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谁哭谁笑,谁又痛不欲生,第十日的太阳仍旧稳稳地从东边的云层里跳了出来。
今天易风没来叫她,离珞一直在自己门口等得太阳都出来了,终于朝他的居所走去。
若非因为昨晚的事情心虚,或许她不至于等到这时候才去。
他敢踹开她的门不光是因为他比她强,最重要的是这是他的地方。
离珞有寄人篱下的漂泊感,于是乖乖的敲门,没人应声,侧耳听,似乎也没什么动静,于是她就用力推了一下,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离珞掩住鼻子,走了进去,一下子没适应里面的昏暗,她绊住一个东西差点摔倒,低头看时,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全是酒坛子,易风躺在中间,醉的不省人世。
她把他扶起来,才发现黑色的衣服是湿的,酒吗,怎么会黏呼呼的,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血!
从易风身上看见血已经刺激不到离珞了,她极镇静地把他拖到他的床上,易风睁开眼,有些许的清醒,说道:“帮我处理掉这些酒坛子,再帮忙打一盆热水来。”
离珞双手环在胸前,冷冷地看着他,不语。
易风合上眼皮,有些不耐烦,说道:“如果你拒绝,就请出去。”
离珞依旧站着不动。
易风闭上眼,不再理她。
离珞道:“你完全可以告诉她,她父亲没有参与灭天行宫,我不懂。”
易风道:“无关仇恨,我已说过,我要杀人,而她绝不会看着我杀人,所以不可能。”
离珞似懂非懂,叹道:“你为什么不可以不杀人,仇恨比你幸福更重要吗?”
易风僵住,他被这句话击中了,心跳骤停复又跳动,可那一瞬已疼得他几乎要失去知觉。
幸福?
现在竟然还有人跟他说幸福?他回过头,看着离珞冰冷的面具下那孤寂而炽热的心。
离珞却不料他竟然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她不在乎不惧怕别人的冷漠,却不习惯有温度的注视。
于是她微微有些不知所措,下一刻,她已弯下腰去收拾那些他喝光的酒坛子。
然后,打来了一盆热水。
他沉默着接过她已绞好的手帕,拭去宿醉后的昏沉与疲乏。
他起身,说道:“陪我走走。”
离珞默然跟随。
“我厌恶杀戮……可是有些事只能用杀戮解决……我有些时候觉得杀了那些人会让我沉入地狱,可不杀,不杀……怎么对得起那些无辜惨死的人?”易风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这些话他不能跟莫幽月说,不忍跟祖儿说,不想跟吕阳说,更不会与秦用说,此刻,他第一次在心里感激离珞在他身边,以她冰冷沉默的方式让他觉得不至于到了崩溃的边缘。
离珞看着登山途中的风景,淡淡问了句:“你确定不去阻止?”
易风回头,苍白的脸在朝阳下映出几分血色,良久,迷离的眼神渐渐冷定,说道:“我确定。”
离珞轻轻叹息,木然的表情变得黯然,说道:“你与武林盟为敌,她不会好过吧……”
易风笑道:“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我只怕她难受,可还是让她难受……没有办法!”
离珞看着他,问道:“那么接下来你要杀谁?”
易风唇角的笑意凝住,幽暗的眼睛里有冷冽的光,他说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杀就杀最该杀的。”
离珞知他所指,不由道:“你比欧阳廷强吗?”
易风道:“现在没有。”
“秦用会帮你吗?”
“他很快要走了。”
“为什么?他不帮你?”
易风道:“那天秦用答应欧阳廷的条件你记得吗?欧阳廷暂时不对我出手,秦用不能改药王门规,药王第一条门规就是:药王派弟子不得杀人。”
离珞听懂了,“你不怕死在欧阳廷手下?”
易风笑了,“一年之后,我就算不比他强,但至少不会比他弱,何况,我并不打算等一年。”
离珞说道:“嗯,就算你等,他也未必有这耐心。”
易风倒未料她还有此等想法,不由得又对她刮目相看。
离珞看着他兀自溢血的伤口,皱眉道:“你的伤什么时候会好?”
