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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绝杀1

“不行,你必须为了我,不让自己受伤。”伏罗拉开珂雪,严肃地说。

“我也想平安,但我真无法答应你!这是看运气,不是随便说说,毕竟,连阿斯密大人也不能回来……”珂雪叹气,阿斯密是伏罗最敬重的人,他的逝去使两人的南淮之行多了一分悲苦。那次疗伤的旅程中,得以康复的不仅仅是珂雪。

她望了伏罗期盼的眼,不敢告诉他:如果砍下皇帝的头颅,要以她的性命交换,她会乐意舍却。

以壮烈的姿态离开人世,告慰一千一百九十五个兄弟姐妹,她视之为光荣。和卿卿我我的缠绵一样,这光荣支撑她忘却不能飞翔的痛苦,感受活着的价值。赌上所有幸存者的骄傲,他们将完美地复仇,有山堂这个巨大后盾,那个最后的任务,他们会完成得很漂亮。

伏罗皱眉苦笑,他不知如何说服珂雪。如果不是背负了沉重的血债,他真想立即带她远走高飞,走到山堂找不到的地方。

“好,我可以答应你。你活,我活;你若不在了,我就去陪你,就当我们都死在流光道。”他简单地说出了承诺。

珂雪没有回答,两人的手出奇的冷,握在一起,也无法互相取暖。

绍统三十六年一月初,牧云显的病情大有起色,偶尔上朝处理政事。三个月的卧床,令他生出两三缕灰白的头发,英武的面容增添了几许坚毅。待到一月中,他甚至在宫中骑马,消息传扬出去,天启城的百姓便知道皇帝一切大好。

这一个月以来,天启城就像一株百病丛生的树,到处是腐烂的虫洞。继大皇子府上发现有刺客潜伏后,太尉禹静瑮、宁国侯皇甫历、扬威侯薄掌图、和昭侯黎辉、瀚安监参知赫兰扶危等十几位显赫的贵胄权臣的家中陆续有疑似刺客的踪迹,受伤的大臣家人名单列了一长串,被捕及因逃遁被杀的凶手超过十个。

牧云显始信天罗未曾根除,对虎贲卫伤亡的百余人深感惨痛。他当即下令重金抚恤亡者,并急召太常寺详述冰镜台一役始末。潜渊以七老之首的身份,觐见皇帝,将那夜及之前天罗入侵的事件源源本本道来。

“何以见得是天罗所为?”牧云显眉心凸起,心事重重。

“第一批羽人在空中出手,用的是天罗刀丝。至于第二批的这一位,亲口直陈过自己的身份。”

皇帝死死握紧宝座扶手,青筋爆出,低声说道:“给我宣安国公、成国公和上将军代武。”

一月十五日晚,御花园。

明月投下淡淡光华,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亭中,他们正是襄帝年间动用天罗的辅政重臣。天启的风声鹤唳,令他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天罗既然侥幸犹存,他们三人就是最大的目标之一。

他们家中早已戒备森严。奇的是,天罗似乎遗忘了他们的存在,那些埋藏了多年的钉子,并不曾在他们家中发现。三人聚集在亭中,探讨个中奥妙,不得要领。

“剿灭天罗的是天子亲军,或许他们尚念旧情?”成国公贺拔源清皱眉说道。

“旧情?你我明知陛下要派兵灭了天罗整个山堂,也不曾通风报信,就凭这一点,就没什么旧情。”上将军代武冷冷说道。

安国公程东林沉默良久,开口时,语气是少见的沉重。“他们图谋的是陛下!我们知道战行野这个人,向来以血还血,今次天罗重来,必不会善罢干休。”他闭上眼,一副认命的神情,“你我的头颅,他们不知几时会取去,一把老骨头了,就给他又何妨?陛下正值盛年,却万万不能为这些宵小所伤。如今我们能做的,无非肝脑涂地,全力为陛下扫除障碍而已。”

贺拔源清缩了缩脖子,心想漂亮话谁不会说,猛地看皇帝从花丛后现出身形,愈发感叹程东林这番话说得及时周全。他装作不曾看见皇帝,幽幽地叹气道:“天罗余孽势单力薄,朝廷若以雷霆之力火速扑灭,它们就再也扑腾不得。吾皇有神灵庇佑,逢凶化吉,吉人天相,又怎么会怕这些腌臜的蜘蛛?”

