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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翻覆

“我知道了,自当恭迎……新皇。”

穆如明光退开一步,黎皇后轻慢地瞥了牧云天翊一眼,牵了牧云锦亮的手,缓缓步下紫宸台,像是要到下方行礼恭迎。牧云锦亮浑浑噩噩地走下去,突然手上一松,看到母后恍若离弦之箭,决然地往殿中一根金柱撞去。

黎皇后心头有一根刺,她是什么身份,竟要亲手将老三送上帝位,今后还要仰人鼻息?偏不让他们如愿!她把心一横,想也不想就那么做了。

穆如明光没能拦住,一颗心刚刚悬起,一个机警的虎贲卫用身去挡,被皇后狠狠撞倒在地上。经此一阻,黎皇后一个踉跄,也摔在地上。冰凉的砖面让她感到越发凄苦,昏昏沉沉间,听到儿子一声掏心挖肺的大喊。

“母后!”牧云锦亮奔过来。

“母后!”牧云英秀追下高台,也扑了上来。

风翔云事不关己地皱眉,咦,这个女人竟有自尽的勇气,真是难得。他狐疑地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可疑的人,并无人如他,有能力控制他人所思。他挠了挠头,让黎皇后写出牧云天翊的名字,是一着险棋,他没有把握她会写得一丝不差。

幸好,黎皇后不曾辜负他的秘术。不过用这秘术耗费的精神力,比他上回和珊瑚斗法更强,比得上他与阿斯密纠缠时耗尽的心力。如果再有一个秘术高手窥伺在旁,趁他出神时偷袭,只怕他会死得比黎皇后更难看。

风翔云暗暗告诫自己,此术不可多用。

黎皇后只觉周身痛楚,儿子满脸的泪水,看得她怆然涕下,“让我死了的好……”她幽幽叹了口气,奋然欲起身,牧云英秀说什么也不松手,死死拉住她,泫然泪下。

“母后保重,父皇已经走了,母后是一国之母,绝不能轻生。”

黎皇后冷笑一声,望了牧云英秀凄然的模样,心下又是惭愧又是难过。这些孩子小时,她都抱过都亲过,可她心里,除了亮儿,再没放下另一个孩子。牧云锦亮跪在她身边,什么雄心什么野心都没了,叩首哭道:“母后,不要冲动,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母后平安……”

穆如明光也跪在她身侧,悲容隐现,恳切地道:“娘娘千金之躯,怎能轻易丢下二殿下?请娘娘三思。”她父母双亡,此时念及双亲,心下惨然。

这是她不想看到的纷争,她对牧云显说想远离,便是不忍目睹这样的厮杀。可是现实终究如霜冰冷,她眼睁睁目睹,徒劳地想挽留一些什么。

黎皇后抚住心口,是了,她的亮儿。她抬头细细看着皇儿,又满怀恨意地瞪了一眼紫宸台上的牧云天翊,她连死也不怕,如果他敢动她的亮儿,她会不惜鱼死网破,不再留任何体面。

她这边心里发着狠,风翔云远远地感受到剧烈的精神波动,转了转眼珠。

唔,多亏她的圣旨救急,要不然帮她一把,稳定下心绪。虽然又要耗费很多精神力,不过,她算是大功臣,姑且救她一回好了。他叹了口气,捏了个手印,缓缓送出数道秘术波纹。

黎皇后昏沉的头脑忽然一阵清明,仿佛被清凉的泉水洗刷,沉滓尽去,眼中发出光来。她蓦地鼻子一酸,想明白很多事,抚着牧云锦亮的脸庞,哽咽地道:“是母后对不住你……”牧云锦亮吁出一口气,挤出笑容,冷静地道:“皇弟登基,举国同庆,母后理当欣喜。请母后稍事歇息,前往太华殿宣读父皇遗命。”

黎皇后垂下头,低低地道:“好,好。”按了按儿子的手,万语千言,化作压抑的一笑。

穆如明光遂唤宫女过来,扶了黎皇后前往静室,一众大臣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发一言。牧云天翊冷眼看了,似有关切之色,却未流露。这是一场闹剧,如今终于收场,他就像一个旁观的看客,除了觉得荒诞,再无话可说。

