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凤临跟我说，无嗔找过你，而且还跟你提起那所谓的家族诅咒后，我就想，或许，我一心维护的秘密，终究还是要被你知道了。好在无嗔似乎知晓得并不完全，又似乎是进行了取舍，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告诉了你那个过去的故事，然而其中牵涉到我的那一部分，却又只字不提。
“你大概没有想到，我们的命运，几乎是从一出生，就已经连在一起了的。那时，你的父母私奔、怀孕，又各自被家长接回。在你母亲快要生产时，你外祖父和你父亲的家人达成协议，就是如果生下的是男孩，他们就把你母亲迎娶进门，如果是女孩呢？那对不起，因为那让人谈之色变的家族诅咒，他们是宁愿背负抛妻弃子的恶名，也不愿拿一个家族的未来去做陪葬的。
“可你母亲运气不好，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出来的却是女孩，而且还是，两个。不，确切的说，你母亲并没有怀胎十月，而是八个多月。因为是双胞胎，所以早产了。然而正是这样的早产，给你外祖父以转圜的余地。因为两个家庭相距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你父亲那边，并没有第一时间得知你母亲已经生产的消息。你外祖父，他应该是个深情的人，可越是深情，是不是就越薄情？当天晚上，他把你和你的姊妹，托刚好远道而来的朋友带走。他要他把你们送得远远的，最好是远到这辈子都看不到最好。那是个什么年代？大家经过那些艰辛动荡的岁月，不过刚刚能够吃饱，养自己的孩子已然吃力，又哪里还会去养别人家的孩子。何况，那时也不是个人多力量大的时代，相反，那时刚实行计划生育，想要男孩的人家，生了女儿丢了的淹了的比比皆是，谁又还会那么多事的去养一个女孩儿，更别提是早产的女孩儿了。
“那时，你外祖父在要朋友送走你们时，大概已经预料到了你们的命运，可他一心只顾着他女儿的幸福，其他的，却完全不管不顾了。他甚至没有给你们留下一个名字。而且，至此之后，再没过问过你们的生死。
“他那朋友，是个单身男人，无妻无子，带着两个早产儿，送又送不出，又不忍心把她们扔掉等死，只得勉强带着。那样的日子可想而知，过得多么狼狈而凄呛，我甚至不能想象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那段时光，可能再也无人能够还原，因为当事人已经去世，在他生前，他几乎从未跟人提起过那段煎熬的日子。
“他把孩子们带到三个月大，这三个月，有一半多的时间，都是在卫生院度过的。三个月后，孩子们的状况渐渐稳定下来，可他的积蓄，也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他实在无力供养两个孩子，曾有过想把孩子再送过去的打算。然而，当他写信过去，却得知你的母亲，已经带着另一个孩子，嫁给了你的父亲——当然，那个孩子，是个男孩。你的外祖父，联合医生，通过非常手段，从医院里偷出一个男孩，把他放到了你母亲的身边。
“而那个男孩，缦殊，你可知道，他是谁吗？”
资凤翔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悲伤，还有，嗯，我是熟悉资凤翔的，哪怕我看不见，我依然能感觉到他那竭力压抑的愤怒与痛苦。我甚至能想象，他的眼睛里，一定有着让人害怕的光芒，他不是一个轻易把自己情绪表露出来的男人，绝大部分时候，他是从容的，淡定的，有着运筹帷幕的自信，可现在……
看来，那个男孩，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
“哥……”沉默的资凤临，大概也感觉到资凤翔的失态，轻唤一声。
资凤翔嗤的一声笑。
带着痛楚，却又是不屑而又嘲弄的味道。
“缦殊，我即便问你，可我想，你大概穷极想象，也无法猜到，那个男孩，就是我的兄弟。我或许应该叫哥哥，也或许是叫弟弟。因为我和他，就像你和另一个缦殊一样，我们也是双生子。只是，因为你的外祖父，我们一出生就被分开，自此再没见过。甚至我妈妈，也一度以为，她的另一个孩子，在一出生就死去了，因为那是医生亲口告诉她的，她甚至看过一眼那个死去的孩子，所以自是信了。她哪里能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一个阴谋，是另一个人，想要凭空夺走她的孩子。而原因，只因为她也住进了那家医院，只因为她生的是男孩，所以，她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
