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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

奢华庄严的庆元殿内,金黄的阳光被零碎的树枝剪碎了透过纸窗投进来。屋内一个字正腔圆的童音在有气无力地念着:“…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稚儿,在读什么?”带笑的声音随后响起,如水落山谷般温润好听。

“当然得诽他、骂他、打他、讽他…”童声忽然振作了一些,但仿佛明白了什么后,很快又低落下去,“为什么就只能忍他、让他、避他…还得敬他…”

黄袍男子从被灿黄的丝绸包裹着的软榻上下来,一头黑的发滑的长发披散在背后,俊雅贵气,不过形容间隐隐带着些虚弱。

他缓缓走到约莫才五六岁的红衣男童身旁,正要开口说话,却忽见那男孩自己抬了头,一脸正色道:“父皇不用告诉稚儿,稚儿明白,因为人生在世,隐忍为上。”

大靖皇帝裴斯曦一愣,许久才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嘴角的笑意渐浓。

秋日的阳光斜斜从雕花木窗外照过来,一室澄亮。屋内开阔,奇珍异物点缀下显得大气华贵,靠墙立着的内嵌壁阁里,竟罗列着密密的书籍,令人惊叹藏书丰富。墙上挂着一幅溪山春游图,笔墨淡雅,意境深远。一个九层博山香炉静静地在屋角放着,镂以奇禽怪兽,穷诸灵异,竟似能动,内燃的茜草淡香游走在整个屋子里,更显宁静。

窗口忽然人影微动,一个尖细的嗓音紧接着在门外响起:“皇上,静安王到了。”

裴斯曦轻声道:“传他进来。”

随即门口的光线闪了闪,一抹玄色身影从外翩翩而来,自是风华绝代。

红衣男童不禁撑头低叹一声,然后从塌下的小书桌旁乖乖地走了出来,轻唤一声:“皇叔。”声音竟显得颇为无奈。

裴斯卿走到屋里,朝皇上行了礼,才将视线落在这男孩身上,只见他身板虽尚小,但骨骼清奇,童稚的面目间也满是灵动的色彩。

他微微点了点头:“太子也在。”又走近几步问道:“近来随太傅学习,可有长进?”

裴稚抽了抽嘴角心想果真又是这一句,无奈只好眨巴着一双闪亮的眼睛回道:“回皇叔,稚儿最近正在读《大靖纪》,练的是溪青剑术,太傅昨儿还表扬说,稚儿进步很快,比尚旭强多了。”声音清亮明晰,给这宁静的书屋平添了一股朝气。

说到这里裴稚着实觉得骄傲,连着平日里尚旭在自己跟前炫耀他娘亲给他缝制的袍子时积压下的委屈都瞬时散得不见了踪影。

裴斯卿笑着点了点头:“是么?那皇叔哪天有空也来看稚儿舞几招。”溪青剑法练得是强身健体,于正在成长中的小孩甚益。

于是裴稚很骄傲地点了点头。

大靖皇帝很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得意皇子,随后才示意了门口的淮平,将他领了出去。

裴斯卿看了他一眼,径自在软榻下的椅中坐了下来:“皇上气色不太好。”恐怕还在忧心几个月前的围场之变吧。

裴斯曦掀袍落座,轻描淡写道:“你不必为朕担心。倒是连着几个月查案,你该多休息休息。”

说到这,裴斯卿的脸色竟冷了几分:“钱顾那事儿没揪出来,我怎能心安地休息?”

裴斯曦叹道:“如今也不止是钱顾那么简单了,钱浩然离京之前不是还深夜宴请了他那些幕僚吗?整个钱家恐怕都已经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裴斯卿拧着眉说道:“为何之前钱家和白氏有染我都没看出个蛛丝马迹来?”

裴斯曦笑了笑,端过了桌上茶,抿了一口又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道:“听说最近苍厥与狼族往来频繁,甚至有结盟的势头?”

