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怀孕了！”
无嗔的叙述很平缓，然而在说到这几个字时，情绪似乎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略停了停，眼睛看向我，有种悲悯的情怀。
我的心莫名一紧。
一个未婚的女孩，被心爱的男孩抛弃，好不容易过回了平静的日子，却偏又有了身孕，那么，这个故事，要如何走向一个结局？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无嗔微笑，然而那笑却不过是个动作，无法到达眼睛里。他虽然一直是淡然的，超然的模样，但这一次，却还是动了容。
“后来，女孩父亲去找男方家长，可对方不为所动，他们提出给女孩一笔费用，让她把孩子打掉。女孩父亲不肯，可男方家长说，你女儿是被诅咒了的，你女儿的孩子，如果是女孩，也会被诅咒的。但如果不是女孩呢？女孩父亲说。或许，是这一句话，触动了男方家长。对啊，如果不是女孩呢？那个家族的男孩，似乎都是好好的，如果不是女孩，是不是就意味着这种诅咒，可以逃过了。男方家长大概也不是十分狠心的人，毕竟女孩肚里的孩子也有他们的血缘。所以，最后，男女双方的家长竟达成一致：如果女孩生的是男孩，就同意他们的婚事，接她进门；如果是女孩，就再也不要提这个事，孩子他们是养是扔，男方也绝不过问。
“事情就这样平静的过了几月，女孩的命运全部维系在肚里的生命上。然而她的运气似乎不好，怀胎十月，一朝临盆，生下的不是儿子，却是女儿，而且是一双。
“这是一个坏透了的结果。一个单亲父亲，带着一个未婚女儿，生下一对被诅咒的外孙女。然而这还不是更坏的。更坏的是，女孩在得知自己生的是女儿后，精神彻底崩溃，她觉得自己是彻彻底底难逃那个被诅咒的家族的命运，不止自己，还有那一对新的生命。
“不过一个月子的功夫，她已经变得神智混乱，痴痴颠颠。清醒的时候，她会给孩子喂奶，会抱着她们，给她们唱歌；可糊涂的时候，她却试图掐死她们，说她们是魔鬼附身。父亲本来照顾两个新生儿已经筋疲力尽，而今女孩又如此这般，哪里顾得过来。在有一次，趁父亲去洗尿布的功夫，女孩把被子盖在一对女儿脸上。等父亲回房发现，那对新生儿已经嘴唇乌紫，几乎没了呼吸。那一回，做父亲的是被吓坏了，他终于也意识到凭自己的能力，是照顾不了这母子三人的。他放下身段，去求男方家长，可男方家长避而不见。如此两次，等他第三次去找时，那一家人，竟已举家迁走。他们啊，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和那个被诅咒的家族扯上关联的。
“这样的日子，在混乱而无望中又过了两月，女孩的状态已经非常差了，她头痛频繁发作，脾气暴烈异常，已经完全不能看自己的那双女儿，一看到就要么害怕的尖叫，要么冲上去想掐死。做父亲看到这些，真是心力憔悴，他在此之前或许还有几分不信邪的——他若信邪，当初就不会执意要娶女孩母亲为妻。那时，他的父母，也是反对的啊。可是，现在，他看着女孩的模样，这模样，和她母亲发病时何其相似——她的母亲，也是在生下她后不到半年功夫，就变成这样的，最后，因为实在受不了那头痛，还有那不受控的疯狂，在难得的清醒里，悬梁自尽。
“父亲很怕自己女儿也走上母亲的路。他想，若真是被诅咒了，总得有个根源吧。这根源，莫非就是这新的生命？新的生命，属阴的气息，带来了邪恶的魔鬼，那魔鬼，以前藏在妻子的脑里，现在又藏到女儿的脑里，以后，还会不会藏到外孙女的脑里？这真是让人想来就不寒而栗的，他看着床上那熟睡的粉嫩的人儿，不由打了个寒颤。
“父亲是理智的，他的理智，看起来绝情，然而却是另一种深情。在一个下午，趁女孩状态稍微好点的情况下，他跟女孩说了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把两孩儿送走吧，送到别的人家，让她们离开这被诅咒的命运。
“女孩或许是有不忍的，但是，她有更好的选择么？她自己这模样，人不人鬼不鬼，也不知哪天就步了母亲的后尘，她还能照顾自己的孩子么？不，何止不能照顾，哪天她发了疯，亲手杀了她们也不一定。还是送走吧，送到远远的，送到她看不到的地方，送到那神秘的诅咒的力量也到达不了的地方。她同意了父亲的做法，虽然眼里有泪，心里不舍，但她还是同意了父亲的做法。
“父亲四处联系收养的人，然而并不顺利。稍微知点底细的人，都不愿意收养。然而不知底细的人，他又不放心。终于，多方辗转，他找到了曾经一起当过兵的战友，得知他依旧单身一人，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便问他愿不愿收养这对姐妹。战友是个靠得住的人，然而却没有能力一下养两个嫩娃娃，他不得不又找了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老实巴交的夫妇。
