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医院，我整个人都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在走廊里勉强坐了一会，看着那些愁苦病痛的面容，愈发觉得心情压抑。何况心里头还有个蠢蠢欲动的念头，让我更加无法继续等待。有好几次，我把手机拿起来又放下，里面已经没有那个熟悉的号码，但这没有什么要紧，因为那个号码，已经存在了心里。
这样煎熬了半个小时，大概因为心里有那种近乎雀跃的期待——哪怕我不肯承认，一直困扰我的头痛，似乎也淡了许多，甚至淡到，几乎无从捉摸。
“或许没什么问题呢？不过是因为这段时间，太过劳累，夜里又频频失眠，所以头痛才发作得这么频繁。”我如是安慰自己，想要逃离医院。
以前，资凤翔就说过我，行事太过任性。其实，他不知道，一个平时行事还算合乎常理的女孩，一旦任性起来，必然是因为受到感情的困扰，比如此时的我。毕竟，若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无论如何，我是应该先看医生的。
我再度走出医院，在天黑压压得像要掉下来一样。路上车流很多，行人很少，寥寥的几个人，也都形色匆匆。我有点茫然的走着，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心想去的地方，脚步就可以跟随吗？
走出了好长一段路，我才终于下定决心，往盲女的咖啡馆而去。
咖啡馆还是老样子，简陋的环境，浓醇的香气，安静的人。我环目四顾，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当然没有。深圳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我们分开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我从这个街头走到那个街头，都从来没有遇到过他。又何以，我今天，不过是心念一起，他怎会就在这里？若我们有这样的灵犀，大概，也不会在一起这么多年，却因为一段逝去很多年的回忆，就无路可走。
我微微露出点苦涩的自嘲的笑，随便挑了张桌子，叫了一杯咖啡。
没加糖的咖啡，很苦，真的很苦。若有人和你一起喝，苦后的醇香，或许能抵得过那种苦，若没人，那种苦，就会沿着喉咙一路下滑，直到肝肠肚肺，苦得让人想哭。
我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忽就捂住了脸，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这么苦，我究竟要来这里做什么？
霍缦殊，你不是他的她，你究竟要来这里做什么？
“加点糖。”一个温暖的声音突兀的在身旁响起，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好意。
我指缝微微张开，看到一张干净的男孩的脸，脸上还有腼腆的笑。
是那个一直默默陪在盲女身边的男孩。
我一下子忘了自己的悲伤，放下手，问：“你说话了。”
我还记得顾倾砚说的故事，他说她不是天生的盲女，他亦不是天生的哑巴，他之所以无声的陪在她的身边，是因为他不是另一个人。
“嗯，我说话了。”男孩笑得更腼腆了点，可这样的腼腆，看在我的心里，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
“她知道吗？”我看向吧台后面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女孩。他不是她的他，他知道吗？
“知道。”男孩亦看向那女孩，目光温柔。
他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他给了我一个美好的答案。我一度以为，这样的陪伴，在真相揭开的那一刹那，就会嘎然而止。可是，我想不到，居然还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恭喜你。”我由衷地说。
“谢谢。”男孩微微垂眸，问，“要我帮忙吗？给咖啡加点糖。”
我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男孩往我杯里加了一勺糖，又加了一勺：“其实，咖啡还是要加了糖才好喝，否则太苦，有时候，生活，也一样。”
我抽了一张面巾纸，擦了擦眼睛，笑笑，没接声。
“来这个店的客人，很多都喜欢喝苦咖啡，他们认为苦过之后，更能回味出咖啡本身的醇香。却殊不知，加了糖的咖啡，回味中会有一种别样的甘甜，也不逊色于那醇香。”
“咖啡哲学？”我明白他的好意，也不想拂了这好意，便又笑了笑。其实幸福的人不知道，咖啡苦不苦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是不是有愿意陪你喝苦咖啡的人。
男孩也随我一样笑了笑，他并不是一个能侃侃而谈的人，即便不装哑巴，话也不会多。说了这套他亦或是她悟出来的咖啡哲学，大概已是极限。所以，他便又沉默了。
我用勺子搅拌一下咖啡，又喝了一口，呃，果然甜了很多，不过，这样的甜，也不过是停留在味蕾上，更深的地方，它却到不了。
“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回老家了，到时，这个店，也要关门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男孩再度开口。
“为什么？”
“我们要回去结婚，小珠接受了我，我妈妈也同意我们在一起了。”原来那个盲眼女孩，叫小珠，圆润莹白的珍珠。