裴斯卿回道: “目前尚且是传言罢了。”

裴斯曦来回拂过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说道:“希望也只是传言。近来苍厥的兵力在边界之处甚不安宁,如今镇守桓南平原的萧将军,恐怕压力也很大呢。”

裴斯卿盯着挂在墙上的大靖版图,一脸肃然:“萧征当年断笔从戎,满腔热血练出了一骑铁军。如今桓南平原得萧家军镇守,苍厥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更是连番几次平了苍厥的骚动,论智论勇,那少年都称得上是奇才。

“但倘若苍厥真与狼族结了盟,到时候,北方恐怕真得让朕忧心啊。”裴斯曦盯着版图上,那个北靠苍厥,南临大靖的小国之境:狼族。终究是小国寡民,才生了忧虑之感。

那条发源于狼族的莱河,拐入大靖的桓南平原,却是成了两国不甚交好的渊源。

“莱河关的水渠工程得到何时才能完工?”

裴斯卿沉思道:“大约得到来年春季,萧征说如今恒南草原上的水源尚且充裕,牧民生活也都正常,水渠工程因此压力并不是很大。”

裴斯曦思量着点了点头,良久转头一笑道:“斯卿,下月便是元乞了,朕还真想趁着这机会去你府里走走。”

裴斯卿将眼神从墙上的地图移开,扫了他一眼道:“如今外头风声正紧,皇上出了宫,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本王不好和天下百姓交代。要聚的话明年再来也不迟。”

裴斯曦带着些淡淡的遗憾说道:“也是。只可惜瑶丫头随相国夫人明业寺小住去了,要不然今年的元乞一定更热闹…斯卿,那丫头今年多少岁了?”

裴斯卿淡道:“你做哥哥的会不知道?”

裴斯曦笑得很是隐晦:“呵,那丫头如今真是长大了,都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而后声音很恰当地打住。

裴斯卿冷着脸端过了桌上另一杯茶。

怎么就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年初去看花灯弄得个满城风雨,上回又贸然出宫险些坠了崖,不依旧还是那么个不懂事的娃吗?

记得当年裴斯曦抱着秦苓对母妃说“这一生我有她足以”的时候,他还替容止瑶难为情来着,倒是她却笑得一脸灿烂。

没承想,这烫手山芋就莫名其妙地到了他的手里,母妃临终前是这般对他说的:“…该是你们的,你们就得夺回来…斯卿,止瑶那丫头,就交给你了…”

后面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裴斯卿每每想到这个的时候,总会犯头疼。

时光飞逝,秋的妆容渐浓。

天亮得越来越晚,晨光也变得浓郁厚重,透过窗户投进来,一切都像笼上了一层雾。屋子里不见过多的摆设,只在角落里,静静地放着一个精致的水曲柳木盒。

伊昔睁开眼,捂着肚子坐了起来。

门外的湘月听见房里的窸窣声,轻轻地迈了进来:“姑娘,还不及辰时,躺下再歇息会儿吧。”

昏暗里静寂无语。待湘月秉烛走近时才发现她已是一额头晶莹的汗珠,不由得一惊:“姑娘又胃疼了?”

伊昔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见她迅速打开壁阁,找到了药瓶。

药是湘月配的,效果出奇的好。

伊昔抬头示意窗外隐隐的喧闹,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药:“府里今日,可有什么活动?”

湘月明白过来:“噢,今日是元乞。”看着伊昔服下药,她才接着道:“王爷每年都会在元乞日邀上天下名士来府里一聚,所以每年的今天啊,府里都是热闹的很。这会儿大家一定都在馥香园那儿准备呢。”

伊昔吃完药,听得她说完,又躺了下去。

湘月替她掩好了被子,带上门出去了。

胃疼渐渐淡去,可是远远传来的嘈杂声却似乎越来越大,伊昔在辗转反侧间终是没了睡意,索性还是起来算了。

天已大亮,秋日风光无限好,伊昔盥洗完毕后便往后院的竹林走去。寻了张石凳坐下来,看着眼前的那一片绿意,心情才清爽了许多。

湘月很快就备了早膳过来,伊昔其实没什么食欲,但在她殷切的目光下,也只好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忽然,“砰”的一声一重物砸地,生生打破了这清晨的宁静。伊昔猛地起身回望,而后便愣在了那里。

“郡…郡主?”闻声望过来的湘月在看清了地上趴着的人时,忍不住惊叹出声。

“呵呵…那个…这是你的院子啊…”容止瑶从容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朝伊昔尴尬地一笑。

“郡主…如何出现在这里?”伊昔看着她一袭黑色锦衣,腰上系了根赤色腰带,青丝一丝不乱地被挽在了脑后,露出来的一张小脸上,哪还有她之前见过的娇柔之态呢?眉宇之间尽是一番张扬俊朗,竟让她产生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来。

伊昔皱眉,奇异的…熟悉感?