“东林,源清,你们有心。”牧云显微笑着踱出来。

贺拔源清立即站起,恭谨地道:“臣等理应为陛下分忧。”程东林、代武随即一同行礼。

“天罗未绝,你们怎么看?”牧云显开门见山,三个臣子心下都是一惊。

“臣愿领兵,再与他们决战!定为陛下扫除后顾之忧。”代武大声说道,气势冲天。

“他们化整为零,试问上将军如何去寻?就算你手下都是名将,对看不见的敌人,大军恐怕无能为力。”

“臣请加派人手,护卫陛下安全,这是头等大事。”贺拔源清愁眉不展,顿了顿道,“至于除灭天罗鼠辈,既然他们隐藏在民间,就需调遣一队人马暗中调查,务必机密。”

“臣来前去过天牢,今次行刺的刺客年岁不算小,潜伏时日都在五年以上,由此可见,天罗早有对付朝廷之心。臣与成国公一般心思,派一批人秘密侦查极有必要。若能再动用太常寺的秘术高手相助,想来定会事半功倍。”程东林斟酌说道。

“我的安全不须多虑,有虎贲卫护我。皇后和众妃嫔、皇子公主们却要密切看护,霞宸女卫只怕不够。东林,这事交给你,由你兼内翊卫调度虎贲卫人手,皇后会放心。”牧云显沉吟,他并无一丝忧虑的神色,平静得像是在交代吃穿用度。

“代卿,调武威、恩波、骁骑三营那一战幸存的亲军回天启,要快马加鞭,他们对天罗的感触最深,我要他们完成在越州未竟的战事。对了,还有穆如家的天衡府,男人们征战在外,剩下都是些妇孺,你可以持火凤徽调豹韬卫进城,多配些人手看护,绝不能出一丝意外。至于源清,你负责安抚众位大臣,替他们摆酒压惊,我不想看他们惊惶失措,乱得没有了章法。”

“臣等领命。”三人一起说道,互相望了一眼。他们心里有种不确定的躁动,就像这冬日朦胧昏暗的月光,看不真切,却环绕不去。

一月二十一日,微雨。太常寺,平霜精舍。

这是摄魔七老平日在皇城里的居处,风翔云常在此修炼。他站在舍外的空地上,紧蹙眉头,一言不发。焉微正巧走过,好奇地道:“遇上难题了?”

“凝不出月华之箭。”风翔云有些丧气。

焉微“咦”了一声,“今日很容易感应明月。”

风翔云想了想,“最初只是偶尔无法感应,近来发作得愈加频繁,不知什么缘故。”

焉微关切地问:“你近来生过病?”

“没有。”

“有心事?”

“呃……没。”

“接触过奇怪的物事?”

“不曾。”

“那练过特殊的功法?”

“除了那个天罗的符咒,没练过新的。”

焉微眼睛一亮,把他往房里拉,“来,来,画给我看。”

风翔云怦然心动,在纸上画下阿斯密留下的四九红莲印。当第一笔落下,他若有所思,等把这些云朵般的符号一张张画出来,风翔云陷入了沉默。

焉微在他身后默默凝视,只看得几张,就已头昏眼花。

“你确信没记错?这老家伙,传你本事竟不怀好意。”

“为何这样说?”风翔云奇道。

“你没觉得这些符记看多了会吐?”

“完全没有。”但是细想来的确有异样的感觉,风翔云默默分辨那微小的不适。

焉微悻悻地摸头,心想他的功力没可能不如风翔云,冷哼一声,说道:“唔,或许你太迟钝,看不出其中奥妙。”

风翔云微一思索,噗哧一笑,恭维地道:“是呀,想来七师父你所学庞杂,我什么符记也没学过,不会被它干扰。”

“不错,说得有理。”焉微强忍恶心,又看了几眼,胸腹间一阵翻涌,慌忙瞥开头去。“既然你不觉难受,再多看几眼,或许能瞧出什么名堂。”

“阿斯密说它只能防御,我有点不信。”风翔云简单地在手边的桌案上又画了几个符印,当花纹如藤蔓般爬满桌面,焉微突然察觉到其中的精神力流动。

“等等……有裂章的痕迹!”

