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里呆久了，原先的惊惶、害怕、恐惧、担忧似乎渐渐就没有了，取之而来的，是一种坦然的平静。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虽然凤临说，无嗔这回给我的中药方子，有了很大的调整。又说，这个药方子，是穆子秋给他的。而穆子秋呢，又是得自一位长辈的传承。
那位长辈是谁呢？据凤临说，那可是在中医界有起死回生之能的传奇人物。他在世的时候，慕他名而去求医的人，多不计数；而他接诊的呢，却又少得可怜。
“你的上司颜曦，他的双胞胎儿子就是他救下的呢。”凤临说这话时，话里的喜悦，哪怕我看不到，也能感觉出来。
他还是不甘心啊，还是抱着一些无谓的希望。
自得知我生病以来，他暗地里为我流的泪，怕是比我还多。一开始，我们还是乐观的。毕竟，我最爱的人，他是这个领域的顶级专家，他有神刀圣手的美誉，在他手术刀下求得一命的人，何其多也。我想，应该也不差一个我。虽然我最初的主治医生，说我脑瘤的位置很不好，动手术有大风险。但是，这只是对他而言，对我的那个他，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担忧吧。不过我到底还是不敢太冒失，我知道他有多爱我，我知道若真有个万一，万一我死在他的手术刀下，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所以，我决定还是先委婉的从那他那里探知一下，看我手术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我找了无嗔。
我对无嗔了解不多，但是，在相处的这几年来，从我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我知道，无嗔对顾倾砚，那是发自内心的好。他这个人，行事风格就和他的衣着打扮一样，明明那样与众不同，偏又淡然安然得很，从不在意世俗眼光，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他做事一向不问因由，不问对错，不问是非，就是做了，或者，不做。说更确切一点，就是顾倾砚要他做了，他便做了，顾倾砚要他不做，他便不做；亦或者，对顾倾砚好的，他便做了，对顾倾砚不好的，他便不做。
就如他有几次私下找我，彼时要我离开顾倾砚，因为他觉得我的存在，给顾倾砚带来了困扰和痛苦；此时却又说，希望我能一直留在顾倾砚身边，因为我能给他带来快乐和活力。他好像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又回来。他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是：我离开了，能给顾倾砚带来什么；我回来了，能给顾倾砚带来什么。
他一直是这样做的，以顾倾砚的喜怒得失为标杆，这就是他的行事准则。
所以，我去找他。
无嗔对我单独约他出来，应该是意外的，然而他的面色却看不出来，他只是带着一种淡然的微笑，坐在我的对面，摆出一种倾听的姿势。
我说：“我病了。”
他看着我，笑意微微一敛，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说：“是脑瘤，还不知良性还是恶性，不过，位置很不好，情况不乐观。”
他问：“倾砚知不知道？”
“我还没告诉他。”
“先不要告诉他。”
“嗯。”我点头，虽然无嗔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但我心里还是有无法言说的酸涩，毕竟，谁不希望在自己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你心爱的人能和你一起分担呢。
无嗔眉微微皱着，似在思考什么，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一样：“缦殊，你的病，一定不要告诉倾砚，一切都我来安排。”
“我想……”
无嗔像是料到我会说什么，截断了我的话：“我会让倾砚看到你的病例的。但是，我不能让他知道那就是你。”
我艰难一笑，说：“好。”
我们算是这样达成了一致。
然而无嗔那皱着的眉毛，那凝重的表情，却让我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我本是还有几分乐观的，因为我的顾倾砚，他是无所不能的啊。可是，和无嗔这短短几句话，却让我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我在无嗔的安排下，以另一个身份，到另一个权威专家那里看病。专家的诊断并没有给我带来新的希望，还是那句位置不好，手术风险太大。
“你们家族，有这方面的遗传病史吗？”那个看起来严谨得过分的专家问。
“我不知道，我是弃儿。”我说。
