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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第一次看见爹哭是一九六八年冬,那天我满十岁生日。那以前我从没见过爹流泪。也就是一年前,我曾被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打得哇哇哭,好像是为了二两粮票。那时候国家穷,大家都忙着搞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一双双眼睛都擦得雪亮,相互不信任,农民多喂两头猪都会有人揭发,并被视为搞“资本主义”,就没人顾得上发展生产,所以买米要粮票,买油要油票,买肉要肉票等,即使你只是去百货商店买斤糖,也要凭糖票。记得那次,地上掉了二两粮票,我发现了,走过去捡了。那男孩说看看,我给他看,他就不肯还我了。我找他要,说这是我先发现的。男孩不肯给我,我追着要,他就打我,我于是尖声哭,希望用哭声赢得爹的增援,甚至还指望爹从那个男孩手上夺回我捡到的粮票。爹听见我哭,走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捡了二两粮票,被他抢走了,他还打我。男孩傻傻地站在一旁,他也拿不准是跑还是把我捡到的粮票还给我。爹很厌恶地瞪我一眼,大喝一声:“不许哭。再哭我打你。”那情形,就如一只大狗嫌弃一只向他叫屈的小狗似的。

爹对那个傻站在一旁的男孩厉声说:“你走,以后不要来找小毛玩。”爹把哭泣的我拎回家,怒斥我道:“为了二两粮票,你还哭脸,没出息的东西,再哭,我要捶死你。”现在爹自己流泪了——我说的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八日那天。当时爹还不算老,离满五十岁还差十七天。爹被关在红楼三楼西头的一间房里。武装部的人怕我爹畏罪自杀,在那张窗户上加了结实的木护窗,并把窗户钉死了。另外,房里没一样铁器,甚至连一根针也没有,唯一的铁器就是钢笔心,那东西显然是没法用来自杀的。这样,即使我爹想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也入地无门。

武装部的人不让我爹剃头,不让我爹刮胡子,甚至都不让我爹洗澡,因为他们觉得像我爹这样的国民党高级特务——他们分析后得出的结论,是很有可能自杀的,所以他们像保护中央首长样二十四小时监视着我爹,哪怕我爹呼呼大睡了,也有人坐在门口打盹,谨防我爹畏罪潜逃。爹既不能洗澡又没有剃须刀,就蓬头污面的,灰白的头发已遮没了耳朵和颈根,胡子也长到三寸长了,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都结了壳,肮脏不堪,望上去更像动物园里的一只无人关心的老猩猩。我爹吃着我送去的饭菜,他不是吃得很快,而是以迟钝的形容吃着。脸上除了黑——一部分头发和胡子,就是没有血色的白。这是他的脸有将近一年没见阳光的缘故。我看着爹这副怏怏的面容,想起了童话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不禁打了几个寒噤。我提醒爹说:“爸爸,今天是我生日。”

从我六岁起,爹在一年里有两次给我钱,一次是我生日;另一次是除夕夜的压岁钱。生日给两块,压岁钱也是两块。一年的另外三百六十三天里,我不能再指望爹给钱。爹那时候的工资是五十八元一月,他每月将工资全数交我母亲,母亲再返回五元钱给他,以备急时之需。爹从不乱用一分钱,他把妻子给他的零花钱都为我和我姐,还有我大哥买了学习用品。比如我的三角板烂了,或者铅笔或钢笔用坏了,我们向母亲要钱买。母亲会发火道:“又要买又要买,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买。没钱。”

我们就会进行“战略”大转移,向爹讲明情况,并向爹展示用坏了的学习用品。爹转身就出了门,回来时手上就拿着你极想要的学习用品。“给你,爱惜点用。”爹说。

我母亲从不给一分钱给我和姐,好像我们不是她的女儿和儿子,这没办法,母亲天生就是个只讲勤俭节约的女人,要从她口袋里掏出一分钱,简直比登天还难。母亲尽管抠得死,但她绝不在吃上吝啬,吃上,她绝对让我和姐吃饱。那时候买猪肉要凭肉票,但买鸡、鸭、鹅和猪下水不要凭票。母亲会偷偷买回家一只鸡或一只鸭,炖上一锅,让我和姐猛吃。有时候,她会拎只大白鹅回来,扔在厨房里,令爹龇牙咧嘴地杀死,接着用滚烫的开水烫毛,再令我和姐蹲在厨房里钳毛,然后她挽起衣袖,亲自剁成一块块的,炖上一大锅,够一家人吃两天。但是,我想从母亲口袋里要两分钱零花,例如买支冰棍吮,那是做梦,尽管她也有工资,而且是三十多元一月。