我心里的震动几乎无法形容。
我隐约记得，在我还小的时候，村里人看到资家兄弟，有时会多话的说一句：“凤临和凤翔长得好像啊，就好像哥哥又来投胎了一样。”
那时的我，听到这样的话，自是迷迷糊糊的不太明白。但敏感的我却发现，村里人这样说时，若是被资妈妈听见了，是会生气的。不爱说话的她，会板着脸，拉着哥俩离开，哪怕身后的人讪笑着打招呼，也是绝不回头的。
我曾好奇的问过一次资凤翔这话是什么意思，资凤翔便学着他妈妈的口气，说：“那是爱嚼舌根的人胡说八道。”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大概觉得这样的话题无趣得很，远不如他研究怎样让他自制的枪打出的铁砂威力更大，或者是他要如何才能把自制的风筝飞得更高。一个醉心于做各种各样玩具的男孩，他没有女孩那么细腻的心思，是无法对大人们那些无聊的话题产生兴趣的。
那次之后，我也没再问过这个话题。
然而我想不到，很多年后，在我听资凤翔说起那些过去的事时，我会忽然就明白了村民的话里，隐藏了资妈妈怎样的伤痛。
“他那个朋友在得到你外祖父的回信后，便明白你们姐妹的命运，已经完完全全压到了他的肩膀上。可是，他一个单身男人，要如何养活你们姐妹俩呢？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手艺，从部队里出来后，一直在一家造纸厂做安保工作，工资不高，养活自己足够，再多养两个嫩娃娃，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了。思忖再三，他决定自己只养一个，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把另一个孩子送了出去，又经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我只知道，大概半年后，他放弃了自己在造纸厂的工作，带着你回了老家——那也是我的家乡。
“我们在那个村庄里，相识，相知，相爱，我以为这是命运的青睐，可却没想到，它不过是命运的一场捉弄。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虽然成全了一个阴谋，可是，却又早在未来安排下了一个契机，要来揭露这个阴谋。只是，我的兄弟，我的父母，他们何其无辜，要成为这个阴谋的殉葬品。
“你应该不会忘记，在我们读中学的时候，我的父母外出旅游，却出了车祸。那时，大家只以为是一场意外，谁又能想得到，是丧心病狂的人，要来杀人灭口。在爸妈出发前的一个晚上，我夜里起床去喝水，却听到他们房间里传来声音，是妈妈的，语速又急又快，完全不似她平时的声气，我不由好奇，停下里偷听了几乎。‘如果他们真的偷走了我的孩子，我一定要去告他们，不管他们什么背景。’‘我要把我的孩子要回来，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连看都没看到他一眼。’‘这些年，我每次看到凤翔，就不由想起他，我还真以为他死了，我为此流了多少泪。’‘现在得知他还活着，我真是又高兴又愤怒，我恨不得能飞到他身边去，我简直一秒钟都等不得了。’…………
“妈妈说了很多，在我记忆里，她从来没说过那么多的话。而且，话的内容，听起来也是那么奇怪，我不由去敲他们的门，想问下究竟发生了什么。爸妈看到我，似乎很意外，当我问出我的疑惑时，爸爸说，小孩子家不要问那么多，又叮嘱我，说这次他们出去，可能时间会有点长，让我照顾凤临和你。我说你们不是去旅游吗？他说是去旅游，但是也要去办点事。
“后来，直到我成了段煜成后，我才知道，他们那次，不过是借旅游之名，去追寻当年那个被用死尸换走的孩子。那是他们的孩子，可是，因为你外祖父的一己私欲，李代桃僵，他们生的喜悦，却变成了死的痛苦。而且，这还不是结束，当他们窥到当年那场罪恶的一点端倪之后，等待他们的，甚至是灭顶之灾。
“霍缦殊，听到这里，你还觉得，你真的不欠我们兄弟什么吗？你是不是还能心安理得的去寻死？你若依旧觉得死是最大的解脱，这回，我绝不拦着你，也不会让凤临拦着你。我说到做到，绝不出尔反尔。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懦夫来说，死很容易，活着很难，活着面对生命里的阴诡之计，活着去学会原谅和宽容，活着承受至亲离去的痛，活着去抓住绝望中那丝飘渺的希望，都远远比死要难，难很多很多。所以，霍缦殊，你此时此刻，如果依旧想着去死，想着去做那个容易的选择，我成全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