你搞三产，搞房地产，有一种正经职业？结交的不都是身上沾满铜臭的奸商？咱儿子从小就爱钱，爱占小便宜，喜欢不劳而获，不都是跟你，跟你那帮好朋友学的吗？”
丁浩妈妈继续抱怨道：“儿子走上邪路，都说是我溺爱的结果，有几个当妈妈的不爱自己的孩子，严父慈母，你尽到一个严父的责任吗？父子两个一个捧一个夸，谁见过你教育过他，现在他在难处，你为他做点事还不行吗？”
老丁哆嗦着站起来，他不能发作，他要是发作了，老伴一定觉得无依无靠了，万一她经受不住打击身体垮了，自己岂不是要多操一份心。丁浩一旦加刑，丽娟能否在这个家里守得住还是一个未知数，在失去儿子的同时面临着失去孙子的可能！他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点燃一支廉价的天坛烟，刚抽几口老伴就咳嗽起来。他不情愿地把刚点着的烟拧灭了，拧灭了烟头，脑子乱如一团麻，他又不愿意老伴看到他无助的样子，干脆关了灯，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难道过去的办法不灵了吗？”老伴见老丁躺在沙发上，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行动，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没话找话说：“一个月了，被监视的好难受，现在没有人盯着咱们了，晚上我炒几个菜你喝一杯，这日子还要过下去，咱们不是没犯法吧！”
“心都被掏空了，喝得下去？喝下去也是苦酒！”
“养个儿子真比养个冤家还难受，要是冤家你可以报复报复解气，这儿子折磨得咱好苦啊！” 丁浩妈妈实在憋不住了，又哭了起来。
听着老伴揪心揪肺的哭声，老丁觉得比老年丧子还悲痛。真要是儿子意外的没了，顶多是痛苦，可如今是万般无奈，力不从心，看着儿子等死。
“儿子还没有死，还是有希望的。”老丁本来是安慰老伴，可是，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顿时，身上有了劲，像以往那样，站起身，挺起胸，底气十足地说道：“谁让他是我老丁的儿子呢？有我老丁在你担心什么？”话虽这么说，老丁自己都觉得明显缺少信心，儿子到底在外边惹了多大的祸，他心里没底。
他决定还是先走检察院王金勇那条路。
“家里有现金吗？”理顺头绪后，老丁镇静地问道。
“没有多少了！”
“把留作万一的那个折子拿出来吧！”
“是不是让丽娟先拿。”
“火烧眉毛了，还能等她？你没发现自从我上次看了胡小香，已经把她惹恼了，现在丁浩的事情她一点也不上心，就知道自己的生意。”
“胡小香真是祸水，粘上她就注定倒霉，上次你要不去看她，丁浩也不至于自己烦闷地出走，娟子也太薄情了，孩子都那么大了，怎么对丁浩一点也不关心？”丁浩妈对谁也不满意。
“能怪谁？儿子要正干……”后边的话老丁咽回去了，原因是现在抱怨确实没啥用，况且，儿子还有没有“正干”的机会。他感到背后一股寒气升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王金勇靠得住吗？上次你不是说他假话太多，吃人不吐骨头，找不找一个样，如今怎么又要花这冤枉钱？”
“话是这么说，可不找他找谁？我也不是单纯地想找个心理安慰，我考虑了，公检法三个机关明的是相互制约，也可以理解为相互利用，谁没个三亲两厚？他办不了的事情，你能说他的朋友也办不了？找清廉的，不可以，人家凭啥为咱消灾？正因为王金勇喜欢这个，这钱才能花出去，等你真要是连钱都花不出去的时候，那只有哭的份了。”
“你觉得需要多少合适？”
“如今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是看案子收钱，少了不办事，多了咱吃亏，一旦抛出去是收不回来了。”
“你掂量儿子的案子重吗？”
“说不准，在咱家住的这几个民警，我想尽一切办法也没套出话来，从阵势上看案子轻不了。”
“你决定吧！”
“我估摸着先给他送去五万。一是这五万数目也不小了，他一旦收下就要尽力为咱所用，替咱出力，否则，他吃不了兜着走，轻则五年重则十年他能不明白？二是这个数目能够让他动心，值得他去冒险。”
“一辈子的积蓄啊！”
“人命关天的时候你还婆婆妈妈什么？只要儿子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关，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老丁最后连粗话也憋出来了。
因为是救急，当然是越快越好了，老伴从床板底下的夹缝里取出用报纸包着的存折交给了他。老丁打开存折一看是六万元，当即决定全部取出，五万元专款专用，一万元放在家里救急！如今家里可以没饭吃，不可以没现钱！趁着银行还没关门，老两口急急忙忙赶到银行以购房为理由，把钱全部取了出来。