爹被当作共产党的叛徒和国民党高级特务被武装部抓起来后,工资就停发了,一家四口人(大哥已不用负担)都靠母亲那三十几元钱吃饭。我当时小,不知道这些情况。我巴望着爹给我生日钱,这是我一年里盼望已久的事情。

“爸爸,今天我生日。”我想要钱,说。爹其实早已身无分文,但他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着。他很希望发生奇迹,口袋里突然冒出一块钱或者一角钱。这情形有些像一只猩猩在身上寻找东西。但不会有奇迹发生——那个年代是没什么奇迹的。他口袋里连一个一分的硬币也没有。他摸了一气,就抱歉地望着对他的一切动作都充满期待的我,“小毛,爹身上没钱。你找你妈要吧。”

“妈妈不会给我,”我强调,“妈妈小气得要命。”爹望着我:“你就说,爹要她给你两块钱。”“妈不会给,妈一分钱都不会给我。妈妈是个抠鬼。”爹不说话了,一转眼我看见爹的眼睛亮闪闪的,豆大一颗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涌出来,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掉,流到他宽扁的嘴上,再流到结了壳的黑白掺半的胡子上,最后掉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哒一声,又啪哒一声。我们镇上屠宰场里的老牛,于挨宰前就是这般默默地掉泪。我见过,有个同学的父亲是屠宰场的,他带我去看过杀牛。

那时爹还没精神失常,但已到了精神失常的边缘。造反派觉得我爹很不简单,一个人既做了国民党少尉,又做过日本侵略者的伪军,然后又混到了游击队里。这没有几下子是不可能的,这就很不简单。刘大鼻子觉得我爹狡猾得像只老狐狸,竟然毫无羞耻地变来变去,一下子国民党,一下子是伪军,转背又是游击队,就觉得我爹是丛林里的变色龙,便板着脸质问我爹:“如果像你交代的,你参加国民党军队是为了抗日,那么,那么多英勇的抗日将士都倒下了,死得都不错。为什么你没有死?”

爹觉得刘大鼻子问得歹毒,回答:“我不知道。”刘大鼻子觉得我爹回答得太荒唐、太无耻了,“你敢说你不知道?”爹无言以对。刘大鼻子觉得像我爹这样的人竟也扛着枪抗日,那不被日本侵略军赶得满山跑,那不是丢中国人的脸吗?难怪日本人那么看不起中国人,就是因为是我爹这样的窝囊废给中国人丢脸。刘大鼻子蔑视道:“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可以把你们赶得满山乱跑,那也叫抗日?国民党反动派在日本人的铁蹄下节节败退,都跑到重庆躲藏起来了,那也叫抗日?”

爹又无言以对。“你居然还取名黄抗日,我看你应该叫黄躲日。”

爹抱歉道:“这名字不是我自己取的,是一个当年来黄家镇征兵的营长取的。”“那营长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他是你的顶头上司啊,现在他在哪里?”“他在长沙第一次会战中战战战死了。”“你说你参加过三次长沙会战?”“参加过。”

“打死过日本鬼子吗?”“打死过。”“这么说,你还杀过人?”

“没杀人,战场上,打死的是敌人。”“你这副模样,还能打死敌人?不是开玩笑吗?”“我没开玩笑。”

“打死过几个?”“有一些。”

“还一些?”刘大鼻子觉得我爹太鬼了,“我不信你能打死敌人。”爹被他问烦了,说:“我自己也不信。”刘大鼻子又问:“你还参加过所谓的衡阳保卫战?”

“参加过。”“衡阳还不是丢了,那也算保卫衡阳吗?”“可能不算。”“什么可能不算?根本就不算。”爹低垂着一张污垢的脸,不敢申辩。

刘大鼻子见我爹犹豫着没说话,又义正词严道:“你们国民党是真抗日还是假抗日?日本鬼子来了,你们比日本鬼子跑得都快,你们那种抗日是狗屁。”

“狗屁、狗屁。”爹用他那无力的声音唯唯诺诺道。刘大鼻子觉得我爹这模样,见到日本兵,肯定同哈巴狗样主动迎上去,舔着日本人的裤脚,媚笑着称日本人“太君”。因为在他审问我爹时,凭他当过侦察兵的敏锐,怎么也无法在我爹脸上找到半点敢于杀敌的英雄气概。于是他觉得我爹很可耻,竟声称自己抗过日。还觉得日本人自称“大日本皇军”,还武士道什么的,完全是骗人的把戏,因为日本兵连我爹这样懦弱的傻瓜都打不死,害得他在我爹身上一再浪费时间,仅凭这一点,日本人就没资格侵略中国!他瞧不起我爹,把脚架到桌上,恶声恶气地道:“姓黄的,就凭你这胆小如鼠的德性,还能保卫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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