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几日雪,总算是放晴了,天空里少见的一片瓦蓝,日头出来了,金灿灿的一片,照着屋顶上的积雪,只将那雪白模糊了几分,晒了大半日,这积雪也开始融化了些,屋檐的暗槽里淅淅沥沥的滴下了水珠子来,开始还是一滴滴的水珠儿,过了一段时间便成了珠串子,就如挂了一副珍珠帘子一般,一颗接一颗的连了起来,那水珠走得又快又急,坐在门口听着,滴滴答答的响了个不停。
“姑娘,我回来了。”
芳华正低头拨着算盘珠子,就听外边由清脆的声音,抬头一看,就见清宁从外边奔着走了进来,小小的圆盘儿脸上全是笑容:“姑娘,我走了这么几日,你想不想我?”
“想你,怎么不想你哪。”芳华笑着将算盘放到了一旁:“家里人可都还好?”
“好,好得很呢,得知我跟着姑娘在济世堂做事儿,我爹娘都开心,说是找了个好主子,让我一心一意跟着姑娘过哪。”清宁欢笑着跑到了柜台这边来:“清月回来了没有?怎么姑娘自己站柜台这边了哪?”
听到这句话,芳华的脸色变了变,叹息一声:“清月初二便回来了,正在后院呢,你去瞧瞧她陪她说说话儿。”
“初二就回来了?”清宁愣了愣,忽然像明白了什么:“是她父母要她嫁那个管事是不是?真是可恨,怎么忍心将自家姑娘朝火坑里推!”
“你明白这事?”芳华看了她一眼:“清月跟你说过?”
“说过,怎么没说过?那时候她还时常在说,若是父母一定要她嫁,她也没得法子,少不了是要嫁了去做填房的,每次想到这事便觉得愁苦不堪哪。”清宁气愤愤的双手一叉腰,眼珠子瞪得溜溜儿圆:“我真弄不懂她的父母,这是想再将清月给卖一次不成?”
清月是家生子,一大早的就在盛家做丫鬟,盛夫人打发了她给芳华做陪嫁,原来也存了想要她来做耳报神的心思,清月的家人早就与盛夫人说好了,若是清月当真跟着出去了,总要将卖身契捏在手里,求盛夫人给一门好亲事。
他们相中了盛府的一个管事,那人将近四十,前头媳妇是个软弱胆小的,遇着事情不敢出声,时常被那管事欺负,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她也不敢声张,只能自己偷偷抹眼泪。有一次这管事喝醉了,回家揪着媳妇打了一通,过了几日那媳妇子竟然就吐起血来,送到药堂去请大夫看过,只说经脉断了,活不成了。
果然过了些日子,那媳妇子便死了,管事赔了些银子给她娘家,娘家于是不再闹,管事也安分了些日子,过了段日子,他便托人跟清月的父母来说,要娶清月做续弦。
清月比那管事年纪小了许多,可那管事许的聘礼丰厚,清月的父母不由得便动了心思,自己几个孙子眼见着都长得飞快,不用多久便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了,若是将清月嫁出去换一笔银子,那几个孙子娶妻的时候手头便不会那般紧巴了。
与管事两边通了气,当下便来跟盛夫人提这事,恳请她做主将两人配在一处,可那时候盛夫人已经将清月的卖身契给了芳华,打发了她跟着芳华去褚家,也没法子来做主,清月的爹娘有些犯愁,只不过那管事说他可以等等,等到过年的时候清月回来了,好好跟她提下这事,拿了银子给她去赎了身再来办亲事。
清月的爹娘听着管事这么说,知道是铁了心想娶自家女儿的,欢喜不迭,除夕那日清月回家,那管事赶着过来,巴巴的送了一笔节礼,清月的爹娘留着他喝酒,他也不推辞,一屁股坐了下来:“晚些回去吃饭也没事,反正屋里头没人催我。”
一边喝着酒,一边眼睛朝清月身上瞄,目光贼溜溜的在她某个地方转来转去,清月只觉恶心,站起来就到厨房那边去给她娘和两个嫂子打下手,没想到那边三个人却异口同声的只在劝她:“那个宫管事来了好些次了哪,你便表个态罢,看定下哪一日办亲事。”
清月拿着柴火正在往灶膛里添,听着她们这般说,只觉得怄气:“娘,你们就打算把我嫁个这样的人?”