“收养的人找好了，临到要送走时，女孩却又如此舍不得，她那几天格外清醒，总是抱着孩子不停的哭。她说孩子没有父母也就罢了，现在却连姐妹俩也要分开，以后长大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个至亲的人——他们是和收养的人家说好，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姐妹俩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们要姐妹俩远离那诅咒的魔鬼。
“后来，父亲被女孩哭得心软了，终于想了个办法，让女孩给她们留个相同的印记。这样的话，以后万一有缘，在这大千世界里遇上了，因为有个相同的印记，大概也会觉得格外亲切，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吧。他们应该是这样想的。但是，留个什么印记呢，学古人，在孩子皮肤上烙点什么？这或许是戏里才有的事，操作起来却实在残忍。最后，思忖再三，他们决定给姐妹花留个相同的名字。要与众不同的才好，这样才不会同名。女孩爱诗，尤爱清秀明艳的曼殊诗，所以，他们决定给这对姐妹取名缦殊。
“姐妹俩被送出去后不到半年，女孩终于病重不治。女孩去后，父亲也没有去看那对姐妹，他背着简单的行囊，四处游走，过着半乞讨的生活。一有时间，他就研读佛经，他在现实世界里，已经找不到命运的出口，可是，他希望在菩萨那里，能为那双可怜的孩子，寻得一线生机。可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似乎并没有感动于他的虔诚，另一个缦殊，还是在花一样的年龄，过早夭折，而你，缦殊，现在，谁也说不好，你的人生，在路的尽头，是不是还有转折？”
无嗔话音落下，我却还没有从这个悲惨的故事里回过神来。这个故事，就是我的身世吗？我是那两个缦殊中的一个？是那个被诅咒的家族的最后的延续？即便我的母亲把我送到了天边，那魔鬼还是找上我了吗？
我心里头涌起太多茫茫然的疑问，我想，我或许应该是痛苦的，为我那个家族的命运；我想，我或许应该是恐惧的，为一个又一个生命的过早凋零。而，为什么，我的心，除了一种茫茫的忧伤，却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情绪。故事里有再多的血和泪，可那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音节，而在我鲜活记忆里的，是我的爷爷，那个慈爱的老人，总是把我抱在膝头，怜爱的叫我的名字，缦殊缦殊，那是他的情人。
缦殊……
我撑起头，头痛欲裂。
缦殊……
无嗔弯下了腰，几乎是欺到我的脸前，他打量着我，眼里毫不掩饰的探究的光。
“缦殊，你头痛？”他问。
我点点头，然而下一秒，却悚然一惊。
不，我不是故事里的缦殊。
“有多久了？”
“你以为我会疯，会傻，会死？”我几乎是失态的质问。
“有多久了？”无嗔再问。
“无嗔，我告诉你，我不信邪，也不信鬼，我只是脑袋里长了个东西，你不要用莫须有的诅咒来吓我。”
无嗔的脸一点一点移开，他站起身，重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再次站定，看着我，神情是严肃的，声音也是严肃的，他说：“缦殊，我不是要吓你，我只是要让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事到如今，你还要告诉倾砚你的病吗？”
我嘴唇动了动，却到底没有出声。
真的有所谓的诅咒吗？
不管我逃得多远？那个魔鬼，也能找到我吗？它依旧藏到了我的脑子里了吗？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头痛得整个世界几乎都要崩塌了。
我努力克制自己，然而这样痛这样痛，像那个魔鬼的手在脑海里撕扯我的神经，我咬着唇，艰难的呼吸着，不，痛得越来越厉害，痛得我终于受不了了……
我的世界，似乎要爆炸了。
“砰！”一声巨响，真的爆炸了。
随着这声巨响，我的神经，蓦的一松。
地上一只粉碎的青花瓷碟，那是在我手旁的一个装饰品，凤临淘来的心爱之物。
我看着自己犹在半空的手，茫茫的不敢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