“这个…今日王府不是有聚会吗?我…我就是来参加那个的…”

伊昔很自觉地忽略她话中的没底气,以及她之所以要以这种方式出现的原因,指了指旁边的月洞门说道:“郡主可以从这个小门绕过右侧的碧云阁,沿曲廊至晓郁庭,就可以找到馥香园了。”

容止瑶很淡定地听完,点了点头。而后又想起什么,朝伊昔眨着眼道:“那个…还想问一下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孩…”她又用手比试了一下,“约莫…约莫这么高…”

“郡主…你该不会把太子殿下…也带过来了吧?”湘月不可置信地惊呼。

“…”

伊昔低眉,数着地上的小石子。

容止瑶道:“没看见啊,那我就再去找找…”正要往月洞门走去,忽又顿住,问道:“那个…伊姑娘不去馥香园看看?”

伊昔望着她,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她为何要去?

旁边的湘月走了过来道:“郡主,如今你这一身白面书生的装扮自是可以去啦,像伊姑娘这样的,又没帖子…肯定会被拒之门外的。”

伊昔顿时了然,知晓那聚会可能只邀请男子参加,只笑了笑便不再多说。

容止瑶却伸出一根手指得意地晃了晃:“非也非也,其实想个法子也是可以参加的。”她美目一转,“湘月,先将你们家姑娘借我个半日可好?”

伊昔和湘月皆是一愣。

容止瑶立马笑靥如花地拉过了伊昔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朝院子门口走去,路过还愣在那里的湘月的时候,得意地拍了拍她的头。

一路淡淡的花香,清新沁脾。伊昔盯着前面那抹雀跃的身影,轻声道:“多谢郡主之前送来的药。”

容止瑶负手阔步地走在前面,听她这么一说停了下来,凑到她跟前上下端详:“嗯,恢复得着实不错。” 说完又继续朝前走去。

伊昔也不再多言。

秋日的阳光洒在华贵庄严的府院里,显得甚是金黄柔和,一路走走绕绕,容止瑶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时不时停下来逗逗小池子里的鱼,或是和路过的丫鬟调笑几声,浑然一副天真模样。

还没出晓郁庭,便已很明显感觉到了外边传来的阵阵喧闹,听得容止瑶一喜,一把拉过伊昔就跑了起来:“快!那儿肯定很热闹呢!”

伊昔只好一路随着她跑了出去,刚出门便感觉夺人的气势迎面而来,未央湖岸已经聚集了各色人群,沿着湖岸一路排开的小木桌上,糕点水果茶酒更是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容止瑶几乎看直了眼,松了伊昔的手就要跑过去。

伊昔不禁轻唤了一声,容止瑶才想起旁边的她来,笑道:“走啊。”

伊昔忍不住提醒:“那位太子殿下…”

容止瑶神情一僵,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来:“啊对了,还有他…”当即便换上了一副颇为头疼的模样。

正在这时,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嘈杂,便听得一声大喊:“让开!凭什么就不准我进去?”

众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名高壮的男子伸手推开紧缠着他不放的侍卫,大步走了过来,怒道:“静安王不是喜迎天下贤士吗?我诚心前来,凭什么就被你们给拒绝在门外了?”

容止瑶慢慢停下脚步,沉默观望,伊昔抿嘴不语。

“让开让开!”那男子气焰嚣张,推人的力道毫不含糊,很快就见了那几位侍卫一一倒了地。

未央湖畔,气氛有些凝滞。

“公子既自称为贤士,为何行为又如此莽撞?”低沉醇厚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梁成荫依旧一身紫色长袍走到那名男子跟前,浓眉一拧盯着他道:“如果公子在受邀名单里,是否可以出示邀请函呢?”

“邀请函?”白衣男子望着眼前这气度不凡之人,嗤之以鼻道:“既是招贤,却又限制这样的条件,静安王的诚心真让人怀疑啊。”

梁成荫面上一冷,众人也有些尴尬。

“说的好!”清朗的声音从旁边传出,伊昔侧头便看见男装打扮的容止瑶正背着手悠悠地迈向了那名男子。

他显然以为又是来说道之人,未褪下嘴角嘲讽之意:“还是静安王只欢迎如这位公子般美貌之人,看不上我这丑陋粗鄙的皮相呢?”