风翔云双眼闪动,冥想片刻,“不错,我请千余师父来看如何?”

“不用他看……”焉微闭目感受,神情越发惊恐,“还有郁非、密罗……还有……它在变化……你再画多几个符记。”

风翔云迅疾地在桌上画出一堆古怪花纹。焉微睁大两眼凝看,身子微微发抖,看到后来满脸痛苦之色,呻吟道:“天哪!”

风翔云登即停手,把焉微拉得远远的,小声问:“出了什么事?”

“你绝对不能再修炼下去!”焉微喘息道,越想越后怕,“阿斯密告诉你的口诀,很可能只说了一半。这不单是防御的秘术,我说不准它是什么,但它会不停地耗损你的精神力,以致削弱你原本掌握的秘术……练多了,你的鹤雪术就再不起作用……唉,你必须静坐冥想几日,清除它的危害。”

风翔云怔住,回想阿斯密的所作所为,这四九红莲印似乎在召唤天轮阵中的各种星辰力,一面由内瓦解法阵本身的攻击,一面调用不同的星辰力抵消法阵的影响。

他每画一次符印,就等于借用多重的星辰力,这些异质的力量会悄然聚集,侵入腐蚀他的精神力,令他偏移自己的心。

风翔云黯然地想,在最后的一刻,阿斯密还是有他的私心。若不是发觉得早,很可能毕生的功力,都毁之一旦。

可他无法忌恨阿斯密,这就是壁垒分明的敌对,分属两个阵营,他早应有划清界线的觉悟。

一月二十五日。晴。

鸾和宫内,阔别四个月后,皇帝终于驾临。黎皇后到了宫门口便离去,临行前见皇帝并无思慕的神情,面色稍豫。牧云显独自走入宫内,三五只墨猴在硕大的铁笼里兴奋地跳着,抓耳挠腮,吸引他的视线。他远远望着,偌大的宫殿里唯有这一处尚存活气,不免有些慨然伤怀。

月映挺了大肚子,在阿约萨的搀扶下,给皇帝请安。看到皇帝两鬓有了白发,她堆砌的笑容慢慢淡了,握了他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

“孩子在用力踢我,你摸摸。”月映身材丰腴,脸庞圆润起来,褪去久处草原的日晒痕迹,平添了贵气。

牧云显等了很久,没有动静,不由收回手笑道:“这小子怕我呢。”

月映轻拍两下,又有了回应,露齿一笑道:“咦,他又动了!你快来。”

牧云显再次放手抚摸,孩子在里面复归于平静,他微微有些怅然。月映开始烦躁,蹙眉叫着给孩子起的乳名“祥祥”。这是皇帝的第十九个孩子,她无法赢取无微不至的关注,只能凭借皇帝一时的兴起邀得更多恩宠。

“你们母子平安,就是我最大的喜乐。”牧云显含笑安慰,他明白后宫女人们的惶恐,遂倾过身搂住了月映和她肚里的孩子。月映在他怀中感到了安全,张开两臂抱紧了皇帝,她唯一的依靠。

“陛下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想为祥祥讨个封赏。”

“说来听听。”牧云显含笑打量月映,她的任性在宫内出了名,人人都说他过分娇宠青妃,只有他明白,青妃很少会真的开口要什么东西。

“如果她是个女孩,我想请陛下封她做公主,让她嫁回瀚州去。”她仿佛在伤感又仿佛很欣慰,望定虚空中的某一处,并没有直视皇帝。

牧云显沉吟,“为什么不想生男孩?”他隐下不说的,其实是想问她,为什么不想孩子留在身边,留在天启?

月映笑了看他,“陛下缺儿子吗?”

牧云显搀住她的手,女人走形的身材反而有种舒服的美,他觉得她变娴静了。这时外面笼子里的墨猴吱吱叫起来,皇帝忍不住微笑,“嗯,你那些猴子可有名字?”

