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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诺言1

牧云天翊摸头苦笑,也罢,就做一回牛羊,多啃啃新鲜的草。

他的脚有伤,经过风翔云“巧手”包扎,如象腿般笨拙可笑。他有几分疑心对方故意整他,但有过昨夜一晚彼此取暖的经历,牧云天翊对风翔云只有感激。

一瘸一拐走了几步,盘域乐呵呵地把他丢上肩头。风翔云笑道:“喂,我叫你小瘸子可好?这一路总不能叫你三殿下。”

牧云天翊故作凶狠地“呸”了一声,斜睨着眼看他,“我刚被你感动,你竟想占我便宜?哼,你怎样叫我都没关系,你的绰号听起来更有趣。”

“咦,你会叫我什么?”

“鸟人。”牧云天翊忍住笑。

风翔云脸色微变,少年皇子唯恐他真的生气,忙又笑道:“你叫我小瘸子,我就叫你小疯子!风里来火里去,这名字不错吧?”

风翔云展翼在他身边飞了一圈,带了嘲讽的口吻道:“随你,你是殿下,你说了算。”

牧云天翊烦躁地抓着盘域的衣领,他不想与风翔云这样生分了。想到对方千里相随,两人终究要一起相处多年,犹豫了片刻,嚅嗫地叫他:“我,称你‘三哥’可好?你知道我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你比我大,当得了我的三哥。”他这样低声下气,心底里未尝没有施展权谋的意思,况且平心静气地想,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以此换得风翔云的尊敬,值了。

风翔云面容和缓,想了一想,感觉到他骨子里慕求亲近的心意,甚至隐约体会到莫可言说的孤单,心下不免一软,道:“好,你叫我一声‘三哥’,我也不能亏待你。”顿了一顿,展颜笑道,“既然师父要我给你做伴当,你就算我家的公子爷,我叫你‘三爷’吧。”

牧云天翊慌忙摇手,“别,把我叫老了!再说我一句‘三哥’,你一句‘三爷’,这辈分可真够乱的。换个称呼,只管随意些。”

风翔云噗哧一笑,“掌柜的?有事你做主!”

牧云天翊摸着头试探地道:“老三?”

两人相视而笑,把对方的新称呼反复念叨几遍,像是缔结了某种契约,很是亲切。

就这样,他们又上了路,逐渐靠近溟朦海。间中,若前方有蛮族部落,风翔云事先在天上查探好了,提醒盘域领了六角牦牛绕道而行,不想多生事端。等到了人烟渐多的地方,牧云天翊的脚伤终于康复,两人料想再走下去,盘域就回不去了,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打发走夸父。

就在能遥遥看到溟朦海的那天清晨,风翔云居然救了一个人回来,说是昏死在山坡上,马也跑脱了力。牧云天翊看那人一身的东陆服饰,有心探听天启的消息,立即又掐又按,把他弄醒。

那人依稀转醒,盯了牧云天翊目不转睛,怔怔地道:“你是……你是……你一定是……”

牧云天翊一头雾水。他自殇州落难以来,衣衫不整、面容憔悴,早已不是旧日模样,但那人的口气却像早就认识他一般。

“太好了,终于找到三殿下了!”那人不由呜呜地哭起来,弄得牧云天翊手足无措。

“喂,你是谁……”听对方报出他的身份,牧云天翊知道是与他有莫大关联的人。

“在下是兴国公府的。我们快马出京,飞船入瀚,已有多日,一直……一直找不到殿下!”那人想到多日来的心酸处,忍不住又是哽咽,“不仅是我们,还有穆如家和殿下府上,大约有几百个人在外找寻殿下。我正要往火雷原西部去,天可怜见,叫我给碰上了。”

牧云天翊搔头道:“我……”他突然想到,虽然无法返回天启,情理上应暗中给禹静府或皇子府偷偷报个信。转念一想仍是不妥,毕竟父皇才是他最亲的人,既然他连父皇的大军和穆如铁骑都没有去投靠,其余人等更不必提。

“你听好了,我目下有要事,不能向外泄露行踪,你遇上我,先莫和任何人提起。”

那人为难道:“可是……兴国公要我们一有三殿下的消息,即刻回报。”

