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打牌,先输牌的人喜欢说“沙河驿北边——后营(赢)”。
后营村坐落在沙河驿镇和轩坡子村之间,有时我想如果沙河驿是一个古驿站的话,那么后营是不是就是这个驿站的后院呢?是个可以放马歇息的营地;轩坡子确有“坡子”的起伏不平,而后营则是这个“坡子”端庄的南大门:宽敞而平整,是个颇有姿色的小庄园。
从沙河驿或轩坡子进入后营,远远望去,四周平旷的田野聚焦到几团参差蓊郁的树冠,枝叶掩映下的房舍便组成了后营这个安静的后院。
后营太小,小到不足以另立门户,它隶属轩坡子大队,轩坡子大队最好的麦田是以后营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后营是轩坡子的粮仓。
中秋节前后,白天忙着收割秋庄稼,晚上要趁着月光为麦田泼粪、浇地。
月光如水的晚上陪着父亲去浇地,水量大的时候,同开好几畦,哗啦哗啦的水声是小麦贪婪的豪饮,父亲总要确认小麦喝饱了才换到下一畦。水渠里偶尔有飞虫点水或无根的水草漂过,但水仍清澈无比,是可以捧起来喝的。
喝饱了水的小麦像个乖孩子沉睡一冬,春雨过后就猛蹿个头儿,一天一个变化,整个大地披上了绿色的锦缎,杨树是绿的,春风是绿的,天空是绿的。
仰躺在麦田的土埂里,藏在绿色的心事里,心跳是绿色的,呼吸也是绿色的。
等到麦穗饱满尚未变黄的时候,在晨光下采摘一大捧兜到灶火下烧着吃,烧到一定火候,一撮一大把麦粒,一起放在嘴里,倍儿香!
6月麦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就会放麦收假,跟着家人一起摩拳擦掌,全家齐上阵。
干点儿少点儿,父亲总是不顾母亲心疼的唠叨,积极主动地带上小小的我去割麦。金黄色的麦浪翻滚,一眼望不到边。父亲怕我发愁总不忘在前面回头鼓励我:“别追我,割不了两畦割一畦,割一畦就少一畦!”
我边割边歇,扛着麦捆到地头儿的时候,一身的细汗把小袄都浸透,恍然明白为啥这时节的伙食特别好,葱油饼的香味串着庄院的房檐走。
收麦是不能等的,雨前或雨后是丰收或歉收的分水岭。若是天气晴朗还好些,若是有变天的迹象,就会全村出动,干完的帮着没干完的,大家拧成一股绳儿,一干就是一个通宵。挥镰收割的、捆麦扛走的、大车拉运的、脱粒接收的,打麦场上摆着数不清的麻袋,人们头上嘴上戴上围巾、面罩,任凭灰尘飞扬,伴着远处隆隆的雷声或交错的闪电,每个人都奔走不停。
我的活儿往往是挣着麻袋口袋,或者用簸箕灌麦,上万斤的麦子,往往灌到后半夜我就失去听觉,直打瞌睡。
电闪雷鸣后的晴天,是我们欢笑的好日子。
整个村子转眼就成了金黄的世界,天空也由绿色转成了金黄!
田野、村口、街道、门口到处弥漫着麦子的暖香。
我们挎着筐子在金黄的田野上、马路上捡麦穗,看着一堆堆的麦穗在院子里堆成小山,颇有成就感。
家人垛麦垛时,我赤脚跑到麦秸垛上顿顿脚,麦垛就更结实,我站在上面一颤一颤顶着麦秸秆欢笑。
等到家家门口都堆着蘑菇一样松软的麦秸垛时,我们这些孩子就闲下来了,钻在松软的麦垛里看书、捉迷藏、睡觉。
蝈蝈笼子、草帽、提篮、蒲团,各种用麦秆编的小东西摆在各家门口,金灿灿地晃眼。
时隔20年,当我被熟识的同事叫住:“你咋长的,总这么清新、总这么精神,怎么你的嘴就不使坏,或言不由衷呢?”
笑而不答。
我不咋呼,是因为我扛过麦捆,我知道对于一个下苦力扛麦捆的人来说再大的牢骚都可以原谅,我不能忽略一颗心而跟人家的嘴过不去。
伴君如伴虎,我不是一个陪着领导说三道四的人,我只是一个干活儿的人,确切来说,是一个汗湿衣襟扛麦捆的人。
近来,有人提起悼词,说是真不知道自己死后,朋友会写给自己怎样的悼词。
想想有的人真是可怜,活了一辈子活得只剩下一张嘴,还不如一棵麦穗。
这样的人的悼词没法写,只能画一张嘴。
暗自庆幸,身体犹如陈年的老洞,贮存了足够多泥土的芬芳和清醇的麦香。
这麦香已化为脉脉的心香,散播给人间绿色的畅想,传递给人间金黄的欢乐,翠绿着世界,灿烂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