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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逆天2

只要收紧天罗之网,风翔云就会被绞成肉泥。

罗网越收越窄,风翔云可挪动的空间变得有限,每当他找到空隙,以为穿过了刀丝,即刻又有结网的丝线横亘在眼前。在这被暗月遮掩的日子里,他无法过多地施展明月秘术,使用音攻是最好的办法。他无声地一笑,以刀丝为琴弦,用木箭拨响了撩乱之音。

他剩下的箭矢不多,每一箭都须攻在要害。雪翼傲然在长空,木箭再出时,不是射人而是射网。刀丝叮咚勾响,无声厮杀的战场突然有了玄奥的乐音,三人顿觉耳膜一震,继而头脑一空,几乎忘了要飞翔,直直就往下坠去。

三人受过天罗特训,在面临崩溃的边缘总能专一心神,尽管只有短暂一瞬,足以令他们恢复神智,重拾天罗之网。风翔云清脆一笑,在罗网破败的刹那,他摸到了诀窍。下一箭,击中同在一条直线上的七根刀丝,刀丝被木箭劲力穿过,扭曲成尖角,木箭再度折向另四根刀丝,划出或喑哑或生脆的弦音。

房雷和烟大喝一声,手中刀丝忽然向萧然刺去。珂雪本已用右手牵引十二根丝,见状急忙发出左手丝,密密匝匝的丝线挡住了房雷和烟的攻势。

萧然一声叹息,使用秘术极耗心力,但见风翔云欺人太甚,他也不甘示弱。他的手轻轻一招,风翔云直觉地感到头顶正上方有千钧大石压下,不得不扑开躲避,尚未飞多远,迎面又有气流如冰块砸来,若不是可察敌机先,敏锐地窥测到萧然精神力的波动,恐怕早被打落地面。

珂雪是唯一行动自由的天罗。敌我两边秘术的对峙,即使她这个看不懂的人也明白风翔云无心他顾,于是她双手的数根刀丝毅然撤出了丝网,径直向他攻去。

为了确保击中,珂雪飞得很近,近得依稀看见风翔云雪翼下那清寒的面容与挺拔的身躯。她刀丝出手的一刻,风翔云侧着的脸庞忽然回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珂雪只觉这少年完全看透自己的攻势,但刀丝已不能撤不能退,只得硬着头皮射出。

风翔云被萧然缠得很死,珂雪的刀丝射来时,他不是不能躲避,只是躲了,便会就此失去对全局的掌握。他仿佛不怕中丝,任由刀丝越来越近,直至划过手背。

他的手被刀丝割破,几乎在同时,风翔云极快地避让,伤势未曾严重前已经抽身。慢得一步,手臂被缠绕,则非残即死。血珠散在空中,他反而露出了微笑,就在受伤的刹那,他看穿了三重天罗的阵眼所在。

血珠尚未落地,风翔云七箭连发,三箭射三个结点所在,三箭射三个羽人,还有最后一箭,看似奇怪地直直往上飞,却在到达一定高度后加速下落,一箭穿透了天罗之网的中心。

罗网断绝之际,阵中天罗即失去保护,完全曝露于敌人面前。因而处于罗网阵中的天罗,往往对其有强烈的依赖,而破阵即便不影响他们的安全,也会让他们大失信心。

破阵的七箭凛然决绝,风声亦不及追赶箭速,萧然眼看阻拦不了,仓皇地用刀丝护住全身。“叮”的一声脆响,险险在木箭刺穿心脏前织就了刀丝之盾,他冷汗涔涔直下,再看珂雪,一箭透肩而过,羽翼砰然消散。

她在击中风翔云后,头脑一片空白,以至于根本没有看见射来的一箭。天罗之阵不攻自破,风翔云大笑一声,翱翔高飞数十丈,云朵在他脚下翻滚。

萧然张手接住了下坠的珂雪。她脸色青白,肩头的血汩汩地流,眼神已然涣散。房雷和烟一见她的伤势,就明白她今后不能再展翼飞翔,不由怒吼一声,用最后的气力发出刀丝,向风翔云激射。