“公子此话差矣。容貌美丑皆不过皮下白骨,在乎什么表象声色呢,公子若自诩贤士何必来这肤浅之说。容某今日倒很是佩服公子的不拘小节、敢说敢言,便是得罪静安王也要将公子留下了。”

梁成荫望着说得神采奕奕的瑶越郡主,抽了抽嘴角,这又是什么情况?

一抹玄色从人群里踱出,伊昔瞥见那被风微微掀动的衣摆从身侧掠过,缓缓走到了容止瑶身后。

然后就听得他低沉一笑:“是吗?”

容止瑶身子明显一僵,干笑两声,迅速抱拳转身谄笑道:“嘿,王爷好!”

梁成荫轻叹一声,这瑶越郡主…真以为没人识得她这张招摇的面容呢?然后便很是无奈地对还愣在那里的几名侍卫点头示意,让他们先退了下去。

“众位随意吧,今日难得一聚,况且还添了一位新友。”裴斯卿黑眸带笑,不甚在意那高壮男子投来的放肆无礼的目光。

“这位公子,请吧!”梁成荫长手一挥,朝高壮男子沉声道。

那男子轻哼了一声,便要迈步走开,却又瞥见一抹纤细的蓝色身影,不禁疑惑道:“这个…姑娘家也可以?”

伊昔微抬头,见他说的是自己,正要开口却听得旁边的容止瑶笑道:“实不相瞒,这位姑娘是容某自小不离的丫鬟,还请…”

“既然这位公子没有邀请函也可以进来,为何女子就不能进来了?”伊昔望向那位白衣男子打量的目光,轻声回道。

他一愣,爽朗一笑:“甚是甚是。。。”

裴斯卿越过容止瑶望了眼一脸淡漠的伊昔,很快便转了身。于是大靖朝的瑶越郡主“嘿嘿”干笑两声,就晃哒晃哒着跟上去了。

伊昔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那雀跃的背影一路紧随,忽然又凑近裴斯卿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便见裴斯卿褪下笑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他才冷冷转了头领了梁成荫而去。

许是要找那位不知兜哪儿去了的太子吧。

古人聚会,无外乎品诗聊乐谈天下,伊昔被那因新鲜感而得意得忘了形的某郡主果断地忽略,便也乐得自在,远远地在稍显安静的一角寻了个石凳坐下,淡看着眼前平静清澈如一抹镜面的湖。

不远处却有人议论地欢。

“…就说前不久的白氏叛乱,依李某看来,也不过是先帝爷留给儿子的烂尾。想当年白氏忠心耿耿,只不过怕先帝爷翻脸不认恩人,落得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惨淡下场,就在封地内练了一支族兵,皇室就以此理由暗压其白氏势力,诸位不觉得这过河拆桥的本事很强吗?”

伊昔望了过去,果然是那位白衣男子。

那男子原来姓李名茂,是津州人,此次入京是为今秋朝廷举办的武试而来。

李茂仰头饮罢一杯酒道:“所以啊,谋反也不过是因为皇室薄情,怨不得别人。”

周围安静下来,众人神情尴尬,有抿嘴不语的,或嗤之以鼻的,皆是百态。

伊昔淡漠地收回了目光。

那群人里却忽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低沉冷淡:“既然李公子要重提旧事,那梁某也不得不说上几句了。”

是梁成荫。

寻了个石凳坐下来之后,梁成荫给自己倒了杯酒:“虽说当年白业松背叛前主,投奔到当时尚且还是太子的先帝爷麾下,暂不论什么品性,倒是助了我先帝爷顺利登基。但之后要说他忠心耿耿,我梁某还真是闻所未闻!”

他抿了一口酒:“若他白业松忠心耿耿,为何会恃宠狂妄,在封地任族兵横行霸道,占民宅抢民女,尽犯下一些引得民怨民愤的罪行?甚至龙袍加身,自诩天子?”

李茂嗤笑一声,讽道:“这些罪状不过是虚妄之言罢了,没有真凭实据,当然只能任你们天花乱坠地说。”

梁成荫显得甚是从容:“我们天花乱坠地说?李公子,我梁某真不明白你是真明白还是假糊涂。若真忠心耿耿,当年白业松为何会私吞朝廷拨下的二十万两官银,花费用度门儿都说不清,这事儿,连他当年都已认了状的,如何都赖不掉的吧?”

