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如此玄妙,有些人,你本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可莫名的,却在某个地方又重逢了,仿若一页发黄的纸笺,伸手戳戳,细屑飞扬,宛若翩翩舞蝶在面前起落,那些碎片缓缓的拼凑出了清晰的画面,那纷飞的记忆伴着陈旧的气味一点点的回荡在人的心间。
眼前正是如此的一幅画面。
沈家大娘与秦夫人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可脸上却都有一些疑惑的神色。
过了好半晌,沈家大娘才缓缓开口道:“总记得在哪里见过你,可时间久了,却又给忘了。”她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在额头敲了敲,眼神有些迷惘:“我可真是不中用了,怎么就这般没有记性。”
沈子杰手忙脚乱的搬了椅子过来,用抹布将上头擦了擦:“秦夫人,您请坐。”
这少年郎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可眉宇间那份气质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行为举止也与一般乡下后生有天壤之别,秦夫人深深看了沈子杰两眼,坐了下来,两只手笼在了衣袖里,转过头来盯住了沈家大娘:“我姓曾,名字很特别,如若咱们是故人,你可能还记得我的名字。”
“名字?”沈家大娘喃喃道:“敢问闺名?”
“我叫曾镞,金字旁加个家族的族。”
“镞?那不是箭头之意?”沈家大娘的眼睛微微闭了起来,仿佛在努力思索着什么,不大一会儿功夫,她忽然惊讶的喊了起来:“我记得这个名字,当时她们都不喜欢你,就如看不起我一样……”
秦夫人快活的点了点头:“没错,她们都不喜欢我,我跟她们都说不到一处去,那时候只要有人敢耍小花样,我就动手将她提起来挂到树上,要么就拎着她说要扔到湖里边去,她们可害怕了,在背后议论起来,只说我是母夜叉转世。”
“我出去得少,可也听说过关于你的议论。”沈家大娘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那时候老太君带我出去过几回,可她们都看不起我,不愿意跟我到一块儿说话,我自觉无味,也就很少出去过了,免得给她们笑话。”
“敢问沈家妹子,你说的老太君,可是楮国公府的老太君?”秦夫人见着沈家大娘似乎精神还好,逮着这机会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
“你、你、你……”沈家大娘惊疑的望着秦夫人,身子忽然瑟瑟的发起抖来:“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楮国公府?不,不,不,你弄错了,我不住在楮国公府,真的,我从来没有在那里住过,从来没有!”
她猛然站了起来,一双手掩住脸,拔足就朝外边走了去,声音有些微弱:“你弄错人了,我没有在楮国公府住过,真的没有……”
秦夫人一把抓住了她:“沈家妹子,你莫要害怕,我没恶意。”
“放我我母亲!”沈子杰有几分着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想要去掰开秦夫人的手,却被长弓与冷箭拦下:“沈家公子,你且莫要慌,我们家夫人不是歹人。”
芳华也赶着上前,细声安慰沈家大娘:“大婶,你放心,我们不是以前想害你的那个人,我们是想来帮你的,难道你就想一辈子窝在这湾子村,不为自己讨回个公道?”
沈家大娘的手被秦夫人牢牢捉住,半分也动弹不得,听着芳华的话,她慢慢的将手放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惊疑未定的脸:“你们究竟是谁,为何要帮我出头?我如何能这般轻易的相信你们?”
“大婶,我们也不要你马上就相信,只是我想告诉你,这世上好人多,我与干娘是真心想来帮你的。”芳华见沈家大娘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心里酝酿了一番,怎么劝说沈家大娘回京城呢?她眼睛一转,目光落到了沈子杰身上。
每一个母亲,最在意的是她的孩子,倘若从沈子杰入手,可能会软化她的一颗心。
“大婶,我见沈家大哥生得好相貌,身材又高大,可是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你难道就不着急?”
沈子杰的脸瞬间就红了:“钱大夫,你怎么说到我身上了?”
芳华没有理睬他,继续给沈家大娘做思想工作:“已经过了及冠之年,又仪表堂堂,可却没有妻室,是个做父母的都该会想法子替他娶上一房媳妇儿,可是大娘你又出了什么力?我猜度着,旁人不肯嫁沈大哥的原因,应该不仅仅是你们家穷吧?”