他们的敌人飞得太高太远,像星辰遥不可及。

萧然知道大势已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低低的声音流过天空。

他们已力竭。普通的羽人不像鹤雪,即使身为至羽,也无法持久飞翔。天罗中的羽人自小经过长期训练,每天至多能飞半个对时。他们在高飞的同时还在激战,若不是靠强韧的精神力与法戒器撑着,早就到了羽消翼散的时刻。

只因很久没有人会让三个天罗奋战这么久,更不用说是受伤。萧然很想飞近了看清对手的模样,可惜唯一看见对方颜面的珂雪,近身的下场太过残忍。

他们输在不能飞得更久。萧然这样想着,愤愤地抱了珂雪展翅离开。房雷和烟极目远眺,寻不到风翔云的踪迹,恨恨作罢。

风翔云在云上冷眼观望,远远地跟踪三人,他深知天罗此来代表了什么,这些人对牧云天翊和穆如明光是绝大的威胁。

眼看即将飞到皇城边,一道绿色的光如青虹自城外飞旋而至,风翔云感受到强大的精神力摧枯拉朽地压来。他迅速判断出对方的能力只怕比焉微还高上一层,不能力敌,越发拉开了距离,遥遥地躲在上方凝视。

那道光芒遇到三个羽人后缓了一缓,现出一个青翼灰衣的老者。风翔云只看得一眼,天地间已骤然变幻,他仿佛重回殇州,目睹荒原上寂寥的雪夜,刺骨的风寒割裂了肌肤。风雪从脖子里倒灌进去,身体像是贴在冰凉的铁衣上,积雪在脚下咔咔摩擦。

他打了个寒噤,眼前又现出积云沟窑洞里翼先生的身影。轮椅滚过,先生不回头地去了,他嘶声叫喊,换不来一个回眸。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合鲁大声地问,络腮胡气愤地颤抖。

“你包庇刺客,就是和我们为敌!”风烈鄙夷地看着他,一箭射来。

箭矢即将穿胸时,风翔云闭目醒神,默运寰化心法,涤尽周遭的阴霾。他纤净的精神力犹如不染杂质的荷叶,从满是泥泞的空间生长出来,在布满幻觉的天空划出一片净土。

皇城恢复了本来面目。他尝试稍稍飞近,立即目睹眼前幻象丛生,又要陷入混沌中去。风翔云惊讶,来人竟似混合了心源流与白衣流两种截然相反的密罗秘术,绝非他可敌。

对方似乎察觉到功法被破,密罗幻阵中波动的精神力不断加强。风翔云稍不留神,就会踏入术法的泥淖,混乱不能自拔。他清楚意识到两人功力的差距,自己仅能在这铺天盖地的密罗术法中自保,于是当机立断,掩翅直坠数十丈,悄然隐藏在连绵的宫殿群中。

有“诸星顺逆天轮阵”的守护,地面,此时是最安全的堡垒。

白石楼上,珂雪的眼泪沾湿了被褥,伏罗不停地说话安慰,看撩乱的青丝在白色的棉布褥子上流泻。那种绝望的心绪令他记起了师姐,从雷州回来时见到同门堆积如山的尸身,硬是不发一言沉默了三天。三天后她突然痛哭流涕,直到生生哭晕了过去,醒来,两鬓皆白,转瞬苍老。

“会过去的,你慢慢会好起来……”伏罗保持微笑,放柔了声音说,“你忘了还有桑先生在,他能医百病,保你回去以后很快活蹦乱跳。”

珂雪听到“桑先生”三个字,渐渐停止了抽泣,天罗山堂里的桑水谡是他们最为信服的大夫,很多濒死的弟兄经他妙手医治,后来都恢复了健康。

伏罗绵绵的语声像秋夜的细雨,“你的伤口半个月就能养好,等办完这里的事,我带你去宛州。”

“真的?”她在被子里小声问。

“伏罗商密几时骗过人?”