李茂一怔。

众人也点了点头:“确是啊。白氏既已生了天子之梦,这镇南王便无论如何也是留不得了。”

有谁又说了一句:“飞鸟择良木而栖,当年白业松也算不上背叛三皇子,只道是三皇子失了信任众叛亲离罢了。”

李茂也回过神来,接道:“就是,怎至于是背叛?想白业松忠心耿耿却落得个如此凄凉的下场,我这等还心心念念要为朝廷效力的小民该是何其心寒呐。”

伊昔缓缓地站起了身子,转身朝馥香园走去。

若冉青在此,会如何看如何言?争个面红耳赤?还是去寻一份属于自己的平淡清和?

天下是非多啊,真是很容易就迷了人的眼。

热闹渐行渐远,林子里清幽寂静,百香缭绕着,混合成一种奇异的香味在空气中悠悠萦回。

伊昔漫不经心地迈着小步,却在路过翠语亭的时候,听见了一阵窸窣声从亭后传来,不禁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此刻正顺着那棵高大的复羽栾,在往下缓缓地挪动着身体!

这便是那位走丢了的太子殿下吧,竟是躲在树上了。

她想了想,才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娘,稚儿如今长高了,都能爬得上这棵树了。”童音显得很是自豪。

伊昔脚步微顿。

树太高,最低的枝干离地面都有些距离,所以那小孩攀着树身挪动得甚是艰难,一不小心,手没扣住,就往下猛地跌了一段。

伊昔一急,脚步快了点,扫动地上的落叶,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声响。

那小孩便猛地望了过来,一不留神,连另一只手也没扣得住,就这么掉了下来。

伊昔快步一跃,伸出手去,最终算是很惊险地接住了他。

可是没料到,她太低估了这看似小小的小孩,那体重还真是让她够呛的。

趴在地上许久,才听见童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你没事吧?”

伊昔缓缓抬头扫了眼那充满着灵气的小孩,揉了揉微疼的膝盖,才撑着地面站起了身子:“还好。”

小孩盯着她说道:“虽说我是被姑娘吓得才掉下来的,但还是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老气横秋的语气与他童稚的脸极不相符。

伊昔听着这番言论,抽了抽嘴角:“不用谢。”

小孩利落地站起来后却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伊昔瞧,让伊昔颇觉不自在,便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好好的,你跑树上去干什么?”

他便收了眼神,有些赧然地说道:“没什么。”又抬眸问了句:“你…你是这府里的丫鬟吗?”

伊昔理了理衣衫,拍掉上面沾着的树叶道:“是。你呢?”

他一脸的疑惑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伊昔扬了扬眉:“那你是谁?”

他抬头挺胸道:“大靖太子。”

伊昔很夸张地点了点头:“哦。”

他拧着他那双很是秀气的眉问道:“你不相信?”

伊昔笑:“那你告诉我太子殿下如何会在这里,还爬到树上去了?”

他望向这棵高大的树:“我…我就是特意来看这棵树的。”

伊昔闻言也望了过去:“这棵树?有什么好看的?和其他树也没什么不同啊!”不过高一些壮一些罢了。

他解释:“当然不同,这棵可是从宫里移出来,连这地方都是我娘亲自选的,那些树怎么能和它比?”

伊昔疑惑道:“是么?那在宫里种的好好的为什么要移出来呢?”

他有些沮丧:“宫里…它在宫里活不了,是快要枯死了才移到皇叔这儿来的。”又振作了一些道:“不过你看,它现在可是这园子里长得最高的!”

伊昔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这样啊,这么看来确实有些不同了。”

“我娘说,想她了就到这儿来看看,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伊昔看着他仰起的那张青涩也孤寂的笑脸,想起了曾经在街巷里听过的那个早已过世三年了的秦皇后,不禁柔声问道:“你想她了?”