尘埃落定,牧云天翊命赫兰定国收束虎贲卫,整理翠葆宫,又命孜王护送牧云花月和牧云英秀去紫祥宫,看望其余几位年幼的皇子。黎悦慌忙禀告,说诸皇子已在怡静宫受女卫保护,牧云天翊眯起眼看她,过了好久,方才吩咐黎悦立即送诸皇子前往紫祥宫团聚。

黎悦见牧云天翊神情不悦,立即禀告说,青妃生了一个儿子。牧云天翊一怔,想起父皇尚未知道这个消息就已离世,心下又是一酸。他平复心情,命黎悦派人好生伺候青妃,莫受了惊吓。

留下牧云轩宇和牧云锦亮两人,牧云天翊看了大哥一眼,温言道:“紫祥宫都是少不经事的小孩子,大哥不如前去照顾安抚。”牧云轩宇松了口气,颇为尴尬地低首应了。只有牧云锦亮,牧云天翊对他未置一词,留在翠葆宫听候发落,他也安然自在,对来来去去的人傲气地不作理会。

牧云天翊移驾凝和殿,指明穆如明光、禹静冲、额尔古纳与牧云彰随行商讨政事,并命一队虎贲卫护驾。风翔云便在那一队侍卫之中,悠悠然到了殿外。

天色已亮,朝阳的清辉洒向皇城,新的一天正式宣告来临。而未来的皇帝像是在与人赌气,脚步凌乱杂沓地踩下,咚咚地往凝和殿去了。穆如明光若有所思地紧随其后,眼中除了忧思,更多的是近乎溺爱的宽容,她明白在他心神缭乱之际,最好让他自己寻出一条出路。

凝和殿内,牧云天翊如同失血,脸色苍白地端坐在金漆火凤交椅上沉思。他不发一言,若是史官对此评价,怕是要写上沉敏刚毅等诸多赞语,但穆如明光心知此刻千头万绪,牧云天翊只怕迷乱其中,须等他理清诸多事宜,才会有所决断。

众人静候了一阵,见牧云天翊端坐半晌,并无言语,面面相觑之下,互相以眼示意。

“陛下,皇后和二殿下如何处置?”牧云彰以尊称相唤,恭敬问道。

牧云天翊深思着未曾出声,额尔古纳施了一礼,俯身对他说道:“局势未稳之时,陛下若想安定人心,务必保全二人。臣说这番话,并无私心,只要想想先帝,就不应在这朝堂上再起杀戮。”他说完,径自伏倒在地,神情自若。牧云天翊明白他直言尽忠,如果此时赦免牧云锦亮母子,就更没有理由去动牧云轩宇,当下沉吟不语。

这个夜晚太过漫长,如今天光大亮,诸事未歇,丝毫不能有任何松懈。牧云天翊细数心头一桩桩大事,斟酌之时,穆如明光忽然行礼开口。

“皇后是后宫之主,也是诸位皇子的嫡母,今日行事虽有微瑕,但终究保全了国体。如今要为大行皇帝斟酌尊号,臣请封皇后为皇太后,安定群臣。”

牧云天翊恍惚地听着,心中有个疯狂的念头,这念头如毒蛇撕咬,他一刻也不能停止思绪。听见穆如明光的请求,他随意地点了点头,是的,首要之事是安定朝野内外,他所图的大事必须徐徐筹谋。

“就依大将军所奏。”牧云天翊抬起清亮的眼,看着明光。就在这一晚,他不再是羽翼下被保护着的男孩,父亲的死让他感觉重回当年的殇州,从一开始的绝望,到绝地重生的振奋,一股微小但鲜明的力量,在他的心底成长。

他急切地想与谁细述这份辛秘,却有太多琐事要去处理,于是先前翠葆宫闹剧般的一幕在他心中淡去,他不想有这些勾心斗角再来扰乱他的心。

殿外似有喧闹声,牧云天翊听出二哥的声音,似笑非笑,像是早有预感。有侍卫急报,二殿下在外喧哗,欲见新皇。

“放他进来。”牧云天翊缓缓地说,看众臣面色紧张,不由好笑,“你们都出去,我随后与你们同去太华殿。”他毅然挥手,穆如明光深深看她一眼,领先离去,众人无奈低首退下。

凝和殿内空空荡荡,牧云锦亮像一只受伤的豹子,跃到他面前。他两眼通红地望了牧云天翊,依旧是俯瞰弟弟而非仰望君王的态度,冷冷地道:“你会把我母后怎么样?”