“有什么不好?在盛府的管事里头他算是年轻的,攒了不少银子,你嫁过去就是过好日子哪,简直就是半个主子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清月她娘瞥了她一眼:“你该不是跟着那个外边养的二小姐久了,就和她一样没脸没皮的,还想自己去找一个后生?”
清月咬着牙不肯说话,却是生生的憋了一肚子气,爹娘竟然还觉得这管事好,逼着她去嫁他?瞧着那下三滥的样儿,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想嫁。
只是她知道暂时不能表露出来强烈的反抗,否则或许她爹娘会弄出什么花样也说不定,毕竟他们跟着盛夫人的日子久了,谁知道会不会学到那些歹毒手段来对付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低头烧着火,不再说话,心里打着算盘,自己的卖身契在姑娘手里,无论如何她爹娘是要跟姑娘说去的,自己现在反正不吱声,等着姑娘到时候去帮自己说话。
和芳华相处久了,清月越发的觉得她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主子,自己求她去帮着推拒下爹娘,她应该会答应。
自家姑娘不惹事儿,可也不怕事,就连盛大人她都能收拾,更别说是自家爹娘了。清月心中打定了主意,这两日在家里什么都不说,只是手脚勤快的做事儿,她爹娘见着心里头欢喜,还当清月已经准了,眉开眼笑的去给那管事捎信:“我家丫头没说多话。”
正月初二那日,那宫管事便带着节礼上门了——他这是按女婿的身份来的。
清月正在厨房里烧水,她嫂子笑嘻嘻的带着宫管事进来:“哎呀呀,小姑,今日有贵客,这活计轮不到你做,快快快,快到前边去。”
嫂子亲亲热热的将清月手中的烧火棍接了过来,推着她就往宫管事身边走:“瞧瞧,脸都红了呢,毕竟小姑娘脸皮薄。”
宫管事的目光在清月身上扫了一圈,落在了她那棉袄上头,虽然棉袄做得有些大,可依旧掩盖不住少女姣好的身材,宫管事瞅着,眼睛都眯了起来。
清月快步走了出去,心里头就如压着一块大石头,让她喘不过气来,这样的人,爹娘竟然要自己去嫁他,这不是把自己朝火坑里推吗?她再也没办法按捺住那份恶心,只想快些回济世堂去,就连午饭都不想在家里吃了。
那宫管事定然是要留在家里用饭的,她没办法能容忍跟他坐到一张桌子上用饭——不消说她爹娘肯定会喊她出去一块儿吃饭的,可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
飞快的走回到自己房间,匆匆忙忙收拾了下,清月将最小的那个侄子喊了过来,塞了两个铜板在他手中:“若是阿奶阿爷问姑姑去哪里了,就说姑姑已经回去了,他们想要做什么,先得跟济世堂的钱大夫商量,姑姑的卖身契在她那里。”
小侄子攥紧了两个铜板,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姑姑,什么是卖身契?”
“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你别出声,姑姑准备偷偷的走了。”清月拎起包袱,抱着小侄子亲了亲:“下次姑姑给你带多味斋的糕点回来。”
“好,我谁都不告诉。”小侄子点了点头:“我送姑姑去后门那边,偷偷的走。”
清月牵了小侄子的手,将包袱收紧了些抱在胸前,悄悄的溜到后门边,拔开门闩拔足飞奔了出去,一直出了巷子口才肯停脚,她按住了胸口,好不容易将那砰砰直跳的心平静下来——她可真是担心,万一她爹娘发现她有不想嫁那管事的意思,强行把她锁在家里,到了那一日让她两个哥哥强行将她塞到花轿里头嫁了过去,她想跑都没辙了。
跑到济世堂,见着芳华,清月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姑娘,我知道大过年的不能流眼泪,可就是没办法止得住。”
自己的家人,却是时时刻刻的在算计着自己,只顾着那点蝇头小利便要将自己卖了出去,清月觉得,芳华与钱香兰她们,虽然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在她们面前,她可以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请她们帮助自己。
“竟然有这样的爹娘!”钱香兰听了清月的话,大惊失色:“都已经动手打死过一个媳妇了,谁还敢再嫁他?”
芳华攥紧了清月的手:“你别着急,这儿有我哪,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看谁敢来我济世堂抢人?你爹娘不过是尚书府里的下人,总不至于能搬了盛思文来压我,便是他们去搬了盛思文来,盛思文也不敢过来找我。”
他还有把柄在自己手中呢,怕他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