他点了点头:“父皇也想她。” 声音又低落了一些:“可是我都快记不起娘长什么样子了…”

那般落寞的神情出现在一张童稚的脸上时,如何看都是让人不忍心的,伊昔静默,她不知该如何劝他——因为自己的心情竟与他是那般的相似。

伊昔微低着头道:“你娘肯定也很想你们。若知道你如今长这么高了,都能爬树了,她一定很高兴。…但是以后还是不要再爬了,摔着了她会心疼的。”

“摔不着,我功夫好着呢。”他振作了一些,虽然目前还只学会强身健体的剑术。

伊昔当没听见,却又见他忽的抬头说了一声:“糟了。”

伊昔顺着他的目光朝树望了过去,见那密密的枝干间,正挂着一件赤红的外衫。

“我忘了拿下来了…”

伊昔有些头疼地看着他:“你还要爬上去吗?”

他点了点头,就要攀上树身:“那件衣服是止瑶姑姑给我制的,不能弄丢。”

伊昔一把拉住他说道:“衣服放那儿没人拿,你还是等会儿让你的侍从上去取吧,这样爬上去,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他摇了摇他那小小的脑袋道:“不会的。”话落已经攀上了一条腿。

伊昔看着他童稚的脸上那抹固执,又缓缓抬头扫了一眼树的高度,心底挣扎了一番才道:“你…你还是在树下等吧,我上去给你拿。”

说起爬树,她小时候在家乡其实也没少干过。那个温婉的江南小镇,每到五六月份,沿河的林园里总会结满一摞又一摞紫红色的桑葚,伙伴们经常会撺掇着一起上树采果,而后便吃的一张张小嘴紫浆横流。

只不过过去这么久了,这技能怕是有些生疏了。

伊昔深吸一口气便要爬了上去,却见这小孩扯住她的衣袖一脸正色道:“不行,我自己去取,我都说了我练了功夫的,摔不着。”

伊昔扳开他揪住自己衣服的小手说道:“你就乖乖呆着啊。你上去,万一摔着了,我搭上条命也赔不起。”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便松了手。

伊昔取了衣服落稳在地上,将那些件赤红的外衫递到他手里时,终是松了口气。

他接了过去,却睁着双圆圆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她,忽然问了一句: “你怎么只戴了一枚耳坠?”

伊昔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抚向了左耳侧,果真不见了这一枚,便笑道:“可能刚在哪儿丢了吧,没关系的。”

却看见他已低了头准备要往地上去找,刚想说算了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一声惊呼传来。

“稚儿?”

只见容止瑶快步走了过来:“哈,你这家伙竟然在这儿躲着!”

“姑姑…皇叔?”

伊昔淡去嘴角的笑意,望了过去。

“伊姑娘也在啊,我刚还纳闷怎么也不见你了呢…”容止瑶终于记起还领了伊昔过来了,便朝她一笑,然后走过来弯腰拉上裴稚的小手,说道:“咱们回去吧。。。”

裴稚问道:“就走吗?”

容止瑶正要解释,裴斯卿却在一旁懒懒道:“还不走?难不成真要等到相国夫人来寻人,你父皇把皇宫掀翻了才走?”

“卿哥哥,我就走我就走…”容止瑶拉过裴稚,朝裴斯卿甩下个鬼脸便引着一群侍卫往林外走去了。

“噢对了伊姑娘,下回有空再来看你啊。”她忽然又回头大声道。

伊昔看到那个小小的男孩也回头望了她一眼,于是远远地回以浅笑。

身影渐渐地走远,周围也安静下来。

“你们…似乎聊得很开心。”

伊昔才回过神来,望着身边这个一直未离去的玄衣男子,低声道:“还行。”

裴斯卿闻言笑道:“聊了些什么?”

伊昔抚了抚衣袖,回道:“忘了。”而后绕过他,便要离开。

裴斯卿显然对这回答并不感到惊讶,优雅挪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是不愿告诉本王。”

伊昔缓缓抬眸,却只是盯着他。

“你讨厌我。”裴斯卿微眯了眼。

伊昔不由得一声轻笑:“有么?恐怕是王爷多虑了。”可是笑还未出来,却又僵住。

裴斯卿迈近一步,直逼她而来。

周围都是花径,伊昔只能退步,拧着双眉不解地盯着他。

裴斯卿微弯了腰,凑近她的耳侧轻声道:“为何?为何讨厌本王?”