“她也是我的母后。”牧云天翊淡淡地道,举手投足有了居上位者的镇定。

牧云锦亮却是一颤,想起刚才的种种,一阵后怕袭来。他急急地道:“你登基之后,若敢动她,我……不会放过你。”

牧云天翊顿觉反感,嗤笑一声,道:“这可说不准……”

“你不许伤害她!”牧云锦亮咆哮着,一个箭步冲上去,掐住了牧云天翊。牧云天翊冷哼一声,快速移步躲开,冷静地一拳打在他腰间。牧云锦亮闪腰避过,两手一伸,抱住弟弟滚在了地上。两人扭打在一处,一拳一脚,像极了小时玩耍,贴身殴斗起来。牧云锦亮狠狠地出手,拳脚如雨点落下,像是要把失势的愤怒都尽情宣泄。牧云天翊丝毫没有留情,想起皇后对自己的点滴,也是恨意满腔,手上呼呼生风。

“你打小就住在昭阳宫里,不像我,是和兄弟们住紫祥宫的命!就算我母后成了皇后,你也比我强,比我受父皇宠爱!凭什么?就为了一个嫡子的名分?我也是嫡子!”牧云锦亮怒吼着,一脚踢在弟弟的小腹,牧云天翊忍痛回了一拳,被怒气中烧的他生生挨了,回以老拳。

“我宁可不住昭阳宫,也想娘亲还活着!”牧云天翊大叫,想起禹静皇后去后他和花月的百般孤零,心如刀绞,愤愤地使出力气砸向牧云锦亮,“你说得没错,你我名分相同,可父皇最爱的,是我母后!”

“你滚!”牧云锦亮两眼血红,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可心里无法接受。

禹静皇后逝去后,皇帝命当时的贤妃黎兰馨暂摄后宫诸事,命与皇后交好的元妃淳于杜若破例住进凤仪宫,就近照顾牧云天翊兄弟俩。此后,皇帝明显偏爱元妃,屡有赏赐不说,元妃更是很快有了身孕,产下皇五子牧云尘熙。过了五年,因后位空悬多时,百官物议沸腾,黎氏才以和昭侯之女的身份被立为皇后,而元妃亦被封为贵妃,名正言顺地留在了凤仪宫。

牧云天翊说出了心里话,煞是痛快,不顾牧云锦亮生气,难过的心中略略有所安慰。是了,他母后与父皇终于可以相会,他们彼此都不会再孤单下去。想到这里,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牧云锦亮鼻子挂了彩,鲜血流到前襟,一只眼睛青肿。牧云天翊也好不到哪里去,束起的头发全散了,肩上锦衣破去一块,浑身火辣辣地疼。小时打成这样,牧云轩宇会慌慌张张拉开两人,而后在父皇发现前,命两人重新梳洗。牧云天翊总会吹嘘自己如何神武,在穆如明光为他擦拭伤口时,忍住了一声不吭。牧云锦亮没人这么体贴照顾,又怕母后察觉,每次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包扎。有时,牧云天翊就会拿上膏药,不计前嫌地塞给他,一副是我打的该我来还的架势。

牧云天翊忽然记起了这些过往,心中悲伤,手上便没有使劲,含泪抱了抱二哥的脖子。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温柔动作令牧云锦亮一呆,看到他满脸泪水,拳脚不由得慢了,最后闷闷地停下不动。

“你为什么不打了?”他恨恨地说道,眼中的红如血鲜艳,“我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做了大逆不道的事,你为什么不打我?”