“再过些时日,父皇和兴国公自会知道我的下落。这样吧,你修书回去说有人见过我即可,报个平安,免得家里的人担心。”

“是,是。”那人松了口气,又问,“三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牧云天翊望着他面露难色,半晌没开口。风翔云轻咳一声,言简意赅地道:“把你身上的金铢分一半给我们。”

那人恍然大悟,立即掏出装金铢银毫的丝袋,悉数奉上。在瀚州,大端的货币唯有金银最受追捧。牧云天翊搜刮完了钱财,又恐那人笑话,岔开话题道:“你的马只是太累,被你折磨得没了力气,你回去原先昏迷的地方,让马养足精神,慢慢赶回东陆就是了。”

风翔云在地上画了路线,那人喏喏称是,不敢违逆。稍顷,没歇息多久就告辞而去。

“但愿他的马跑得慢点,再慢点,别在我的大事完成前赶回东陆。”牧云天翊望了他的背影,踌躇满志地握拳。

“你不想你父皇事先收到风声?”

牧云天翊微笑,“既想挽回败军祸首的名声,少不得亲手奉上我的诚意。”

这时盘域晃动魁梧的身躯,好奇为什么两人喋喋不休,就不是不上路。风翔云数了数丝袋里的金铢,笑道:“有钱就好办,可以打发走夸父了。”说完又皱眉,“还差他三只蓝喙铁鹘,要不然就把独眼送他!”

“夸父和独眼都走了,我怎么办?”

“当然是买马,没看见前面就是蛮族部落?”

“哪里有部落……”

风翔云叹气,唉,怎么忘了,他是在天上看见的帐篷群,离这里大概足足有三十里。他望着夸父,把让他回去的话说了出来,盘域怔了怔,像是被重物击中,眼神迷惑地看了两人。许久,盘域表情沉默地呜啊两声,风翔云神情坚决地摇头,夸父挂着脸,把牧云天翊抱到肩头坐了。

少年皇子莫名其妙,问:“他怎么了?”

“他说他喜欢你,不想回去。”风翔云皱眉说。

盘域其实更喜欢风翔云,能变出漂亮的翅膀,随便飞上天,拎来大把美味,还会说夸父的语言。随两人走了这些日子,他看到与深山荒原上不同的世界,活着,并且在活着之外,有更富诱惑的事,是他在故乡看不到的。

他不是最强壮的武士,也不是充满智慧的萨满,盘域是个简单普通的夸父,奋斗多年,凭运气才得到兽牙战士的称号。他追捕的那只野牛前蹄卡在了石缝里,脱身不得,被他用石锤夯死。那样的运气不是每天都有的。更多时候,他追逐同族的脚步,拣些残羹冷炙糊口,在兽圈饲养六角牦牛,把族人喂它们的烈酒偷偷喝了。

因此风翔云以美食诱惑时,他毫不犹豫地跟随羽人,走出了部落。

羽人劝他说,和那个小蛮子在一起,会成为他的奴隶。盘域不明白奴隶是什么意思,他问有没有肉吃。风翔云苦笑,牧云天翊贵为皇子,一旦回到东陆,盘域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也不算委屈。既然夸父选择了自己的未来,他不想再阻拦,各安天命吧。

对于他风翔云来说,想要的那盘肉又是什么?或者,就是看到夜寒蛇时,牧云天翊挺身而出的举动,胜过万千承诺。风翔云叹气,对牧云天翊道:“能让他留在你身边吗?名义上可以是你的奴隶,但实际是朋友,不是仆人。”

牧云天翊露出笑容,侧过脸对盘域的耳朵说道:“你是我的酒肉朋友,以后,有酒有肉,我们一起吃。”

盘域不知道蛮族少年说了什么,看到羽人的笑容,乐呵呵咧嘴大笑。他笑得时候肩头颤动,牧云天翊坐立不稳,一个跟头栽下来。夸父连忙张开手掌接住了,又是一阵大笑。

风翔云也微笑,不知笑的是他们俩,还是在笑自己。独眼这时转过头奇怪地看着他们,望了半天,盘域满是不舍地取下酒囊,稍微给它灌了一口,他现在很快活,也想它快活。

三人愉快地坐在六角牦牛身上前行,每个人都体会到新鲜单纯的快乐,那是以前没有过的一种友谊,像荒原上的太阳,照久了就会暖洋洋的。

三天后,他们到达溟朦海畔的宛车部落。

宛车依水而居,物产丰盛,是草原最富庶的部落之一。牧云天翊用金铢从头到脚置了新衣,一经打扮,确像个雄姿英发的小皇子。他买了两匹骏马,配上黄金鞍鞯,和风翔云并肩驰骋,气势非凡,后面跟着骑牛的盘域,威风凛凛。