伊昔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道:“王爷这话说得实在不明白,伊昔难道应该欢喜王爷么?”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当下后悔莫及。

裴斯卿一愣,而后沉沉笑道:“若真如此,本王自是欣喜还来不及。”

伊昔面色冷了冷,便要不顾花径直踏了而去。

裴斯卿却倏地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到跟前,伸出手便抚上了她的左耳侧。

伊昔僵硬地避过,冷道:“王爷还请自重。”

侧目却见他如玉般的长指间,拿着的是一枚再简单不过的玉珠耳坠,和她右耳上的恰好一对,正是她掉了的那一枚。

“伊姑娘何须这般冷漠,本王不过是拾了枚坠子,想看看是不是你的罢了。”

许久,伊昔盯着他指间的那抹青白色许久,才缓缓伸出了手:“那就多谢了。”

裴斯卿噙着抹淡笑将耳坠放在了她的手掌心里,肌肤相触的一刹间,又似乎有片刻刻意的停留。

伊昔却始终低着眉,恍若未知。

“伊姑娘之前既然来了,为何又片语未言?”裴斯卿缓缓地跟在了正往园外走的伊昔身后,状似无意地问道。

“伊昔才疏学浅,比不得诸位才子贤士的博学精深。”

“伊姑娘太过谦虚了…不过说来,你当时听得倒是很认真。”

“是么。”

“不知伊姑娘又是如何看呢?”

伊昔兀自沉默。

“嗯?”

“看什么?”

“白氏叛乱。”

伊昔脚步微顿,淡道:“即都已成历史,王爷何须再做深究?”

“并非要做深究,不过是略想听听伊姑娘的一些看法罢了。”

伊昔转头望向他:“我的看法?难道诸位贤士谈论得还不能尽王爷的兴吗?”

裴斯卿只是噙着抹笑望着她。

不过恐怕要对不住王爷了,伊昔对那事确实没什么看法。”

裴斯卿扬了扬眉道:“与你那般密切相关的事情,你竟是毫无看法?”

于是伊昔干脆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坦然道:“白氏之事与我毫无关联。”

裴斯卿笑道:“有无关联恐怕并不是由你一人可以说了算的。倒是伊姑娘的这番举动,很像是在避嫌哪。”语落,果真见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薄怒之意。

伊昔微蹙了眉头说道:“我为何要避嫌?”

裴斯卿笑而不答。

伊昔扭头望向远处那片幽深的林子,良久才说道:“王爷看见那一数花了吗?虽同发一支,俱开一蒂,随风而坠,却有坠于茵席之上,也有落于粪溷之侧的,命数这东西不仅随机,而且还让人奈何不了。镇南王他就是不甚明白这个道理,才会生了那种不该有的想法,成了如今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

似泰然正色的语气间,却藏着满满的嘲讽之意。

“命数?镇南王事败于伊姑娘看来,不过是没看清自己的命数是吗?”裴斯卿深黑的眼底闪过一抹深思,“那人这一生的命途早在出生之时便已注定了这么?所有抵抗于伊姑娘看来都不过一场笑话?”

伊昔神情甚是淡漠。

“本王却不这么认为,”裴斯卿转眸也望向那片深林,“野心说来其实并不可怕,不放手争一回,谁能知道结果?他夺我守,都不过凭实力罢了,成者为王败者寇,向来就是千古定律,怎能由命数去决定呢?”

伊昔淡淡地扫过他眼底的那抹隐隐的狂傲。

裴斯卿又笑了笑道:“不过你这番话倒还是有些意思。坠于茵席之上,落于粪溷之侧…伊昔,你又是哪种?”

伊昔静默半晌,轻声回了句:“都不是,在等着王爷给一个结果。”

裴斯卿听了,却笑得很有深意:“那本王…让你坠于茵席之上可好?”

伊昔问:“王爷是说,放伊昔自由?”

裴斯卿笑道:“不。是留在本王身边。”

伊昔神色未变:“王爷或许忘了当初答应伊昔三局棋的承诺了,现在还剩最后一局。”

“你不愿?”

“是。”伊昔回答得很干脆。

他淡去笑意:“伊姑娘认为,本王给的还比不上一个生死未定的承诺?”

伊昔回道:“若王爷给的是这个,伊昔觉得下盘棋赌一回也无妨。”

“倘若伊姑娘输了呢?”

“那我便认了。”

裴斯卿盯着她,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难辨。

适时风吹过,零星花瓣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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