“二哥,我已经没有了爹娘,不会让你和我一样。”牧云天翊在他的肩头静静地说,“你放心,从今后,我只对外,不对内,所有厉害手段,不会用在自家人身上”。

牧云锦亮鼻子一酸,松开了手,看着弟弟的眉眼,被那些仿佛讥讽的话勾出了羞惭之意。

“是我母后对不起你。”

牧云天翊摇头,“她没有错,她只是害怕……在这宫城里,虽然我们都至亲,却没有人真正感到安全。”他凝视兄长,柔声道,“我只盼有我在一天,能够兄弟同心,不让父皇在天上伤心。”

牧云锦亮跪下来,匍匐在地,低声说道:“盘鞑天神在上,请大端皇帝责罚,牧云锦亮一时糊涂,犯下大罪,万死难辞其咎。”牧云天翊立即搀扶起他,苦笑道:“二哥,我尚未登基不说,就算真的成了皇帝,我们还是好兄弟,我怎忍心责罚你?”

牧云锦亮抬头,清亮的眼睛略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那一眼,像是想看透牧云天翊的心思,可惜他似乎再也看不透三弟的真实心意。牧云锦亮遗憾地想,原来那个冲动、热情、友善、好强的三弟,才是最好的。如今的牧云天翊,再也没有了笑容,眉间始终凝着恨愁。三弟何必去争这个皇帝?做个逍遥王爷,与穆如明光畅游九州天下有多好?把江山社稷担在他肩头,太早了,太重了。

可是身为禹静皇后之子,牧云天翊必须承受所有的重担。牧云锦亮讥讽地在心底想,父皇其实也舍不得让他最疼爱的儿子,如此艰难地登上皇位罢?

旭日东升之际,久候多时的群臣,终于在太华殿上,等来了他们的君王。牧云天翊的出现,令众人在高呼万岁的同时,大放悲声,悼念大行皇帝牧云显。毓瑾皇后下懿旨,称大行皇帝传位牧云天翊,遗诏指定穆如明光、额尔古纳、牧云彰为顾命大臣,有督促新皇之责。

新皇面容悲戚,却再也没有流泪,择定登基之日,接受群臣膜拜。

牧云天翊始终手持龙尾剑,纵然于礼不合,也无人能劝他放下。他的悲愤感染了群臣,慷慨激昂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皆在请求速查凶手,告慰先帝。牧云天翊却知道,最好的追击时光,已在兄弟争位的时刻悄然逝去。他于叹息中下令,封闭天启周边八百里道路,务必将天罗留在中州,一个也不许放出去。

额尔古纳建议新皇下达悬赏令,重金悬赏天罗消息,牧云天翊摇了摇头,他想谋定而后动,打草惊蛇的后果,只会像父皇一样,遭致疯狂的报复。对于天罗,他势在必得,不必在意一时的胜负。

他死死扣住龙尾剑,于心底发誓,历朝历代在九州上肆虐的天罗,会在他的手中,彻底断绝!

直待诸事稍安,先帝驾崩的噩耗在人们心中渐渐平复,风翔云决定进宫见一次新帝。

风翔云找到牧云天翊时,新任皇帝正在退省殿的金玉床下魂游八方,宛若死人。十六岁的少年直挺挺地躺着,半睁的眼里一丝光彩也无,巨大的床板就像黑色苍穹压下来。眼中的泪早已流干,尽管每次想到父皇的惨死,就会心痛如绞,可是恨意如参天大树不停滋长,他来不及哭泣,就要再拔剑远行。

风翔云一言不发,爬进床底,甚至没问牧云天翊一句。

更漏一滴滴地响着,流水般的光阴无情消逝。有些人在这嘀嗒声中不见了,有些人还在这无尽的回音中怀念。

“父亲死了,做儿子的应该怎么办?”过了良久,牧云天翊干巴巴的声音传来。

“我答不了你,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

牧云天翊许久不曾转动的眼珠瞥了一眼,风翔云躺在他身边,冷漠得像一截木头。但他心里,竟有了些暖意。

“朝臣们说,我若不处置两个哥哥,会后患无穷。可我管不了这许多。我也不怕他们将来造反。”

风翔云不说话,他不想干预朝政,这对他而言,太过遥远。过了一会儿,牧云天翊又自言自语地说起来。

“这些日子,我不觉自己做了皇帝,那些典礼文书我什么也看不见。你知道吗?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父皇的影子。他血淋淋地倒在地上……我永远忘不了。

“一个皇帝居然会死得那样惨,做皇帝有什么好?风,可我还是要做这个皇帝,只有这样才能为我父皇复仇。

“天罗。一群黑暗里的蜘蛛。父皇生前何等英雄,却被这些没有面目的人给杀了。他几十年心血打造的功业……我……我要如何守住?