月映知道皇帝并没有很在意她的请求,把肚子挺了一挺,又道:“猴子不过是玩物,陛下若看了喜欢,都带回去便是。但我的小公主,陛下将来要多花心思才好。”

“自己的孩子,当然会多花心思。”牧云显又抚了抚月映的腹部,奇妙的是,孩子似乎终于感应到他的到来,轻轻地一动。他拍了拍孩子,像是在安慰,慢慢活下去吧,人世的艰难和美好都还未知,路还很长。

月映看着牧云显,想起那个消失在云间的羽人。她曾痴痴地等待羽人回来,但留给她的是空空的寂寞。随着日子远去,她将全副身心移到腹中这团骨血上,这是她的一部分,对她不离不弃的,只会是这个孩子。

想到这点,月映的脸上蒙了一层红晕。不能让她的孩子做困在深宫的金丝雀,她的哥哥已做了世子,有朝一日,她的孩子也会掌控那一片辽阔草原。她的家族将成为瀚州最有权势的人。

那时,她或许可以自由地走出这片宫城,回望她用青春换来的这一切,悼念不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过往。

一月二十六日。午后,皇子府。

牧云天翊哼了歌从皇城归来。自从牧云显病后,他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即使和穆如明光在一处,也时常心不在焉,两人探讨朝局远多过闲聊琐事。有时风翔云笑他小小年纪,偏像啰嗦的老头,牧云天翊不在意,反而拉他研究天罗潜伏的规律,令风翔云感叹他天生是个操心的命。

风翔云在后院已闭关五日,牧云天翊盘算他该出关了,就在门外徘徊等待。

站了没一会儿,风翔云打开房门,眼中神采奕奕。牧云天翊顿时欢喜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笑道:“你知道吗?父皇今天和我下了五局棋!”

“赢了几局?”风翔云问得漫不经心。得知四九红莲印的凶险后,虽经七老指点寻找到破解之道,但他依旧在思考其中的玄妙。

“唔,有一局差点平手,可惜我看错一步。另一局要不是我犹豫,早就胜了……”牧云天翊懊恼地回想,继而又眉飞色舞,“输赢有什么要紧?父皇能陪我下这么久,他待我真是越来越好。”

“原来一局也没赢。”风翔云想了想,放开心事,扳着手指数道,“我赢过你,明光也赢过你,嗯,看来你只比盘域好一点,他和谁下都输。”

牧云天翊瞪着风翔云,竟用夸父的智力和他相提并论,可他此刻的心情实在太好,顾不上较真,瞪着瞪着微笑起来。

“父皇夸我有进步,他以前让七子,如今让三子。”他深吸一口气,眉宇飞扬,不觉以俾倪天下的语气大声说道,“我输给你们,因为和你们只是玩儿,我没全力以赴。和帝王厮杀,才要用全副身家本领,你懂么?”

“懂!你父皇刚养好病就和你拼了五局棋,他是铁人,你是痴儿!”

牧云天翊一笑,他当时也劝父亲要好生将养,结果牧云显回了他一句“和你下棋,就是我最好的良药”,他立即眼眶都红了,一声不吭继续陪着父亲。

“你放心,我叫他歇息来着,他说精神很好,再下五局也不累。太医就在门外守着呢,我可不会让他再病倒了。”

风翔云记起血光之灾的预言,神情一凛,没有再说什么。

以他的敏锐,隐隐觉得不幸将应验在牧云显身上,这种感觉在皇帝病倒后越发的明显。但皇帝今次病中几次吐血,又让他侥幸地觉得,或许那已是血光的出处。他不愿牧云天翊为皇帝担忧,这场病让少年皇子患得患失了很久。

“走,去找明光,我在念春居订了酒菜,她近日太过操累,要好好慰劳她一顿。”牧云天翊扔开他手中的书,拉他站起。风翔云一想,散心也好,就随他出了皇子府。

马车悠然飞驰在长街上。牧云天翊掀开帘子往外看,街市中川流不息,百姓起居一如既往,不像王公大臣们受天罗威胁,出行动辄成群结队。他出神地望了会儿,叹道:“你说,我做个平民是不是也很好?”

