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很冷，昏黄的日头移到正空，是中午了。
我抬目看向那一棵棵梅树，梅花香自苦寒来，等冬日里最寒冷的时间过去，这些梅树，是不是就开花了呢？
那些黑枝桠上的突起，酝酿的是花骨朵吗？
谁知道呢？
就像无嗔，他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也不是没想过他的来历，但我到底没想到，他和那个过去的故事，会有如此深的渊源。听他讲故事的口气，就仿佛当年那一幕，他全都看在了眼里，故事中每个人的心思，他都摸了个透彻。
这其实比穆子秋强了太多。
一个好的故事讲述者，需要的可不是置身事外，而是沉浸其中。
无嗔。
我蓦然一笑，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还是那张我熟悉的文气的面孔啊，五官谈不上出彩，倒是那从容淡定的气质，让人莫名安心。他一直让我觉得安心，哪怕他背后有我想象不出的力量，哪怕他对那段久远的恩怨熟悉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我依然觉得，他，走到我的身边，是要来帮我，而不是另有图谋？
他到底是谁？
一个姓傅的男人，和我年纪相当，会是谁呢？
傅斯铭独身至今，膝下只有傅奕轩一个养子；傅昭铭风流成性，私生子他自己怕也不清楚究竟有几个，但我却固执的认为，他养不出无嗔这样的儿子；傅念铭呢？难道这个神秘的黑道老大，就是无嗔的父亲？我对傅念铭了解不多，只知道他这些年来，低调行事，极少露面，一面杀人放火，一面念佛吃素……
慢，我的脑子有道光一闪而过，不由定定的看着无嗔，这个精通佛家经典，在这静僻村庄养鸡种菜，却能轻易弄到我想要的任何资料的男人，难道真是来自傅念铭的传承？
极有可能啊。
我苦笑一下，看向无嗔的目光，又深了几分。
难道，傅念铭对郭雯霞竟情深至此，几十年来这样不遗余力的帮她，甚至，不惜派上自己的儿子，如果无嗔是他儿子的话。
无嗔感觉到我的目光，他对我微微一笑，依旧是那样坦然而又有几分天真的。他一直是这样笑的，我想，我只所以无条件信任他，只所以宁愿在心里存一个疑惑也不去调查他的身世，便是因为这样的笑吧。
“倾砚，这一段，你且让我说下去吧。虽然颜小姐说，我知道的，她也知道，但我敢肯定，不会包括这一段。”
我无声点头，事到如今，故事由谁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那段过去的恩怨，我也做过调查，知道个大概，只是细节，却并不清楚。而他们呢，显然，对那些细节，却是了若指掌。我甚至毫不怀疑，一些我不知道的真相，就藏在这细节里。否则，穆子秋何以会在这样一个节点，来为我讲这样一个故事。
无嗔的讲述继续着。
“却说，那一个傍晚，那一个昏暗的房间，郭雯霞屏声静气，在等着那杯酒发挥它特有的作用。那样的等待，我想，一定是漫长极了，等待的人，一定是害怕而又欢喜。好在这样的漫长终于结束，床上的人，开始翻来覆去，大概是欲望在体内蒸腾的缘故。郭雯霞没有再犹豫，她从屏风后走出来，看着床上那颀长的人影。她或许有过一次严重的失败，但是，只要她这次成功了，她就还是能达到她的目的。
“她惴惴而又欢喜的躺到那个人影的身边，从背后抱住了他。那个人影似乎僵了一下，然而下一秒，却忽的转过身，把她拉到怀里，一只手已经开始粗鲁的撕扯她的衣裳。
“几乎是马上，郭雯霞意识到不对。她与颜朝何其熟也，她就是闭上眼睛也能闻出他的味道，可眼前的人，那浓烈的酒气背后，却分明是她陌生的气息。她开始推他，但男人的力气是这样大，像铁钳一样，箍得她几乎动弹不得。她听到衣裳破裂的声音，她感觉到男人的手伸进了她身体最私密的地方，她依旧绝望的挣扎着，但到底没什么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终于没有了力气，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破败的玩偶，是要被蹂躏到最肮脏的泥土里去，那样无望而羞耻的痛苦，几乎无法结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眼前有刺眼的光，紧接着是女人的惊呼，男人从她身上翻了下去，她惊惶的坐起，捂着脸要跑出去，却被那尖叫的女人一把抓住……接下来的场景，大概是郭雯霞一辈子也不愿回想的。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以至于顾郭两家几乎反目。郭雯霞哭诉顾老先生为老不尊，借酒醉之际对她行不轨之举；而顾老先生呢，喝酒喝到几乎断片，以至于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忽然就变得禽兽一样。他试图为自己辩解，然而却发现无处可辩，因为他本就风流——如果说傅老先生的风流，还只是在某段特殊期间没有管住自己的本能欲望，他则是只要见到年轻貌美的女性就会心动，想要一亲芳泽。他和顾老夫人，本来感情甚笃，可这也不妨碍他在外寻花问柳。顾老夫人因为他这性子，没少和他吵，几度被他气病。而这一次，亲眼目睹那不堪场景，更是急怒攻心，一病不起。