易风淡然一笑,目光望向天际,还有今天,只剩一天了,只要再疼一天,他就不用再靠身体上的痛楚来压制内心的疼了。
订亲的仪式莫殊是看过日子才订下的,要到下个月。
但是因为武林盟人正聚集一堂,莫殊又怕夜长梦多,欧阳廷与莫殊商议过后决定先提前办了宴请,待莫殊携了莫幽月回沧月岛后再宴一次,至于成亲,可能就订到了来年开春之后。
青龙堡内,欧阳无非正在跟武林盟的来宾应酬,笑意一直在他眉梢,这一向温文,但笑的并不多,但今天,他发自内心的愉悦。
在易风出现之前,他只想静静等着莫幽月长大,两家大人也在等着他们长大,然后相亲相爱,成亲生子,只是所有美好的愿望在易风出现之后都破灭了,欧阳无非没想到他在旁边等着她长大,而她却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遇到了易风,然后……他只能沉默下去。
不是不想要,怎会不想要?只是,不能是强求的!
都说失而复得的东西会让人加倍珍惜,如果那算曾经属于过他的女子的话。
订亲宴,莫幽月本不必出席,可是,酒过三巡,欧阳无非却很想看看她,她终于是他的未婚妻了,他眼底的笑意溢出来,不行,他得去看看她。
偷了个空,他刚出了宴客厅,避开人群,他走进了莫幽幽父女所居的别苑。
别苑里的仆妇都在前面帮忙,连个守门的小丫头都没有,或许是太高兴了,也或许是酒喝多了,他不以为意。
等进了门,才发现,莫幽月的两个丫头小芊与小芷正神色慌乱,六神无主。
欧阳无非心一觉,酒全醒了,“怎么了?”
小芷哭出声来,“我们想让小姐出来吃点东西,可是敲不开门,推开门,就发现了这个……”
欧阳无非看着那张纸笺,有些不能置信,难道她反悔了,她还是走了吗?
风自东南而来,吹得树林飒飒作响,云起云涌,遮住原本绚烂的阳光,风中有湿意及暴雨来临前的土腥气,天色暗下来,云中有雷声隐隐。
易风与离珞快步下山,谁知到了半山腰迎面撞上了祖儿,眼见暴雨就要倾盆而下,易风不由分说,拉起她往回跑,可祖儿不甘心,一边跑一边喊:“哥,告诉你二个消息。”
易风道:“回去再说。”
祖儿笑道:“不行,我忍不住啊!”
“那说吧!”
“你先听哪一个,好的和坏的?”
易风见她兴致颇高,便道:“坏的。”
祖儿却敛了笑意,为什么先听坏的呢?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得道:“坏消息就是莫幽月被人劫走了……”
离珞已经跑到了山下的一个亭子里,硕大的雨滴已经急不可耐的落了下来,易风猛地顿住步子,祖儿轻轻叹息,她应该先说好消息的,先说坏消息,好的也不再是好的了。
雨砸在薄薄的衣衫上,有轻微的痛感,易风拉起祖儿冲入亭子里。
那么,“好消息呢?”易风不动声色。
“好消息就是,她不会成为欧阳无非的未婚妻,至少是今天不可能了。”祖儿道。
离珞听见了先前的坏消息,也听清了现在的好消息,只是静默。
亭子陷入寂静,只听暴雨敲打万物声,声声入耳惊心。
良久,易风出声,“谁劫走了她?”
祖儿尚无所觉,但离珞察觉了易风看似淡然的眼底有怒意如雷。
“百里采薇。”
“还有呢?”
祖儿低声道:“我今天本来是想给他们添点乱的,谁知到了那里才知道莫幽月被人劫走了,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写着什么?”
“她要你的两条手臂。”
不是要他死,而是要他忍受痛苦,没有了手,他还如何执剑,她要他一点点死,或是生不如死!
出指如风,风也不足以形容那速度,或者该说是疾如闪电,易风点了祖儿的穴道,祖儿昏在他怀里,他对离珞道:“帮我照顾我妹妹。”
离珞道:“凭什么?”
易风道:“算我求你。”
离珞动容,道:“你说过不可以随便说那个求字。”
易风道:“或许,是我低估了你那时绝望的程度。”
离珞接过祖儿,说道:“百里采薇要逼武林盟对你出手,你不是要去奉上她想要的吧?”
易风默然,想静下来,不论怎么样,慌乱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甚至还会影响他正常的判断,可是几次调息,却均是徒劳。
暴雨落地惊起雨雾如烟,几步之外的事物都看不清,可这时,他把自己的心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我只能奉上,就是要我的命……只要她活着,又何足惜?”
他走入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