“这就难办了。如果知道家族的病史，对我的诊断会有一定帮助。我可以大致判断你这肿瘤是良性的概率大，还是恶性的概率大。这样的话，就可以尽量避免做切片检查。因为，如果是恶性的话，任何有可能刺激到肿瘤的动作，都会加速病情的发展。”
我难过的笑笑，不知要说些什么。
“你的养父母没陪你过来？”专家看着几乎是寸步不离我的资凤临，再问，他大概是希望能从我所谓的养父母那里，得到有用的信息吧。或许，有的事，我这个弃儿不知道，但是养父母知道呢。
“我没有养父母，我是爷爷养大的，爷爷去世了。”我说。
“哦。”专家脸上，还是那严谨得没有表情的模样，或许，对他来说，见惯了生死，已经无法感受个体的疼痛。
顾倾砚也是这样吗？
若他的病人，亦是像我这样，他大概也无动于衷吧，可是，若是我呢？他会怎样？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现在不能想他。
我在这个专家这里，除了一开始的CT，并没有做更多检查。甚至那个用来判断良性恶性的切片检查，他也没有再提起过。他给我开了一些药，说是能控制我病情的发展。他又叮嘱我身边的资凤临，要他尽量不要离我左右。
“她的病情，若再发展下去，很快就会压迫到视神经，到时，她的视力会受到影响。若是因为视力的原因导致摔跤，伤到大脑，后果不堪设想。”
资凤临听了医生的叮嘱，几乎如临大敌，他开始反对我继续上班，后来扭不过我，便改为上下班接送，又在顾倾砚没回来的时候陪伴。他的话不多，大多时候是默然的，无声的伤感，故作的坚强。
其实我病了，除了顾倾砚，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
我曾问他：“凤临，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办，他一直习惯和我在一起，以前是我照顾他，后来是他照顾我，虽然中间，我们也有过尴尬和疏远，然而那像血一样浓的感情，却从未曾淡去。
“你不会死。”他说。
“如果我死了呢？”我倒固执起来，我是怕死的，可此时，我却非要假设一个死的事实，来问一下他要如何安排他剩下的人生。
“我陪着你。”他说，声音很轻，却是毋庸置疑的。
“什么？”我不是没听清，我是不敢相信。然而却又不是不敢相信，我在问之前，我或许已经猜到了资凤临的答案，可是，即便猜到了，这答案还是如此让人震惊。
“我陪着你。”资凤临重复。
“我不需要。”我忽然就怒了，脸色煞白，头似乎也抽痛起来。
“你不要生气。”资凤临试图来哄我。
“我怎么能不生气？你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你这句话，你还偏要这样说。”我狠狠的发声，“我要是死了，你怎么陪我？守在我的坟头？还是，和我一起去阎王那里？”
“都可以。”资凤临并不打算说违心的话。
“你……”我气得身子都要颤抖起来。
“你要是不愿意我这样，你就不要说死，就不要死。”资凤临微微垂眸，泪滴到桌面上，“缦殊，我怕你死，我宁愿是我自己病了。”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低下去，他捧着头，泪一直在流，他的肩膀微微抽动，他哭了，第一次，在我面前，谈到我的病，谈到我的死，他哭了，不可自抑。
我心痛得无法呼吸。
他是我的弟弟，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身边。虽然时间无情的流逝，可他呢，却还是保持当初那颗纯真而又怯弱的心。他害怕死亡，哥哥的死，曾经带给他那么严重的打击（虽然后来哥哥死而复生，可是他们兄弟那份真情，却终还是回不去了），他变得更加孤僻甚至自闭，而现在，他若再失去我，会怎么样呢？他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走下去呢？
我几乎无法想象。
我走过去，把他的头揽到胸口，他抱住我的腰，哭得更厉害了。
我的泪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我要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原来，当死神离我这样近的时候，我是如此害怕。害怕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害怕深爱的人受到伤害，害怕想要照顾的人茕茕孑立。
我要去找无嗔。
我要去找资凤翔。
我还要去找穆子秋，找颜曦，找颜朝，找郭雯霞，找顾家哥哥，找一切能帮得上我的人。
我不能留下一个心里只有恨的顾倾砚。
我不能留下一个孤独浸到骨子里的资凤临。
我更不能，让自己就这样死去，满心不甘和牵挂。如果这一次，我注定要死，我亦希望自己能死得从容。
这世上，凡事，有果，则必有因，因果总是相连，若能找到那因，是不是就能化解那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