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蓁吓得手脚发软,抬头看抱着自己的人,正是冠军侯霍去病。而出声的人是曾经救过李蓁的羽林军统领李敢。
两人显然也是惊魂未定,怔怔看着李蓁。
李蓁这才恍悟,想必两人定是以为自己一个失宠的妃嫔,深夜来此,只怕是欲自尽,便自嘲一笑,道:“我不过是赏景罢了。”
李敢显然不信,只盯着李蓁不语。
霍去病却凝眸看了李蓁片刻,松开了李蓁,道:“臣霍去病拜见李夫人,李夫人长乐无极。”
李敢这才回过神,便也匆匆行礼。
李蓁看他们一眼,道:“两位大人深夜至此,不也是为赏景么?又何以担心本宫自尽于此。”
李敢道:“臣听闻冠军侯在此命人种下的玉兰花颇得陛下喜爱,与冠军侯前来观赏玉兰花,不想瞧见李夫人坐在玉栏之上,以为……这才唐突出手,请李夫人责罚。”
“何来责罚?本宫的生死有人惦记,自是当欣慰。”李蓁清冷地说。
李敢忙道:“臣自关心李夫人生死。”
霍去病咳嗽了一声,李敢方才自觉失言,正欲解释,李蓁看向玉兰花,道:“冠军侯这般喜欢玉兰花么?”
霍去病看着李蓁道:“是。”
李蓁虽未看霍去病,却觉得他的眼神滚烫,登时心中掀起波澜,忙的侧头装作赏花,微扬嘴角,道:“难得有男子爱花。”
“陛下偏爱石榴花,爱的不是花而是人。臣亦如此。”
李蓁大惊,猛地看向霍去病。
他所言岂非是说他……这般袒露心事,难道不怕……
霍去病却云淡风轻一笑,反倒横身替李蓁将东风挡去,道:“想来李将军今夜无缘赏花了,就请李将军与臣一起送李夫人回宫罢。”“理当如此。”李敢道。
李蓁又看了一眼玉兰花,这才离去。
刘彻批改奏章至深夜,鸣鸾殿王禄前来,说皇子刘闳学会了叫“父皇”,荣贵妃急急请陛下前去一听。
刘彻身心疲惫,突闻此喜讯,也顾不得等冠军侯霍去病前来商议战事,匆匆赶至鸣鸾殿。
“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鸣鸾殿的宫人早早地就侯在了殿外。
刘彻风风火火入殿,问道:“闳儿在何处?快让朕瞧瞧!”
王丰荣抱着刘闳走出来,侧依在纱帐边笑睨着刘彻,道:“陛下当真是心急。”
“朕等闳儿的一声‘父皇’当真等得久!”刘彻快步上前,抱过刘闳看了看,抓着刘闳的小手,笑着道:“喊父皇,喊父皇。”
刘闳依依呀呀叫了几声,嘟着小脸看着刘彻,突地笑了。
刘彻听他不喊,有些急,看向王丰荣。
王丰荣道:“陛下许久不来鸣鸾殿陪臣妾与闳儿,只怕闳儿都快要不认得陛下了!”
刘彻会意,一只手抱着刘闳,一只手拉过王丰荣,笑说:“近来忙了些,但朕心中惦念着你们母子,半夜闻讯便匆匆赶至,爱妃竟也生气了?”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惦记着陛下,想见陛下,闳儿也是这般心思。若非是念着陛下,闳儿如何会开口喊那一声父皇的?”王丰荣说着便红了眼,声音也哽咽起来。
刘彻心软,道:“朕亏待了你们母子,今日便宿在鸣鸾殿。”
王丰荣闻言,暗喜,道:“陛下多陪陪臣妾,臣妾便让闳儿做个孝顺的皇子,定让陛下欢喜,将来做一个像陛下一般的君王!”
刘彻听了略有不快,却道:“你还是快些叫闳儿喊一声朕才安心。”
王丰荣娇笑,罢了轻拍了拍刘闳的背,道:“闳儿,瞧,这是谁?快喊父皇。”
刘闳用小眼睛瞅着刘彻,半晌,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父皇。”
刘彻大喜,哈哈大笑起来。
王丰荣笑着依进刘彻怀中,眼神示意奶娘上前。奶娘忙上前抱走刘闳。
刘彻抱起王丰荣行到内殿,纱帐垂下,只留了一片笑语。
四更天时,王福轻轻入殿,在外殿道:“陛下,冠军侯与李敢李将军在宣室殿候了一夜,再过些时辰便是早朝了,陛下可是要……”
刘彻醒来,却不说话。
王丰荣不高兴,骂道:“陛下休息他们身为臣子,候着又如何?”
刘彻却弹了一下王丰荣的额头,笑了笑,朝王福道:“公孙弘的奏章先给他们二人看过,待早朝时再做定夺。”
“诺。”王福却未走。
刘彻知王福一向做事干净利索,见他不走,却也不说话,便道:“有话就说。”
“陛下圣明。昭阳殿的女官踏风来了,说是……李夫人有书信一封交予陛下。”
王丰荣闻言,登时气怒,碍于刘彻这才不敢发作出来。
刘彻想了想,道:“何事她亲自来说,朕不看。”
王丰荣正高兴,只听王福道:“回陛下,只怕是李夫人来不了。”
“为何?”