“风,你告诉我,换成你会如何?明光劝我大局为重,可是她不晓得,如果不能为父皇报仇,我这个皇帝再也坐不安稳。

“坚强的勇士不能死在战场上,却葬身暗杀者的丝网,这是高贵灵魂不能允许的践踏。倾我一生,我要抹杀这个无法无天的组织所有,让他们知道触怒狮子的代价。”牧云天翊双眼通红,斩钉截铁地说道,“纵然血流成河,我也要洗去牧云家的耻辱!”

少年皇帝爬出黑暗,慢慢站起身,烛光照在他身上,周身发出微茫的金光,像一只幼豹终于成年。

“风,天罗既然在天启安排了那么多钉子,我也要让他们尝尝钉子的滋味!从今开始,我要训练一批死士,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让他们逐步混入天罗,慢慢探得天罗的机密。在我有生之年,我要召集他们,由他们在内策应,大军在外封锁,我就不信,不能捏死所有的蜘蛛!”

牧云天翊眼中流金逸彩,光芒飞扬,激动地说了下去:“我会加强东华皇城的防护,不仅靠秘术,虎贲卫的战力也急需重塑,再不能不堪天罗一击。我要每个侍卫都像六角牦牛,坚不可挡,让皇城固若金汤。”

他挥舞手刀,用力劈下,“到时,哪怕天罗再想刺杀我,也是徒劳!我要他们一个个体会绝望的滋味,再没有任何反扑的力量。”

他眼里飞扬的神采,仿佛由金色转为黑色,一股戾气冲天而起。

“我会帮你。”风翔云也钻了出来,握住了他的手。那样冰冷,却充满力量。

牧云天翊看了他一眼,眷恋的,毫无保留的一眼。

“我只有你和明光、花月,不能让你们再出任何事。”少年皇帝温柔地拍了拍他,“你若闲不下来,就帮我训练那些死士,有你相助,出几个会秘术的高手,我就更有把握。”

风翔云忽然骄傲地一笑,他指了指身后的展翼点,那里能凝聚出最绚丽的羽翼,翱翔九天。他难得认真地对牧云天翊道:“不如只派我一人去。别忘了,我一身秘术修为,又和天罗斗过,纵然他们高手如云,但一个个对上,我有胜算。”

牧云天翊一怔,摇头颤声,“不,想到父皇,我不能让你……”

“如果我能混入天罗内部呢?要知道,我会鹤雪术,而天罗,一直很想得到它。”风翔云斟酌半晌,石破天惊地说道。他没想到,这随口的一句话,宛如落入枯草的火星,在很久之后,撩起了滔天的火势,再也没人能阻挡燎原的烈火。

有些事,就像冰镜台上运转的浑天仪,一旦启动,命运流转,就不可停止,直到水落石出的一刻。

牧云天翊还是摇头,他想起当年翼先生出示的那幅画,看尽了风翔云的人生。风翔云跟随他后,救过他多次,他已欠下太多情分,如果再驱使风翔云卖命,这段情谊就会失衡。他不想风翔云对自己施恩太多,他们是平等的,不是主仆。

一旦风翔云付出太多,他却无力回报,牧云天翊觉得自己有负翼先生所托。

“你还没找到家人,我不想让你冒险。”牧云天翊说道。他尚有明光和花月,可风翔云有什么呢?

