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有一次喝酒,是真的喝多了,无嗔曾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倾砚,有的事情,你但凡多问一句为什么,结局可能完全不一样。”
我笑,我知道,不会有那样一个但凡。
我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的眼睛,像鹰,每一个细节,在这里都无处遁形;我的心思,像网,每一种可能,都会细细过滤一遍。
我足够理智,足够冷静,足够敏感,足够聪慧,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通过自己所听所思所观所想,来找出问题背后的答案,而偏要多去问一句为什么,让对方的言行来困扰自己的判断?
那太可笑。
那完全不是我的作风。
就比如此时,这个在细雨里宛如一朵洁白的栀子花一样的女人,她的无声回归,她的礼貌疏离,她和他紧牵的手,她温婉而平静的笑,不就能说明一切了吗?
她是小恙,从而四处走走;还是受周渔所制,成为他的筹码;亦或,干脆,她不过是要和周渔,和资凤临,甚至是和她一直赞誉有加的上司颜曦,联手上演一出失踪的戏码……
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吧。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她回来不告诉我一声是事实,她要和我保持距离是事实,她已经选择了他人是事实,她不再爱我更是事实。
我还要去问一句为什么吗?
她若仁慈,不过是费劲的找一个台面上过得去的理由;她若残忍,则只需提醒我和她已再无关联。
而不管哪一种说辞,留给我的,只有难堪,唯有难堪!
不如转身,不如转身。
休要再问。
我顾倾砚,什么样的打击没遭过?什么样的背叛没遇过?什么样的痛苦没熬过?什么样的失败没扛过?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尽管很痛。
痛到骨髓。
可我依旧能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君子之风无懈可击。
“没关系,霍小姐平安就好。”
可不是没关系?
一个已无心,一个忒多情,可不是没关系?
我驱车去找无嗔。
这个时候,无嗔是最好的伙伴。
我的失常,他即便看在眼里,最多点一两句,绝不会呱噪的喋喋不休。
他会陪我喝酒。
“倾砚,你胃不好哦。”他偶尔也这样说。
然而若我不作声,他则会无奈的笑笑,依旧去拿了他珍藏的好酒,温热,和我一杯接一杯。
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会不会是我黑暗的人生里的一道温暖的光?
既然如此,我自是享受这道光带给我的亮,带给我的暖好了,又何苦再去多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一直陪伴?为什么成为我最佳搭档?
有必要吗?
他说是无聊。
我就当他是无聊。
人生啊,本来就足够无聊。
我们又何必,把时间花在追问上。
不如享受当前。
当前的友谊,当前的爱情。
若有朝一日失去,便失去好了。
你本来是赤条条来的,难道还奢望带着很多东西走?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会一直属于你的。
唯有恨。
因为恨,其实只需要你一直记着,一直记着,就会越来越浓烈,浓烈到成为有形之物,有形到,长到你的心里,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这才是长久的。
“无嗔,喝酒。”我说。
“好。”无嗔为我斟满酒。
我一饮而尽。
“慢点。”他说。
“这酒不够烈。”
“我自酿的,只有十度左右。”
“怎么,舍不得请我喝好酒?”
“这酒,对此时的你来说,是最好的。”
“哦?”
“你只是需要醉一场。”
“还是你了解我。”
“当然,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
“那就醉一场。”
……
一句话,一杯酒,冰冷的雨一直下着,温热的酒灌到胃里,清明的意识渐渐糊涂起来,尖锐的疼痛也迟钝了。我看着眼前无嗔的脸,那是一张五官周正的脸,文气,儒雅,带着微微的笑。除了那一袭长衫,除了满腹经纶,除了让我都看不清的藏在他背后的能量。他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啊。
普通的人,普通的无嗔。
我看着他。
温润的眸子似乎灵动起来,周正的五官也变得娇俏,双眉如黛,红唇如点,长发如瀑……
“曼殊……”我伸出手,想要去摸眼前的脸。
一只手伸了出来,握住我半空中的手。
“你醉了,倾砚。”似乎很熟悉的声音,然而似乎又不是我想要的声音。
“曼殊,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我当然知道。”
“可你为什么不回来?”
“倾砚,你睡一会。”
“不,我一睡,你就会走。”
“我一直在这里。”
“不走?”
“不走。”
“我就知道,曼殊,你不会真的不爱我,你只是怪我。可这一回,你看,我这样急躁的全无章法的不顾一切的只为求得你的平安,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了?你就回来了,回到我的身边,是不是?”