那些蛮族小民见他的夸父奴隶都坐着六角牦牛,出手慷慨大方,纷纷赶来讨好。

牧云天翊打听了辉玛汗王金帐的所在,与风翔云、盘域一齐奔赴而去。路上,牧云天翊展示了自幼骑马的精湛技术,风翔云也不甘示弱,努力控制马匹,怎奈羽人骨头中空,身体所限并不善驾马,比起牧云天翊的洒脱身姿,自然大大不如。

离汗王金帐十五里地,牧云天翊被部落守军拦下,说出身份之后,守军不敢怠慢,一面陪同少年皇子前往,一面快马通传。

奔马途中,牧云天翊叫住风翔云,“你说,我这样贸然去见汗王,是不是胡闹?”

“你知道要做什么,就不算胡闹。”

牧云天翊苦笑,“我单知道,瀚中以他最为老谋深算,如果我是皇帝,会先安抚他,再做盘算。”

“行,你拿定主意,我就听你的。”风翔云喃喃地道,想多了很是头疼,“要是射几箭就能助你完成国家大事,我情愿每天帮你跑腿,也不要陪你做什么说客。”

牧云天翊呵呵一笑,“好,若是说动不了他,你就帮我放箭,射穿他的金帐!”

离汗王金帐犹有三里,一骑红妆如流星飞骑,挡住了牧云天翊的去路。守军一见,连忙避让。来人妆容明艳,飒爽如画,持鞭指了牧云天翊笑道:“想见汗王,要先看本郡主高兴不高兴。”

风翔云飞马挡在牧云天翊前,反手按在弓上。

“哼,看是你的弓快,还是我的鞭子快!”仗了在自家地头,那少女丝毫不惧风翔云的威胁,野蛮地挥出一鞭,直扑他的脸面。

风翔云横弓,鞭子清脆地打响了一声,“啪”地折断。少女愕然,这弓并非利器,如何割断了精制牛皮淬炼的长鞭?风翔云缓缓将弓竖在面前,弓弦如锋利的刃,发出渴血的叹息。

守军忙叫道:“使不得,这是汗王二郡主!月映郡主,这是大端三殿下……”

月映俏丽的面容煞白,红唇一颤,忽地化作了笑容。

“什么殿下不殿下,我不管。伴当的功夫这样好,主子一定更了得。”她无视风翔云的强弓利箭,悠悠晃到了牧云天翊跟前,“我准你见我父王。”风翔云见她没有敌意,放下了弓。

牧云天翊不苟言笑地道:“多谢郡主。”

“你娶妻了没?”月映兴致勃勃地问,金色的柔发像波浪般卷起,招摇地荡向了少年皇子。

“我……有媳妇儿了。”牧云天翊不及推敲她的话,立即答道。

“是谁?”月映凶巴巴地说道,秀眉拧在一处。

牧云天翊道:“你又不认得。再说,我来寻你家大人,请郡主自重。”

月映鼻子一抽,两眼圆睁,牧云天翊正怕她发狠,忽见她夹了夹马腹,恼怒地掉转马头。他多看了两眼,唇角露笑,风翔云在身后淡淡地道:“你不是有媳妇了吗?”

牧云天翊斜睨他,“跟你说也白说。”驾马往汗王的金帐赶去。风翔云经过郡主身边,瞥了她一眼。

“看什么看?”月映郡主没好气地说。

风翔云忽然兴起,凑近脸道:“我没媳妇。”

“滚!”月映扬鞭,忘了鞭子只剩半截,凉凉风过扑了个空。

风翔云回首朝她笑了笑,月映吹了声口哨,四面涌出十来骑蛮族卫士,把两人团团围起。带二人来的守军急道:“郡主,不可——”

牧云天翊不动声色看向风翔云,道:“你也会吹口哨,不是吗?”