“回陛下,李夫人昨夜又受了凉,今日一早病情反复,太医令已经去昭阳殿伺候了。”
“什么?”刘彻噔的坐起来,待留意到王丰荣的神色,方平缓了气息,道:“书信呈上来。”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
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长门赋。
很多年前,刘彻早已看过一次,此次却也还是一字一字看完。每看过一字,眼前便出现当年与陈阿娇的相处之状。昔日佳人英容笑貌,恍惚而至,刘彻怔怔不能言语。
许久。
“阿娇……”刘彻轻唤。
王丰荣骇得一跳,忽听得前皇后的名字,不知是发生了何事,但知道陈阿娇的事不能妄提,故而不敢问。待看刘彻时,刘彻已是眼中含泪。
当初刘彻废后,陈阿娇独居长门宫,奈何终究敌不过相思,嘱托司马相如送来这篇《长门赋》,以求刘彻回心转意。
其中字字句句说的情真意切,刘彻终究心软不过,当时赶去长门宫迎陈阿娇。却不想看见陈阿娇在长门宫中用巫蛊之术诅咒卫子夫,登时大怒,这才狠心与她再也不相见!
直到陈阿娇抑郁而终,刘彻也再未踏入过长门宫一步。
如今,同样的字句再次出现在手中。
那言语间的真切情谊不输当年,那送来《长门赋》的女子是自己看重的人,不输当年的阿娇。
她是否在告诉朕,莫要再负了佳人?她是否也知她的过错?也知朕这些日子以来的心思?
“蓁儿……”刘彻闭上眼,紧紧抿唇,手中攥着那《长门赋》。
王丰荣见状,知是李蓁使得手段,凑上前道:“陛下,想来是……”
“去昭阳殿!”刘彻忽的起身,全不理会王丰荣,匆匆离去。
王丰荣眨眼就从云端跌落,怔怔难以自持。待回过神后大怒大悲,在鸣鸾殿内一阵撒泼。
李蓁昨夜受了寒,病情便又加重,只好躺在床榻上静养。心中想着,若是刘彻还顾念当日情谊,或是顾念一点与陈阿娇的情谊,自己翻身之日指日可待。
忽听见殿外长顺道:“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可。”刘彻匆匆丢下一个字。
李蓁向踏风使眼色,踏风与忍冬立即上前来一左一右夹住李蓁,两人作势要将玉碗中的汤药灌进李蓁口中。
刘彻进入内殿,只见两个女官对李蓁灌药,出口喝道:“放肆!”
踏风和忍冬吓得忙跪下,汤药洒了李蓁一身,玉碗滚落在床榻上。
“放肆!你们胆敢以下犯上!”王福骂道。
踏风连连磕头,道:“回陛下,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忍冬急急道:“陛下不知,主子久病不愈,却不肯吃药,奴婢若是不强行灌药,只怕主子……”说着便遮着脸嘤嘤哭泣。
点翠立即跪下,哭道:“陛下,主子心知陛下已不再宠爱主子,心灰意冷,不肯医治。还请陛下念在昔日情分上,命主子服药!”说罢点翠重重磕头。
尹琼华不说话,刘彻狐疑,看她一眼,道:“当真如此?”
踏风道:“陛下难道不信眼前所见么?”
刘彻看向李蓁,多日不见,她消瘦至此,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发丝散乱,衣襟上满是药汁,当真是狼狈不堪。可李蓁貌美,就算如此依旧是病美人,惹得刘彻疼惜。
刘彻上前,一把扶住李蓁的肩,道:“就算你不顾及自己的身子,难道为了朕也不肯服药么?”
李蓁含泪,一双眼眸望着刘彻,好似清澈见底的湖水,一不小心就要溢满,幽幽道:“夫君不是早已不愿再见我了么?”
刘彻道:“不!朕愿见你!”说罢一把抱住李蓁,力道虽大,却很小心,“朕时时刻刻都想见你!朕往后日日都要见你!”
李蓁闻言,竟难以自持,见刘彻这般真情流露,心知若不是他也对自己有情,断不会如此。再不是做戏,抱着刘彻哭了出来。
刘彻轻拍李蓁的背,柔声道:“蓁儿,朕如何会真心不理你呢?万万不能,万万不能啊!”
李蓁抽泣。
王福朝点翠使眼色,点翠当即会意,扯着尹琼华便出去熬药了。
李蓁一边抽泣,一边道:“陛下可还生气?”
“朕再不气你,朕往后凡事都依着你。”
李蓁依着刘彻的胸膛,深深吸口气,道:“蓁儿斗胆借用前皇后的《长门赋》求陛下回心转意,只盼着今生今世与君相守。”
“朕与蓁儿自当相守相伴,不离不弃。”
刘彻的话是两人初次在公主府见面那一晚,李蓁对刘彻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