风翔云微微恍惚了一下,高飞在云端上,他的同类,他的家族,他想探索的宁州土地,骤然变得遥远莫及。羽人的雪翼,理应飞翔云上,这皇宫深院,不应是他的归宿。

风翔云笑起来,他认准了目的地,就会选择降落。加入天罗,是一个不错的去向,说不定他有机会去宁州看看。如此想来,旁人视作畏途的险境,对高傲的他而言,却是坦途。

“天罗哪里都去得,我也是。”风翔云悠悠说道,“除了我,你身边也没有人能够探悉他们最核心的秘密,大军是无法消灭所有刺客的。这些蜘蛛,唯有从内击破。你说十年、二十年,等得太久,即使是死士,也会有更多牵绊。”

牧云天翊仍是摇头,风翔云说得虽然动人,羽人的确顶得上一支大军,但他怎能让对方轻易涉险。

“风,你不能有失,其余的事,我都依你。”

风翔云皱眉,“连那七个老头子都随我来去,我还怕什么?如今的天罗可不像胤朝时,只会用刀丝杀人。他们的秘术高手一旦出手,除了太常寺的人还能抵挡一阵,就算是天子亲军,也唯有遭屠戮的份。”想到阿斯密,他充满尊敬与感伤,先帝之死,阿斯密有大半的责任,可他提不起恨。

牧云天翊道:“我会花重金,搜寻秘术高手……”

“你能信得过他们?焉知他们是不是卧底?”

牧云天翊打了个寒噤,天子亲军混入天罗,是最可怕的威胁。

“天罗的克星只有鹤雪。相信我,即使刺探不成,我还是能全身而退。”风翔云自信地望向宫外,他看出牧云天翊的战意,既然朋友下决心与天罗不死不休,他也不会退缩。

牧云天翊沉默坐下,用手指缠绕香炉的烟气,出神地想着。

他若开口答应,风翔云不知不觉地混入天罗,确是一大助力。可是他不知道天罗还剩了多少人,以近日的战力看,天罗残留了很多高手,不可小觑。风翔云去了,真的能自保?回想这几年,风翔云在他身边声名不显,除了明光、花月、尘熙他们外,只有几个近臣留意。如果没有暴露的危险,是不是可以让羽人去?

他抬头,略有歉意地看向风翔云。羽人待他,从不计得失,他要如何去还这份情谊?

“风,可惜我什么都不会。”牧云天翊苦涩地说,“要是我有你的本事该多好!”

“哪有皇帝亲身做卧底的道理?”风翔云叹气,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你继续你的大计,训练死士,搜集情报,全当没我这个人。等我真的接触到天罗的核心,自会想法子找你。那时,你的死士就有用了。”

牧云天翊看着羽人的眼。

很多过往的片段飞逝而去,他知道他已经绝望,除了风翔云,没有更多可信任的选择。他郑重地握住羽人的手,“你可以去,但一定要活着回来,看我如何对付他们。最后的出手,让我来,你要把最难的一关留给我。”

他低下头,用轻微的语声自责地说道:“否则,那就不是我在复仇了。”

“好。我会陪你战到最后。”风翔云说得坚定。

“混入天罗,由内击破!”牧云天翊喃喃地道,面上的阴霾始终没有散去,他很怕,松开手,他唯一的好友就不会再回来,“如果我能去,我真想自己去,看看那些仇人长什么模样。风,你说,还有别的法子能灭天罗吗?让你能活着回来的法子。”

“这法子再好也没有。”风翔云温柔地笑,这笑容很像盘域,憨傻天真,没有心机,“我去,而且我答应你,会活着回来。”

许下这个诺言,在天罗尽灭之前,就再也不能飞进皇宫,再也不能流连天启的土地。

风翔云有过刹那的犹豫,可是,这不也是他期望的吗?飞出这片堂皇的地方,去到更高的天空。他领教过天罗的可怕,杀手的精准与耐心,最能磨炼人的意志。他看着自己的手,如果混入天罗,他能不能做一个好杀手?