一声哨响,凶恶的六角牦牛与盘域庞大的身躯出现在众人视线,杀气腾腾。众卫士惊骇莫名,不觉倒退了几步,月映还想逞强,看见瞎眼的六角牦牛又有几分犹豫。

又有几骑飞掠而至,领头的正是辉玛汗王长子乌里克。

“月映,随我一起见父王。”大王子乌里克年约三十,浓眉大目,唇上两撇胡须,穿锦袍,系弯刀,英气中别有股尖锐的狠劲。他拉走月映郡主,忽地又回头,对牧云天翊随意地道:“你是那什么三皇子吧?父王在帐中等你,快点去。”

风翔云望了两人在簇拥下离去,轻声对牧云天翊道:“师父让你来这一趟是对的。”

汗王金帐里坐满了宛车的贵族,他们饰了狮须豹尾,身披貂狐锦袍,彪悍野性中带了华贵之气。辉玛汗王坐在象牙胡床上,额间挂了一颗熊牙,瘦长的脸上有几道凄厉的刀伤,劈得右眼歪斜了少许,为面相增添了桀骜与凶狠。他始终在笑,眼角拉长了,霸气就减弱几分,透出不和谐的喜乐,令人猜度不到他的所思所想。

牧云天翊进帐时,阳光打在汗王的身上,平添威严。少年皇子的脚步顿了一顿,像是想看清眼前的王者。乌里克伴在汗王身侧,见状笑道:“我宛车汗王,当受叩拜之礼。”

牧云天翊微微色变,辉玛汗王不过是大端诸侯王,见了他这个皇子,平起平坐就算了,绝无让他叩拜之理。如果他是代父皇来巡帐,辉玛汗王甚至应左跪而拜。

此时汗王但笑不语,牧云天翊胆气一壮,微一欠身,道:“大端皇三子牧云天翊,见过汗王。论辈分汗王居长,小侄就是行礼也无妨,只是……”他注视汗王,不再说下去。

“乳臭未干的小儿,敢在汗王帐下放肆!”乌里克傲然骂道,“草原几百里内,谁见了我父王不拜?”

牧云天翊坦然道:“九州几万里,我只拜大端的君王和……德高望重的老者,大汗貌若壮年,岂可言老。”

“你……”乌里克拔出佩刀,“噗”地钉在案上,“再不跪,这案板就是你的下场!要不要试试?”

诸贵族暗自偷笑,等着看牧云天翊屈服的好戏,帐内气氛尴尬。皇子身后的风翔云冷笑一声,众人眼一花,他已拈了七支箭搭在弦上,淡淡说道:“士兵进帐之前,我可射杀七人,你要不要也试试?”

乌里克咽下一口吐沫,未想他出手如此之快,倘若刚才箭发,绝对不及闪躲。一时气焰被压,不知如何收场。牧云天翊与风翔云,两个少年身材不高,站在一起时迸发的豪情,像极了睥睨天下的虎豹犊子,逼急了会发出嗜血的吼声。

辉玛汗王哈哈大笑,拍腿道:“三殿下客气,是我们礼数不周,殿下请上坐。敬茶!”那只疤眼里射出饿狼般的光芒,等牧云天翊在他右侧尊位坐定,他忽然抬头对风翔云道:“我和你主子要谈的是大事,无关人等,退出金帐。”

风翔云一怔,牧云天翊洒然无惧,挥手示意他照做。乌里克慢慢从案上拔起刀,狞笑着插回囊中。风翔云嘴角一弯,淡然走出帐去,及踩出帐外的第一步,蓦地回首,盯紧辉玛汗王额上的熊牙看了一眼。

少年的眼,比刺客的刀更锋利。有那么一瞬,汗王没了笑容。

风翔云退出之后,金帐内的气氛缓和许多。辉玛汗王亲自为牧云天翊倒茶,笑道:“听说三殿下于征战途中失踪,首次露面选中我宛车,不知有何见教?”