风翔云懒懒支着头,淡淡地道:“你当时流落瀚州,就和平民没两样。你想念那种日子?”

“想啊!”牧云天翊一笑,认真地看了看风翔云,“能再认识一个你,我做回平民也无憾。”

“想也别想,像我这般肯傻乎乎跟着你的,天下寻不出来别人,你要再骗一个就难了。”

牧云天翊想了想,居然点头,“若我有天落难,谁能像你一样,挺身相救,千里护送……”

风翔云脸色一沉,突然一把推开牧云天翊,让他猛地撞上车壁。牧云天翊生生吃痛,心下却信风翔云不会无缘无故动手,回眸再看,原先的坐处被某样兵器凿穿一个大洞,几乎见底。

风翔云拉住他的手,喝道:“走!”两人冲破车顶,腾空跃出。

喧嚣的街市像是好戏散场,有别样凄冷的收梢。驾马的车夫头破血流挂在马车头上,异变令百姓顿作鸟兽散,大街上一下子干干净净。牧云天翊落地回望,未见一个袭击者出现。

迷雾如一张大网缓缓拉开,牧云天翊和风翔云奔出没多远,街市已被浓重的雾气环绕。风翔云松开手,让牧云天翊走在后面,“有些不对,我们以静制动。”

浓雾一下子逼近,如一道墙隔开两人。

呼呼风起,牧云天翊衣角飞扬,仿佛站在洞穴的风口,感受天风激荡。他大叫:“风翔云!”像是在密封的罐子里,声音传不出去。他扭头四望,灰白的雾气把他包裹在内,方圆一丈外什么也看不见。

风越吹越劲。大风渐渐演变成烈风,牧云天翊只觉陷入风暴的中心,身不由己地飘浮,各种尖锐的力道从前前后后挤压他,逼得他要把苦胆吐出来。他试图寻找风翔云的踪影,眼前茫茫一片,天地变成了一只灰色的口袋,把他完全困在里面。

牧云天翊不信邪,他摸到怀中的涵璇,暗暗祷告,再度大喝道:“风翔云!”

斜刺里伸来一只手,牧云天翊正待去握,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了声:“小心!”他心头一暖,连忙往后退去,那双手上现出一丝银光,直刺他咽喉。

牧云天翊一低头,银光紧贴头皮掠过,削去一缕头发。他身后的浓雾中,一道莹白的光箭旋即飞向刺客的隐身处,速度快得肉眼难辨。

他顿时安了心,风翔云就在他身边,他便无所畏惧。心头豪情暗生,牧云天翊掣出随身的短刀,端凝不动,心无杂念地面对周遭的混沌。

他想起了帝王之心。千军万马过矣,他应是那不动的大旗,猎猎迎风。

纵然山河在他脚下坍塌,他亦会平静如碧空中那颗亘白星,超然地俯瞰人间。

疾风中,牧云天翊察觉到有阴寒自远处侵入,他把短刀横在胸前,凝神感受对方的战意。近了,迎面的寒意突然有了形体,牧云天翊睁大眼,从漫漫迷雾中直视针芒大的一点寒光。寒光转瞬即至,他旋即移动脚步,侧身避让的同时,挥出了手中的短刀。

牧云天翊计算得很精准,战斗中,他呼吸冷静得仿佛在甜美地小憩。

可惜,他面对的是专司猎杀的刺客。他的确劈中了那点寒光,但那不过是敌人惑敌的假象,刀丝弹在他的短刀上,优雅地掉头,而十数根刀丝以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向他如蛇般缠绕过来。

恐惧瞬间攥紧他的心。

眼看他就要被刀丝五花大绑,三道莹白的光华嗖嗖而至,眨眼间割断所有刀丝。风翔云紧随光箭飞来,雪翼刺破茫茫雾气,宛如天神降临。

他伸出双手,牧云天翊收起短刀,两人默契地靠近。风翔云捞起牧云天翊,冲出重重迷雾,径直往高空飞去。

少年皇子在空中目睹迷雾笼罩整条街面,不由骇然,他又一次逃离了死亡。他仰头看飞翔中的风翔云,羽人翩然的身姿一如初见,总在最危难的时候,给人绝对的信心。

念春居。一桌的酒菜都凉了,精致的盘碟仿佛盛了一幅画,只可默然远观。

穆如明光忘了计算时间,甚至没留意牧云天翊迟迟不曾赶来,目光停在一份长长的名单上。这是她遣卫尉寺的旅贲率精心查出的可疑人员目录,上至公卿家的夫人,下至九品司马,都可能是潜伏中的天罗。一旦整张网被拉起,后果不堪设想。