丁浩妈捧着这六万元现金，如同捧着新生的婴儿，心里充满着希望——她要用这钱给儿子买刑期、买命……，虽然是个别人的行为，可她觉得公检法认人也认钱！儿子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哪一次不是用钱摆平的？儿子作奸犯科捅漏子，自己管不了，可自己能说服老丁来管，别人恨贪官，自己还要感谢贪官。听了老丁的劝解，她希望公检法都是贪官，自己有六万元现金，儿子有老丁这个爸爸，一切就完事大吉了，她感到心里轻松多了。
“晚上是不是打电话叫悦芬过来？”老伴试探着问。
“她现在压力也不小，少让她分心，没事甭让她跑来跑去，现在工作不好干，别影响她。”
“我是想让悦芬陪你去见小王，你带着这么多现金我哪放心？”
“你老糊涂了？悦芬自小都恨你偏疼弟弟，她插队，弟弟留城；她当工人，弟弟自费上大学；她贷款买房，弟弟有现成的房子住。如今，为了帮弟弟减轻处罚，咱们又捧着巨款去打水漂，她不是不相干的人，丁浩糟蹋的，也有她一份。我们不能只顾着不争气的儿子，挫伤了闺女的感情！俗话说‘手心手背全是肉’，我们都要心疼。”
“这么说更应该给女儿解释清楚，她早晚知道了，不是更大的伤害么？”
“我们不告诉她是善意的，我们不能在失去儿子的时候再失去闺女！”
“丁浩要有悦芬一半就好了。”
“当初你要别那么偏爱儿子，姐弟两个也许也不至于这么悬殊，偏疼的果子不上色啊！”
“我是当妈的，没听说严父慈母吗？”因为怀里抱着巨款，心里有了底，压力感觉轻多了，就连两口子说话也随意了很多。
老丁在家里听惯了吹捧，老伴抱怨的话令他感到非常刺耳。他不愿意继续毫无意义地争吵下去，一声不吭低着头朝家里走。
“哑了你？你想憋死我呀？”
“你说的有道理——儿子是我教坏的，等这件事办完了，我以死谢罪，给你们娘俩有个交代，让你们娘俩过好日子去。”
老丁的话严重地伤害了老伴的感情，这下大家真的没话了， 老伴一路抹着眼泪，紧紧抱着装钱的布口袋跟在老丁身后。
老丁也觉得话太重了，老伴是无辜的，自己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儿子，简直是将老两口往死里逼啊！想到此，感觉有些心疼老伴，说话也柔和了：“晚上你陪我去吧！一对白发老人去为儿子求情，本身就值得同情，人家会可怜咱们的！”说到可怜两个字，老丁真的很想哭。他老丁在北京这个大都市也算有一席之地的人，几千人的大公司，他是书记——一把手，怎么也算得上有面子有身份的人，如今，竟期望人家可怜，心理上要承受多大的折磨？说出人家会可怜咱们的这句话，他好似一下子矮了半截，再也不愿意说啥了。
老伴知道他的苦衷，也知道他死要面子，可是，啥办法？怎么能够指望昔日的辉煌一直照耀到今天？人们常说“前三十年看父待子，后三十年看子待父”。如今，你退出舞台了，本来该儿子登场了，儿子不走正道，还指望别人抬举？人家能给予一丝怜悯就是最大的施舍了——老头子几十年培养的自尊心，让儿子给出卖了，贬值了！她自己也替老丁心疼。
夜色能遮住老两口花白的头发，能替他们遮住羞愧的颜面，挡不住他们匆忙的脚步，老两口回到家里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简单准备一下，趁着夜色又出发了。
老丁拎着装有五万元现金的布兜子，在老伴的陪伴下，倒了三次公交车才到了王金勇家楼下。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刺骨的西北风刮得更凶了，老丁紧握着老伴的手明显感到她在在颤抖。
“冷吗？”
“不冷，有些紧张。”
“看，王金勇家就在十三楼，最西边那个窗户。”
“天太黑，我分不清楼层。”
“看亮着灯的窗户就是，我记得没错。”
“那上去吧！”
“行！”
他们相互依偎着走到楼梯口，外边下着濛濛细雨，让人一看他们就不是闲溜达的，行人向他们投来诧异的目光，使他们感到像做贼一样如芒在背，急于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夫妇两个上了电梯，老丁按下十层的按钮。到了十层老两口下了电梯，进入了步行梯。
在老丁看来，收礼人的普遍心里是怕别人看破，所以，送礼的人在送礼时，也一定要站在收礼人的角度，设身处地的为收礼的人着想。即便是假的，也要做的和真的一样，让收礼的人觉得你和他一心，收之放心，不收愧心。老丁自己也搞不清怎么研究出这么高深的道理，自己当年那是“收”“拒”自如，收之无愧，拒之有节，名利双收。而今是送之无奈，被拒无脸。
在老伴的陪同下，一级一级终于到了十三层，老两口已经是气喘吁吁了，站在王金勇家门口，他们略微喘了口气，才忐忑不安地按响了门铃。
门铃响了半天才听到王金勇老婆的问话：“谁呀？”