牧云天翊手中握着涵璇磁石,小心翼翼地凝视汗王的眼神,试图以它窥视对方的心思。他心头升起模糊的意绪,像浓重的厚雾,看不清雾中的迷影,但是,却有种鲜明的直觉,在提示他汗王内心的想法。他就像多出一只冷静的眼,在金帐上方默默地注视。

于是他喝过马奶茶,开门见山地道:“大汗可想立国?”

帐中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有贵族轻声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众人窃窃私语,乌里克眯着眼道:“你真是大端的三皇子?”辉玛汗王不置可否地一笑,端起茶大喝了一口。

牧云天翊冷冷地道:“原来大汗不是我想像的草原雄鹰,而是个只图眼前快活的庸人。”

“无知小儿,说什么狂妄的话!要是我父王不想听殿下啰嗦呢?”乌里克大声道。

牧云天翊不为所动地笑道:“那就是大汗把机会拱手让人。”

帐内私语变成了争执,有贵族高喝“不妨听听”,也有人喝骂“小儿胡闹”,辉玛汗王厉眼森然,望定牧云天翊,似乎想看穿这少年到底因何而来。

此时忽然有阵奇异的声音盖过了喧哗,众人愕然停下话语,静心凝听。

橐橐马蹄声震如轰雷,自天边奔踏,气势贯虹。帐内贵族惊疑不已,有人按耐不住,抢步出帐去看究竟。牧云天翊神态如常,他知道以风翔云的眼力耳力,如果外边局势有变,当会及时提醒。辉玛汗王凝眉沉思,吩咐乌里克道:“你去看看,号令金帐卫士戒备。”乌里克应声而去,走到帐外,望了一眼,差点不会动弹。

一队骑兵如黑云压顶,转眼间靠近了金帐,宛车的守卫一个个目瞪口呆,哪里见过这般天神降临的杀气。乌里克惊诧万分地张望,看到那面紫色大旗上赤光闪闪的大字,几乎忘了自己出帐的理由。风翔云甚是轻松写意,懒洋洋抱臂斜睨,把宛车众人丑态尽收眼底。

骑兵在金帐外踏马,如群雷盘旋云上。

“穆如横空拜见三殿下!”

“穆如望川拜见三殿下!”

“穆如倚天拜见三殿下!”

“穆如连云拜见三殿下!”

“穆如明珠拜见三殿下!”

“穆如青璧拜见三殿下!”

一众将领逐一高喝,声震金帐,气魄惊人。他们人在帐外,无敌魄力却侵入了帐内,逼得辉玛汗王从王座胡床上站了起来。牧云天翊心下激动,朗声轻笑,扬了扬手道:“诸位将军免礼。我和汗王有话说,请诸位将军稍候。”

“是!”穆如诸将屏气在外静立,笔直的身躯犹如一杆杆标枪。

牧云天翊对了汗王父子笑道:“如今,大汗可以安心听我这小儿说上两句了么?”

穆如横空来得匆忙,只带了两百骑兵,日夜追赶,终于踩准了时机。

此时,帐中的牧云天翊并不知道,牧云显的大军在黄花城外惨败后,节节撤退,曾号令火雷原诸部勤王。当时连距离黄花城最远的铁昆部都已然发兵,唯独宛车岿然不动,借口山高水远,只愿等大军临境时补充给养。牧云显天颜震怒,怎奈败军不言勇,在诸部的护卫下残兵绕过宛车,却留下话来,要辉玛汗王进京给个交代。

穆如横空已知悉这场纠纷,明白宛车此次势成骑虎,牧云天翊正好是个变数,误打误撞或能消弭那勤王令埋下的隐患。他带两百骑先行赶至,余下一千八百骑随后就到。单单这点兵力未必能震慑辉玛汗王,但是瀚东久经沙场的七万骑要来也容易。看在他们的份上,宛车不会再轻易拂逆朝廷的人。

因此,此时此地最心安的,莫过于守在帐外的穆如骑士。金帐中的牧云天翊懵懂不知,他无意中的选择将内乱延后了十多年,直到汗王死后才爆发。

后世史官提及牧云天翊此次造访宛车,有说他少年意气,也有赞他豪气过人,都以为他在大军败后能切中要害找上宛车,是与穆如家联手行动。穆如横空却暗叹他莽撞,若不是禹静家的家仆机警,窥探到殿下的去向后尽力联络上他们,恐怕此时穆如铁骑犹在火雷原上毫无目标地游荡,而单兵作战的少年皇子能否成功说服汗王,也是未知之数。

当时诸将听不见金帐中的交谈,唯有辉玛汗王朗朗笑声洪亮飘扬。一个半对时后,暮色降临,辉玛汗王携了牧云天翊走出帐来。

“我宛车勇士无数,三殿下真要比试?”