她轻叹一口气,连穆如家也不能幸免。天罗多年经营,此时突然一一曝光,为的又是什么?她揉揉额头,连月来防微杜渐,确实抓捕到不少所谓的刺客,也渐渐摸索出天罗出现的规律。似乎每回他们追逼得紧了,就会有刺客现身,像是故意撞上来似的。

身边一个随侍的肚子忽然“咕咕”一叫,穆如明光蓦然回头,随侍吓得红了脸。穆如明光旋即笑道:“忘了让你们吃饭……什么时辰了?”

“云正三刻。”

穆如明光讶然,“这么晚了?三殿下来过了吗?”

“还没到。”

“这桌你们吃,我瞧瞧他去。”穆如明光站起身,让几个家将入席,只带了随身的侍女。

她来到马厩,牵马走到街上,正待上马,忽然看到牧云天翊和风翔云一身凌乱地走来。牧云天翊看到她如释重负,奔上前把经过轻描淡写讲了一遍,末了道:“姐姐没事就好。”他疲累已极,一下坐倒在念春居前的台阶上。

穆如明光多问了两句,风翔云一一答了,她只觉有什么事大大不妥,焦急地往左右张望。牧云天翊勉强站起身护在她身边,说道:“姐姐是出来找我们的么?”

“天罗既已对付你,没理由放过穆如家。”穆如明光终于想通,勃然变色,“明灭一个人在家里……”

牧云天翊握了她的手,安慰道:“莫急,有豹韬卫在府里照应,明灭不会有事。我们这就赶回去。”

穆如明光正待上马,风翔云皱眉问道:“有没有闻到血腥味?”他拔腿往酒馆楼上赶去,穆如明光登即醒悟,叫了声“糟糕”,急迫地追了上去。

穆如家的随侍们七窍流血倒在饭桌上,手中仍拿着碗筷。穆如明光双泪夺眶而出,牧云天翊扶住她,警惕地查看门窗。风翔云冷静地查看了食物,道:“不是刺客,是中毒。”

牧云天翊后怕地道:“姐姐你没吃东西吧?”穆如明光灰着脸摇头,她走过去,为随侍们逐一阖上眼帘,如果不是她让他们用这一桌酒菜,他们就不会死。

这些是天衡府身手最好的人,他们一去,就断了她的左右臂。

“你们俩同天遇袭,不是巧合。”风翔云淡淡地道,“天罗就要全面出手了——”

“我去找老板,我要追查下去,看究竟是谁下的毒。”牧云天翊跺脚,急急地就要往外走。

穆如明光拉住他,缓缓摇头,“没用,饭菜是一个时辰之前上的,下毒的人早就走远了。”她捏了捏怀中的名单,必须抢在天罗之前,先把这些可疑人物清洗掉。至于他们自身的安全,唯有竭尽全力设防,不让人再钻一丝空子。

临街的窗掠进阴寒的风,牧云天翊一个哆嗦,只觉天气越发冷了,仿佛回到那年冬天的殇州冰原,茫茫无依。

一月二十七日晚,安国公府。

程东林摊开一张羊皮卷轴,上面绘制了栩栩如生的瀚州地形。他在灯下看得入神,孙女珊瑚进屋时,犹恍若不觉。

“爷爷想回瀚州看看吗?”珊瑚奉上一杯香茗,为程东林轻轻捶背。

程东林抬起头,他的头发仅有零星黑丝,其他俱已灰白。他手抚一块土地,叹息道:“我不想就这么老死在中州,你的婚事眼看要定了,若能带你回去看看,记住祖先的荣耀,我也算尽了责。”

“那我就陪爷爷去一趟瀚州吧。”珊瑚温柔地笑道,“小时候听你们说起过千百回,我很想在那里多呆几年。”

“丫头,等你成了皇子妃,就会一直留在天启。”程东林又是骄傲,又是无奈,他最怜爱的孙女将成为笼中鸟,这是他无力改变的命运,“若是朝中无事,爷爷确想带你回去走走,只是近来太不安宁……”

珊瑚拉过卷轴,凝视祖先的土地,那些山峦起伏,草原湖泊,如珍宝引人向往。

“爷爷,你动心起念必有前因,何不顺其自然,试了看看?”