“顾老先生毕竟是久经风浪，对这件事情，他残存的神智告诉他着实蹊跷，虽百口莫辩，却并不甘心就背这样一个污名，他认为自己是被算计了——他开始暗地里调查出席宴会的人员，尤其是出入那间休息室的人。当他从服务生的口中得知颜朝曾去过那儿时，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认为自己成了一个牺牲品。他怀疑上了郭雯霞。郭雯霞用花媚儿迫使颜朝就范的事，外人或许不知，他却是知道的。因为当初颜朝无论如何不娶郭雯霞，无论双方大人怎么施压，就是不娶。郭父实在头大，找到顾老先生，想让他也参与游说的阵营。但顾老先生在男女这个事情上，不仅风流，也民主。他认为若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人生怕是没意思极了，所以不仅不游说，反而支持颜朝，反过来劝郭父不要太****，捆绑不成夫妻，强扭的瓜儿不甜。
“顾老先生本是情商智商极高的人，何况郭雯霞又有这样的前科。所以这一次，他便猜到这娇蛮公主还是想算计颜朝——其实这是不成功则成仁的冒险举动，郭雯霞简直是在赌。她赌此事若闹得众所周知，颜朝迫于两家情面，恐怕最终不得不屈服——颜朝这么多年来对她那么好，肯定不会在众人面前说出她用药，若不说，他便只有娶了她。即便不娶，她也要坏了他的名声，让其他的女孩，不敢轻易嫁给他。
“何况，那时，她还有另一个理由，让她觉得自己只有这样做，才是唯一的出路。
“只是她没想到，门一开一合，颜朝已经变成了另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她还要喊他一声顾叔叔。
“顾老先生因为猜测到郭雯霞的动机，便前去找她。不过，不管他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管他如何苦口婆心言辞犀利，她就是不说一个字，只凄凄切切的哭。她是有理由悲伤，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少女的名声已彻底沦陷，若她还承认自己用药，她怕是永远要被钉到那耻辱柱上。
“事情就这样僵持着，顾郭两家的关系，几乎到了冰点。而郭雯霞一个割腕自杀之举，更是把这到了冰点的关系，重新点燃，变成了沸点。郭父怒气冲天的找到顾老先生，要他对自己的女儿负责——颜朝不肯对她负责，说是她有错在先，那现在呢，现在顾老先生，就没有理由推脱了吧（怀疑若没有证据，碍于两家的情面，顾老先生是能说都不能说的）。郭父也是要脸面的，掌上明珠接连出这样的事，让他觉得在一众老友面前，几乎无法抬头。现如今，现如今只有给女儿一个归宿，才能让这事有个结局吧。而那归宿，却绝不能是死。女儿正是花一样的年龄，女儿是他的命根子，他怎么舍得她死？
“顾老先生被郭父逼婚，再次找到郭雯霞，他现在已经不奢望郭雯霞承认些什么，他只希望郭雯霞能拒绝这场荒唐的婚姻。他们两个，相差二十来岁，他的大儿子都和郭雯霞一样大了，他一直把她当侄女，她一直叫他叔叔，他怎么能娶了她？何况，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和顾夫人离婚。就算外面的女人为他生了一子一女，他也没想过要和顾夫人离婚。他自认自己不是忠贞的男人，但是，不忠贞，不代表不深爱。男人的心总是很大，很野，想要去征服去占有更多的女人。
“可现在呢，郭父如此咄咄逼人，甚至不惜采用手段给他的生意设障，而郭雯霞虽然哭泣寻死，却并不开口拒绝这场婚姻。顾夫人呢，这一回真是被气得彻底灰了心，带了儿子回了娘家，连见他都不肯。
“然而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郭雯霞那边，竟传出了怀孕的消息。郭父再次找到他，掏出一把手枪，给他两个选择，一是离婚再婚，二是以死谢罪。他还是怕死的吧，所以，他屈服了。
“婚很顺利的离了，顾夫人没有出面；婚也很顺利的结了，郭雯霞住进了顾家。所有滔天的波澜，似乎都平静下来。虽然这一对老夫少妻，在婚后甚至没有照过几次面，但他到底对她负了责，给了她名分。这是这场闹剧，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吧。
“如果没有那个孩子的提前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