牧云天翊的视线从人群中锁定了风翔云,笑道:“我带了一个伴当,正好和你们比两场,请大汗划下道来。”

“若是不分胜负?”

穆如横空在旁笑道:“两场比不出胜负,在下愿领几个弟兄,见识宛车大军的厉害。”他掷地有声,无人敢小觑这句话的分量,一时金帐外静如死寂。

辉玛汗王放声大笑,拍了穆如横空的肩头道:“打平就打平,我和三殿下有承诺在先,如果平手,就算宛车输了。”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对牧云天翊正色道:“殿下亲自上场,不知要比试什么?”

牧云天翊浅浅一笑,“我人小力薄,对战厮杀必落下风,就比箭吧。”漫不经心指了指风翔云,“他第一场,也比箭如何?”

两人骑马而来,无人知道风翔云是个羽族,但见他之前在帐中拈箭拉弓的神速,都明白此人是个好手。尽管如此,宛车有的是自幼习箭的射手,乌里克立即叫人快马去请。辉玛汗王和众贵族与牧云天翊、穆如诸将就在月色下宰羊喝酒,相谈甚欢。

郡主月映带了一队戎装女将,身后配了箭壶,似有较量之意。乌里克把妹子拉到一边,训斥道:“看见穆如铁骑了没?这不是玩的,你一个女孩子,别在大人做正经事时凑热闹。”

月映不满地瞪了不远处的牧云天翊一眼,“他不也是小孩子,偏你们当他是大人!”

烤肉吃了一半,来了五名射手,其中一个叫兰夺的青年是附近有名的神射。他一出现,宛车众人皆目露崇敬之意。乌里克特意派人送上几张大弓,兰夺随意拉满,丢在一边笑道:“果然还是我的射鹘使得手顺。”

有人奉上他的神弓,风翔云好奇,伸手去拉,偏偏拉不开弓,众人哄然大笑。风翔云不以为意,笑笑走开。

汗王问牧云天翊要如何比试,少年皇子望了风翔云道:“你说。”

“比盲射如何?”风翔云慢慢拿出轻巧的弓箭。

兰夺一怔,夜色清幽,能看见百步外的靶子,已是绝佳眼力,他居然还要盲射?转念又想,此子力道不强,所擅的必是速度与精准,当下嘿嘿冷笑。

“两人各骑一匹马,谁射中对方的弓,就算赢。”

众人闻言只觉惊奇,见有热闹,烤肉喝酒全没了兴致,一个个聚拢过来。兰夺暗暗震惊,看不见对方,如何出箭?更如何射中对方的弓?听马蹄声是没可能的,唯有在对方出箭的同时,才可能勉强听到箭的方向,推测出弓的位置。此子是狂人说笑,还是胸有成竹?风翔云拎了弓等待,也不出言挑衅。众人不信兰夺比他不过,轰然拍手期盼英雄上场。

兰夺箭在弦上,胆气一壮,道:“牵马。”

乌里克亲自牵马,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兰夺皱眉,“可是……”乌里克道:“赢了就行。”兰夺沉默地上了马,把射鹘神弓扣紧在手,马鞍上挂了数个箭壶。

牧云天翊站在马下,“我知道你一定能赢。”风翔云轻笑,“师父让我跟着你,不就是为你扫清障碍?我明白得很。”牧云天翊摇头,“他不是让你为我而送命。先保全自己,再谈为了谁。我信你的实力,只是……”他回首看了宛车诸人一眼,“莫要轻敌。”

草原上有人擂起鼓来,咚咚咚咚,鼓声如水银泻地,将一声声豪情击在每个人的心间。牧云天翊抬头望月,明月在乌云间时隐时现,二十丈外景致已模糊难认。不过既是比试盲射,天色晦暗与否,都不重要了。

风翔云与兰夺以红绸遮眼,驾马驰出。风翔云马术不精,很快落于人后,兰夺回首辨声,当空一箭射去。风翔云倏地回了一箭,两箭半空相撞,擦出咝咝火花。牧云天翊知道两人在互相试探,略松了口气,起码风翔云能以盲射击中飞矢,这等控弦之术,天下已然罕见。

穆如横空站到牧云天翊身后,低声道:“殿下这个伴当,是什么人?”