“我！”
门开后，丁德全才发现王金勇坐在沙发上连动都没动，很不尊重他们，心中不免一阵发冷。他妻子把老两口让进屋后，也没有一丝待客的热情，脸色真比到了办公室还难看。
“王检察官近来可好？”老丁很想打破僵局。
王金勇的妻子用眼瞄了一下他手中的布兜子，冷冷的说：“这两天心里不痛快。”
“不至于吧？有什么事还能难倒咱爷们？诸事想开点，挨一挨就过去了，亲爸亲妈都管不了自己一辈子，谁还能永远压着你？想开点，闷出病了别人高兴。”老丁自己都一肚子苦水，如今却先劝起别人来了，真是可怜！在他看来，有泪往肚子里流才不失一个男子汉的气魄。他要给王金勇鼓劲，要往高里捧他，让他再为儿子出把力。
“丁叔，你怎么来了？请坐！阿姨，你可是稀客，怎么你们有事？”看着夫妇两个仍在大喘气，他装模作样地问。
“想来看看你，又怕影响不好，我们老两个口为了避免碰到熟人，合计着爬楼梯上来了。”老丁自嘲地笑着解释，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丁叔，难得你如此为侄子着想，咱爷们就是有缘。”王金勇这才显出热情，丁浩妈妈这才明白老丁为啥放着电梯不乘却要爬楼梯，原来是要这个效果。
没必要兜圈子了，该直接切入主题了！老丁觉得这头开的不错，明明白白的说道：“小王，去年为丁浩的事情丁叔没来得及谢你……”老丁觉得自己讲什么也苍白，抬手把旧布兜子放到王金勇面前：“丁叔一点心意，你先收下，我有话说。”
王金勇的妻子一看动真格的了，赶紧起身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热情地邀请丁浩妈：“阿姨，到我屋里坐坐。”
只剩下老丁和王金勇的时候，老丁手中的布兜子，把钱亮出来，摆在王金勇面前的是整整五万巨款，这放在哪个贪官身上都会发生奇效的。
“丁叔，这个不妥吧，有什么事你老直说吧！行的话侄子尽力而为，不行的话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小王，你真和我投脾气，爽快！钱，你先收下，我慢慢给你说。”
王金勇是干啥的？检察官！他难道不知他这种行为的利害关系？不，他太清楚了。老丁懂的那些和他相比是小巫见大巫，花多少钱就要办多大的事。如此巨款，令他感到手中的权力太轻了，一口吃不下它，恨得牙根痒痒。王金勇顾虑重重、极不情愿的把装着巨款的布兜子推回老丁面前，冷笑着说：“丁叔，你说吧，咱爷们还用这个？你侄子不会不替你分忧的，事情再大咱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不济法律的条文上不还是有个幅度可以利用？咱不能一头不占。假若那样还要我们这些检察官干什么？”王金勇为了到手的巨款在老丁面前吹了一个大大的肥皂泡，让老丁听着舒服，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感觉是捞到了一颗救命的稻草。
“唉，你那弟弟他……”老丁欲言又止。
“他不是前年就结案了吗？”王金勇早已看到了通缉令，此时他不点明也是欲擒故纵，让老丁自己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上次是结案了，可是在看守所他过不惯，不守纪律，吞了一股剪刀。几个月前在公安医院动了手术，后来我就托人给他办了保外就医……”老丁满脸后悔神色，说不下去了。
“他这条件符合保外就医的要求，办保外就医好呀，很多人求之不得。”
“好啥？一家人只想到他有病，从生活上关心他，体谅他，给他温暖，放松了对他的要求，没想到……”
“在家里又怎么了？”王金勇一副焦急的神情。
“唉，大约一个月前，他过去的那帮狐朋狗友，趁家里没人去看他，又把他拉下水了。”
“现在咋样？”
“不知道呀。”
“归案了吗？现在关在哪里？”
“不清楚。”
“犯的什么案子？”
“说不准，只是，只是见了报纸上的通缉令。况且，家里常住的两名民警，开始和我们形影不离，讲话都受监视，前天，前天突然全撤了，我估摸着丁浩落网了。”
“这么说现在急需了解一下案情，看看到底有多大的漏子。”
“是啊，烦你打听一下，公检法是一家，你的朋友、同学多，多费心。这个请你留下，你托朋友总不能让你自己破费。”老丁把布兜子再次推到王金勇面前。
“别，丁叔，咱们用不着这个。”
老丁觉得他推辞的不那么坚决，就把口袋打开，送到他面前，诚恳地说道：“你自己留，不留就是瞧不起你丁叔了……”
“那……”王金勇望着上钩的鱼，伸手抓出两万，轻描淡写地说：“这两万先放到我这里，花多花少我到时给你个交代，明天就替你打听。”
“拜托了！”老丁嘴里不住地谢，心里骂道：“真黑！啥也没答复就是两万，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