“倾砚……”
“就像那一回,你被江蓝绑架,我来救你,你就会回到我的身边,即便有段煜诚,你还是会回到我的身边,是不是?”
“倾砚……”
“其实你并不爱资凤临,是不是?哪怕他长得再像他,你也不会爱他,是不是?你跟我说过,那已经是过去了,你现在爱的,是我,是不是?”
“倾砚……”
“曼殊,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等得心很痛很痛,等得不管多深的夜也睡不着,等得一闭上眼就是你的影子,等得安眠药也要很久很久才能有效,等得……”
“倾砚……”
“你不要叫我,你不要阻止我,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是你,我知道你只是在我的梦里,我一醒来,你就会不见。可我真的好想你,我想和你说说话,哪怕是些痴话,是些可笑的话,是些你不以为意的话,我也想说说。我想告诉你,我是真的爱你,我不是故意要对你冷淡,我只是想快点把我要做的事情做完,我想心无旁鹭的和你一起生活,看日出,听花开,赤脚走过沙滩。你说你喜欢小时候和爷爷一样的生活,有个房子,有个菜园,有鸡,有鸭,有一棵又一棵的果树;你说你喜欢在屋前屋后栽上各种各样的花,你就是花丛中的仙子;你说你要养一对鹦鹉,教它们说我爱你;你说你想把我养成一个胖子,懒洋洋的窝在沙发上打盹,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咪;你说你要和我生个孩子,在我打盹的时候来揪我的鼻子;你说……”
“倾砚,你醉了,你话太多了。”
“可是曼殊,你为什么要失信?”
“我们再喝一杯。”
“曼殊,你可知道,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我今后的生活,有你,有我,有你爱我,有我爱你……”
一杯温热的酒,像最美的琼浆,在我唇边流连。
我一饮而尽。
如果再喝一杯,可把你久留一刻,我愿意一直喝下去,不再醒来。
酒很香,有你在身边的感觉,很好,幸福,离我很近,很近。
一个让人踏实的夜晚。
我睡得很沉,很沉。
是一阵鸡叫声,把我吵醒来的。
我睁开眼,窗帘半拉,明亮的光线从另一边窗户透进来,有个影子从窗前一闪而过,是无嗔。
我好像喝得断片了。
昨晚的事,竟隐隐约约只记得喝酒,喝酒,而且,似乎,还是度数不高的酒,不,不是不高,是很低。
无嗔说,那是他酿的酒。
真是汗颜。
我起床,走出房门,看到无嗔正把最后一只鸡抓进笼子里。
“怎么又有闲工夫养鸡了?”我问。
无嗔头也没抬:“前屋那个老太要去城里住一阵子,这笼真正的走地鸡,托我照顾一下。”
“是托你吃了吧?”我取笑道。
“也不知道是便宜谁?”无嗔咕哝一声,从笼里抓过一只最肥的鸡,“今天就是它了。”
“真是罪过。”我笑得更欢,走向自钻的水井旁边,摇水洗脸。
今天天气真好,连日来的绵绵细雨,终于停了,太阳明晃晃的亮眼,天空蓝得碧透,微微的风也是温和的。
一鞠清凉的水浇到脸上,我不觉神清气爽,所有的焦躁、不安、甚或是靡靡的颓废,全都消遁无形。
“今儿的鸡清炖吧,我好像好久没好好吃一顿饭了。”
“听你的。”这一忽儿的功夫,无嗔已利索的割断了鸡喉,一股股血无声的流着,那黄色的大母鸡,扑棱几下翅膀,便再无声息。
因为最肥。
枪打出头鸟,擒贼先擒王,我脑海里莫名想过这两句俗语。
呃,是该振作一点,继续之前的战斗。
那个颜朝,那个颜曦,那个穆子秋,你们以为,我这一役失败,便后继无牌了吗?
穆子谦的回来,不是整出戏的结束,而是其中一幕戏的开始。
我若有所思的看向笼里的鸡。
我知道,以无嗔的性情,它们,不管是被怎样的托付,最后,都会成为我们的盘中餐。
如此甚好。
我不由微笑。
一场宿醉,一笼土鸡,一个满血复活的顾倾砚。
如此甚好!
然而,无嗔的又一句话,到底还是牵了我几分心神:“倾砚,你说,这一笼鸡吃完,我会不会把你养胖?”
养胖?是谁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