“在我眼中,他和穆如铁骑一样,永不失手。”

说话间,远处的兰夺再次出手。霹雳连珠,一箭箭直奔风翔云而去,在第一箭之后,他的弓弦声忽然响了很多,支支箭力贯全弓,“呜呜”弦响之后,金箭流空,似要把天地撕裂成两半。

牧云天翊细目凝看,兰夺的攻势竟是连马亦不放过,倏地变色道:“他带了多少箭?”他忽然明白对方的攻击之法,乱箭射出,或是终有箭射中了弓,或是索性一箭射死了风翔云,不过是两败。

风翔云驾马狂奔,“嗖嗖”回了数箭,将险些刺中马身的箭拨开。他控马之术不佳,原本可借助马匹腾跃避过的箭矢,不得不用自己的回箭拨开。穆如横空冷笑,“好个神射!”牧云天翊从他身后强自拿下弓箭,弯弓瞄准。穆如横空道:“殿下这是……”

“他若使诈伤了我朋友,我就一箭还一箭。”说完,牧云天翊的手不觉又慢慢放下,看着纵横马上的风翔云,“我该信他,他不会输。”

兰夺的箭雨一次猛烈过一次,嗤嗤箭声中,闻者听声色变,心生惧意。对面若是草人,早已成了刺猬。风翔云的箭都在防守,看得穆如诸将焦急难耐。乌里克得意洋洋,对辉玛汗王道:“兰夺已打得对方无还手之力了。”

牧云天翊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神射手不过如此,找不到对方的弓在何处,一样赢不了比试。”

乌里克语塞,哼了一声,暗骂兰夺愚笨,竟然还不能收拾对手。

此时,明月的光辉忽盛,牧云天翊见乌云尽散,月华皎皎,不由露出微笑。再看场上,风翔云正好驶近众人,人人看清他箭壶已空,只剩手中最后一支羽箭。乌里克兴奋大叫,“好,最后一箭!”兰夺远远听见,举弓数箭同射,直扑风翔云的座骑。

两人相距有三百步,风翔云如马术精湛,或可躲过一劫,但众人心知这回他就算无碍,马匹绝留不了活口。电光石火的刹那,风翔云直身拉弓,最后一箭猛然射出。而后俯下身抱紧马颈,似乎在与马窃窃低语。

骏马蓦地踏蹄一跃,竟往半空飞腾,凌跃过三数丈,兰夺的飞箭尽数落空。穆如诸将高声叫好,宛车众人哗然,不知风翔云几时学会了这般控马之术。喝彩声中,兰夺已落下马来。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兰夺扯去红绸,刹那间看得明白,风翔云那箭正好钉中他的射鹘弓,强大的力道将他就势一带,掀落马下。乌里克连忙率人赶上前去,拿起弓使劲想拽下箭来,却是不能。兰夺羞愧之余,回首找寻风翔云的影踪,叹道:“竟有如此神箭?!”

辉玛汗王遂笑道:“第一场,殿下赢了。”

牧云天翊淡淡一笑,上前探望风翔云。羽人悠悠地荡马而来,看了皇子未褪的忧色,笑了拍他的肩膀,“他出箭越多,越是底气不足,行踪更是暴露无疑。我怎会输给这种人?”

“既然赢了第一场,平局就是宛车输,第二场不用比了罢。”穆如横空说道,牧云天翊与手下能坚持到此刻,他已深感欣慰。

少年皇子不服输地摇头,“说了比两场,半途而废,大汗要笑我中州无人。”他向风翔云伸手,“你的弓借我。”

风翔云卸下弓箭,交在他手中。相识至今,羽人没见过他展露武功,对他的逞强颇有点不以为然。在风翔云表现了神乎其技的盲射绝技后,也没人相信这养尊处优的皇子能有更惊人的技艺,不过是为了颜面好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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