“结婚？”我不由又看了看盲眼女孩。尽管她是那么美，带着楚楚的风情，可到底是个盲人，和她谈恋爱可以，可要结婚，从今往后生活在一起，还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吧。
“是的，我们已经看好日子了，是在正月十六，春节过完的第一天。”
“恭喜你。”我再说一遍。
“谢谢！其实，我们本来可以早点回去，不过，小珠一直想等顾先生来，和他道一声别。”
“哦？”
“说来，我和小珠能有今天，多亏了顾先生。”
我心里一动，略略调整一下身子，坐得更直一点。原来，今天男孩和我说这许多话，是为了这最后一句。
“三个月前，顾先生来这里，临走的时候，他跟小珠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眼盲了，可心还是亮了。你明知他不是他，可依旧留他相陪，只怕最后的结果，会是非常的不堪。我记得他走之后，小珠就一直咬着唇，眼圈发红，一声不吭。我看在眼里，非常心疼，可我却什么也不能说，我只是非常恨顾先生，他不过是一个顾客，实在犯不着多管闲事。那天晚上，小珠早早去睡，可我却不敢离开，我守在她的门外，心里分外害怕。我怕她要我离开，我怕我离开后，她无法照顾自己。”男孩微微偏着头，眉轻轻蹙着，认真回忆三个月前的那一晚，似乎那种担忧和害怕，此时犹存于心。
“不过，让我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小珠像往常一样起床，出了房门，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先去洗漱，而是摸索着走到我的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声音里那种担忧和害怕，倏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欢喜，是温情。
你叫什么名字？
轻轻一个问句，便是一种最好的态度。
一个新的开始。
“如果没有顾先生，我不知道我和小珠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多久。其实，小珠是个聪明的女孩，她早就知道，她的男友在她眼睛确诊不治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只是，我们两人都各有心思，所以一个装心盲，一个装口哑。我们都怕真相揭开的那一天，彼此都无法面对，所以宁愿守着这样一个结果，哪怕自欺欺人。然而顾先生成全了我们，他那一句话，看似残忍，实则慈悲。我和小珠，这几月来，都想当面向他致谢，只是他从那以后，再没出现。今天，我看到您来到这里，所以冒昧打搅一下，想让您帮我们转告一下我们的感激之情。”
我无意识的带了一次讥嘲的笑。看似残忍，实则慈悲吗？不，顾倾砚，他压根就没打算慈悲。他只是再也看不下去他们那默契的温情，所以想要毁灭。他以为他们也如他，在真相揭开的刹那，便再也回不去了。所有的脉脉温情，都成了个错误的笑话。只是他没有想到，有的境遇，虽然如此类似，但因为当事人不同，便也可以有不同的结果。
“对不起，我可能帮不了你，我和顾先生，也好久不见。”
“这我猜到了，上一回，我看你们，先后到店里来，却并没有坐到一起，就隐约猜到你们可能有问题了。不过，我想，不管什么样的问题，只要说开了，就总能解决的。”
“或许吧。”我无谓的应道，和一个陌生的男孩，说一段带着隐痛的感情，我还是不习惯。
男孩是敏锐的，他看出了我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也收了口。他站起身，回到吧台后面，不一会又转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罐子，递到我的面前。
“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咖啡豆，它磨出来的咖啡，口感更香醇，回甘更长久，我想顾先生应该会喜欢。还请您帮我们这个忙，把它转交给顾先生，也算是我们的一份谢意。”
我刚想推脱不妥，可转念一想，我不是正要找他么？如果有这样一个契机，找他是不是就更顺理成章？即便被冷淡甚或拒绝，那表面的自尊，到底多少照顾了一点，不是吗？
“好吧，不过，我只能保证转交，至于他会不会收，我却无法保证了。”
“他会收的，谢谢您能帮我们这个忙，这样的话，我们就不用再等，明天就可以动身回去了。”男孩非常高兴，又推了一本小小的册子过来，“这是我记下的磨咖啡豆的一点心得，不同的豆子有不同的磨法，现在把它送给您，希望您能用得上。”
“不用，我对咖啡，其实并没有太大兴趣。”我拒绝男孩的心意。
“还请您能收下。”男孩恳切的看着我，“我看得出，顾先生非常喜欢咖啡，对咖啡有很好的鉴品水平。”
“这……”我想说这就更不能收了，顾倾砚对咖啡有鉴品水平，关我什么事呢。但是男孩那样认真的看着我，不仅带着腼腆的笑意，似乎还带着洞察人心的智慧，我忽然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一个刻意不出声的人，他的眼睛，自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他大概是看出了我和顾倾砚之间，不管在一起还是分开，都是存在问题的。所以，他送我们一个人咖啡豆，又送另一个人研磨方法，大概，是想用他的方式，为我们赢得一个机会。
他是在投桃报李吧。
哪怕顾倾砚未必好心，可他依旧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