第一个鹤雪天罗。

他骄傲的一笑,握紧了拳。

“谢谢你。”牧云天翊认真地说道。

“只要你认定要复仇。”

“是,天罗不灭,我不配为人子。这是我认定的复仇之路,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一定要达成所愿。等找到天罗的据点,我会亲身披挂上阵,把他们统统毁灭。”牧云天翊缓缓流下泪,咬牙切齿,“我不会犯父皇的错误,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这是你死我活的决斗。风翔云忽然感到寒冷,天罗的手段太残忍,他不敢想象如果牧云天翊落在他们手里会如何。他不能让悲剧再发生。

当两个少年在禁宫的深处达成密约,风翔云记起了师父的话。牧云天翊可以给他一切,又会夺走一切。此时的羽人少年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和这个小蛮子之间的兄弟情谊才是最值得珍惜的。牧云天翊在他眼中永远都不是皇帝,而是那个被他救起,渐渐值得托付腹心的人。

大端皇帝决定灭天罗的计划此时尚不曾对外透露。牧云天翊尽管年少,也分得清轻重,明白在初登帝位之时权力还未成为他的武器,相反,一旦他擅自弄权,会有难以估计的后果。他和风翔云定下八年之约,如果这八年内对方能够顺利混入天罗,那么他筹谋的计划将随之徐徐展开,再无人可以遏止。

“八年后要是你仍未深入对方内部,我会放弃由内而外的计划,直接派兵剿灭。”

风翔云笑,“孩子话。混不进去,你上哪里派兵?不用八年这么久,等我好消息,一定能成功。”

三月十日。牧云天翊即帝位。尊毓瑾皇后黎氏为皇太后,封大哥牧云轩宇为建王,出守宛州,二哥牧云锦亮为宁王,出镇瀚州,其余皇子公主亦各有封赏。牧云锦亮感念皇帝手足情深,不肯封王,自甘公侯,与帝倾谈后,领宁王之位拜瀚州镇守使,开府白梨城。

牧云天翊大赦天下,为先帝上尊谥“昭圣康平”,庙号穆帝,葬华陵。大赦天下,唯有殇州流人各部十年内遇赦不赦,世人莫知原委。

过了一个月,远在瀚州的一处部落中,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拆开信笺,递与身边须发花白的老者。老人一身富贵气象,读了那封信,面色数变,老泪纵横。

“陛下……陛下竟然……”他抹了把泪,看见孙女无动于衷,心中一动,颤巍巍地问,“珊瑚,你是不是早已……”想到与天罗相关的几个臣子皆已死去,兔死狐悲,不胜寒冷。

珊瑚一身蛮族装扮,添了几分英气。她低下螓首,微微叹息:“爷爷,天启险象环生,好在我们故布疑阵,已经逃了出来。如今天罗弑帝,新君初立,二殿下也做了瀚州镇守使,我程家暂时是安全的。”

“原来你这孩子,早就看破一切。”程东林喃喃自语,满心苦意,“依密报所言,二殿下能免死已是不易,居然可以做宁王,只怕……只怕……你看,陛下命赫兰扶危为定远营督领车骑将军,正好从澜州换防到了瀚州,可见新皇对二殿下仍有顾忌。”

珊瑚淡然一笑,“爷爷无需担忧,二殿下今次虽然得罪了新皇,但若有我辅佐,他日还会重获宠信。到时做一个逍遥贤王,未尝不是一件喜事。”

程东林听珊瑚口吻,并不会就此抛却二殿下,又听闻牧云锦亮将来会东山再起,稍稍安心。等二殿下驾临瀚州,还须思量一个稳妥之计,避开天罗耳目,将珊瑚嫁出。他自觉亏欠孙女良多,涩声道:“珊瑚,今后爷爷什么都依你。北陆比东陆荒凉了许多,但我们程家还有些积蓄,为你办一份好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

“爷爷,”珊瑚微笑打断他,抬头望向蓝天,这浩瀚草原有她向往的自由气息,“你看这天、这地,我真羡慕老祖宗,从小在这里长大。如今能回瀚州,就是一件好事。”

程东林亦喜亦忧地捧起一杯茶,浅浅啜着。孙女非池中物,只要她想,随时能一鸣惊人,可是,她的心太静了。还没到盛年,就已是老人的心态。好在来了北陆,她恢复了少女心性,骑马打猎,编织打扮,成了附近草原上亮眼的明珠。

有时,他隐隐觉得,这样过下去就很好。

然而,权力的风浪却会不经意地打来,把人推向风口浪尖。正如程东林永远免不了俗,还是想让孙女风光嫁人,做一个享尽荣华的王妃,不为别的,只因她那样的聪慧,值得过上富足安乐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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