程东林情知孙女很少无的放矢,心下一动。

一月二十八日早朝,程东林上表告假。皇帝看到他的奏折,沉吟良久,缓缓合上。

散朝后,天子六军中恩波营、武威营、骁骑营的三个督领车骑将军围住了他。他们新回天启,正热衷与同僚联络,程东林见了也很欢喜。

“明晚金盏楼小酌,国公爷要赏面才好。”恩波营的何将军殷殷相邀。

“国公爷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不会看不上我们吧?”

骁骑营叶将军打仗时中过毒箭,断了一只手臂,格外怕人看不起他。程东林知道叶将军这心病,忙爽快大笑道:“三位将军相邀,说什么也要一醉。”他乐意与年轻人相处,更何况这三人是天子亲军里的顶尖人物,一向在外领军,难得有机会亲近。

“一言为定。”三人仔细嘱咐,约好了时间。

次日,皇帝准了程东林的假,卸了其内翊卫的职位,由二皇子牧云锦亮接任。得知安国公要返回瀚州故土,皇帝特意抽了半个时辰留他一同进膳。程东林感沐皇恩,在席上说了很多感恩戴德的话。

晚间,程东林梳洗更衣,预备出门,珊瑚忽然求见。

“爷爷今夜不宜外出,请早早收拾,明日即赴瀚州。”

程东林知道这个孙女说话向来事出有因,踌躇了一下,“我约了几个将军,喝杯水酒就回,不会误了出发。”迟疑了又道,“你是想说,迟则生变?”

珊瑚一笑,“凡事因果相扣,爷爷这会儿不愿早走,焉知他日是否不愿早归?动即生变,我们程家在天启安顿久了,换个地方兴许有新的气象。”

程东林心下称奇,是他起念要去瀚州,但现今看来,竟是顺了孙女的意向在走。

“你说得有理,只是那三个将军平素难见……”

“我替爷爷写封信辞了吧。”珊瑚扶住程东林,俏笑道,“天子近臣最忌结党,爷爷今晚就陪我,在自家小楼看看天启夜色。到了瀚州,想看这十里长街的盛景就难了。”

程东林握住珊瑚的手,直觉孙女在微微颤抖,有一些不可知的变故正在发生。珊瑚既不想和盘托出,他也不打算追问,让他担忧的事已然太多,不深究也是好的。

“好,那就叫一桌宣花馆的宵夜,到瀚州没好吃的,可别怨爷爷不疼你。”程东林忽然叹息,“走得如此仓促,没有和二皇子好好告别,希望他不要怪罪。”

珊瑚浅浅地笑着,眸子里的神光逐渐消隐。

“我有东西留给他,爷爷你放心,我记着你的话。”

当夜,金盏楼。

何将军双眼蒙翳,望了程东林的信笺哑然不语。

“明晚再约约看?”

“时日不多,明日连代将军和成国公一同约,还是定在这里。”何将军啜了口水酒,寡淡不觉有味。

另一位南枯将军站起身开窗,灌进一阵冷风,三人不约而同叹了声:“可惜!”

一月三十日晨,五辆马车从安国公府缓缓驶出,宁初三刻出了天启城,一路向北。当晚下了倾盆大雨,天启北部铭泺山中洪水洗途,人畜难行,程东林所在的马车意外滑下山崖,砸得粉碎难辨。孙女珊瑚在后一辆车上,在下个城镇悲伤地为祖父料理后事。

二月一日晚,天子亲兵三营将军陪同上将军代武及成国公在金盏楼宴饮,次日晨,被御史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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