“钱大夫,你快莫要这样说了。”沈子杰担心的望向了他母亲,脸色由红转白:“我娶不上媳妇跟我母亲没关系,是我没有能多挣些银子,是我没能力……”
沈家大娘怔怔的站在那里,似乎在回味着芳华说的话,她的眼中很快便氤氲一片,浮上了一层水雾:“是,你说的没错,是我不好,我没有能给子杰娶上一房媳妇,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本事,我耽误了他!”说着说着,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滚落,她掉头望向沈子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子杰,你恨母亲罢?”
“不,不,母亲,儿子一点都不埋怨您,是儿子无能,没让您过上好日子。”沈子杰用劲拨开长弓的手,冲到了沈家大娘身边,一双眼睛热切的盯住了她:“是你生了我,是你养育了我,这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儿子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沈家大娘,其实沈大哥要娶媳妇也简单。”芳华瞧着母子两人相拥而泣,心里酸酸的一片,这份母子情深,让她一个外人看着都觉得感动,只想尽力去帮他们一把才好。
“简单?”沈家大娘抬起头来,茫然的看了过来:“钱大夫,你有什么好主意?”
“沈家大哥若是到京城里去谋生,肯定比到湾子村要好,你也可以跟着去京城治病,将身子治好了,才能更好的替沈大哥谋划将来。”芳华双目灼灼,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你想想,沈大哥成亲生了孩子,你可成祖母啦,到时候你带着孙子玩耍,共享天伦之乐,这是多惬意的事情!”
“去京城?”沈家大娘的脸色蓦然变白了:“我……我不能去。”
“大婶,容我大胆推测一下,是不是京城里有要害你的人?”芳华从那容色惨淡里看得出来,沈家大娘对于京城确实是十分忌讳的,也难怪,多年前人家把她害得这般惨,再重新回去,焉知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
沈家大娘好一阵没有出声,过了一阵子才点了点头:“是,有人要害我,我躲不过,若不是遇着了贵人相助,我此刻早就已经是一堆白骨。”
“既然有人处心积虑的要害你,你难道就不想报仇,为自己讨回公道?”秦夫人在一边听得心里头发堵,再也忍不下去:“沈家妹子,你放心,我会全力帮你,替你揪出那个谋害你的人。”
“把她揪出来?”沈家大娘喃喃一声,摇了摇头,神色变得凄凉:“不可能的,她那么厉害,家里势力那般大,我是永远也敌不过她的……不,我不能回京城,回去便是送死,我不如与我的子杰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她全身觳觫起来,就如一只受伤的兔子,又如一片在寒风里的树叶,瑟瑟发抖,让人看得心头一紧,怜惜万分。
“大婶,我干娘是兵部尚书的夫人,你跟着我们回去,能保证你的安全。”
“兵部尚书?”沈子杰有些惊讶:“那是很大的官了。”
“是,正二品哪,有我干娘罩着,你们别害怕仇家追杀。而且,住到京城里去还方便你娘治病哪,现在首要的不是将她的身子治好?你就忍心看着她受疾病折磨?”芳华瞅着那对母子,见他们脸上均有将信将疑的神色,又赶着添了一把柴:“大婶,若是你信不过我们,可以不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和你的过去,我只专心专意给你治病,我干娘也不会再追问你的仇人,等你想告诉我们的那一天,你再说,怎么样?”
“母亲……”沈子杰明显有些心动:“咱们去京城,好不好?”
“去京城……”沈家大娘吃力的说出这三个字来,一张脸越来越白,两只眼睛越睁越大,慢慢的,她的身子一歪,整个人朝地上溜了过去,幸得沈子杰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连声喊道:“母亲,母亲!”
芳华慌忙上前,伸出手来掐住她的人中,可是掐进去很深,沈家大娘还是没有醒转,她赶紧从自己的药囊里找出银针来:“快将她放平,我来刺下她的穴位。”
银针扎了进去,又轻轻的转了几转,过了些时候,沈家大娘才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眼睛慢慢的张开:“我、我……我这是在哪里呢?子杰,子杰?”她伸出如枯枝一般的手在面前晃了晃:“子杰,你在哪里?”
沈子杰慌忙从芳华身后冲了出来:“母亲,我在呢,我就在这里。”
“子杰,你在就好。”沈家大娘脸上露出了笑容:“真好,有你在身边我就踏实了。”
“母亲,去京城罢,钱大夫能治好你的病。”沈子杰跪倒在床边,眼睛里含着泪:“母亲,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沈家大娘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