珂雪把头露出来,哭肿的双眼有羞涩的红。她刚想笑,被牵动的伤口一痛,拧眉皱了下鼻子。伏罗趁机揭开被子,看她肩头的伤,处理及时,的确不算严重,只是偏偏伤在她的展翼点。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在二十岁那年嫁人。”珂雪揪着被子,忽然认真地说。

“嗯?”

“然后和我的夫婿一起游遍九州。中州、宛州、澜州……我甚至想去云州看一看,你说,那里会不会有野人?”

伏罗刮了刮她的鼻子,小巧可爱,当手指掠过鼻尖,心头有淡淡的悸动。

“要是你嫁不出去,让我陪你走遍九州行不行?”

珂雪睁大眼睛看他,良久,终于有一抹笑意。

“你不行。你不能飞。”她坏坏地笑,“用双脚走路实在太慢,我们羽人都用飞的。”她为自己的暗月体质骄傲,可落寞再度回到了脸上。

门砰地打开,影九疑一袭灰袍踏入房内,身后是低头跟随的萧然和房雷和烟。伏罗站起身行礼,珂雪也想坐起,被他止住。他简单地查看了一下伤势,问了几句,脸色难看。

珂雪不安地道:“伏罗说,桑先生会治好我的病。”影九疑冷淡地道:“不用他看,以后你再也不能飞。等养好伤,好好练你的刀丝,不会飞也死不了。”

珂雪骇然望了他,恐惧让她忘了流泪,呆呆地不动。伏罗想开口,影九疑道:“告诉她,天罗不是靠飞才能杀人。”伏罗低首,不敢接口。

影九疑把他们的种种脆弱收在眼底,他不想让他们再有逃避的借口。在经历了大难之后,每个天罗必须坚韧如手中的刀丝,不会被任何东西打倒。

他撇下珂雪,面无表情地问萧然:“谁让你们在皇城里动手?”萧然低头,“那人看见我们,必须除了他。”影九疑冷冷地道:“你们打草惊蛇,又折了珂雪,要怎么说?”萧然与房雷和烟扑通跪下。

“天罗在用人之时,我不惩罚你们。既然你们没能杀了那人,就找机会再杀一次。但是,决不能在皇城里动手。”影九疑眯起眼,回想那一抹淡淡的雪影,“那人不简单。”

“是。他好像是个鹤雪。莫非皇帝从宁州请来鹤雪团相助?”萧然道。

“鹤雪?”影九疑陷入沉思,这是天罗的劲敌。当人们讨论谁是九州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会有一半人心目里想的是鹤雪而非天罗。

他直入皇城救人时,曾察觉术法破开了一个裂口,那是以往鲜有的事。他知道脚下那片土地上有各种阵法,但那个破口不像是被阵法牵引的星辰力,而是那人自身所有的力量。

“三个天罗对付不了一个鹤雪,你们……”他自嘲地冷笑,想到手下那些精锐爱将的惨死,没能再说下去。

“我们会将功赎罪,一定为珂雪讨回公道。”萧然道。

“罢了,忘了那个人,忘了我刚才说的话。我们的目标,是皇帝。”影九疑狠狠咬字说出“皇帝”这个词,“阿斯密明日就到,务必破了皇城的法阵,早日割了皇帝的脑袋。”

他注视隐在黑夜中的皇城,用力的手不觉掰断了窗栏。

次日与阿斯密一同来的,还有天罗最高首领战行野。战行野匆匆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带了手下的天罗出去,只有阿斯密笑眯眯地留在厢房内。

莱恩·阿斯密,来自瀚州彤云山的蛮族,天罗硕果仅存的寰化秘术师,专司调查机密和清理叛徒。他料事如神,执法如山,同时也是个嗜酒的老头。此刻他抱了酒壶凝视皇城,念念有词在说着什么。

“了不得,了不得。”

“先生看出名堂了?”萧然恭敬地问。

“是啊,对手花了十数年布局,你们一夜就想攻入,太小看他们。”阿斯密站起身,在屋子里招摇地走。他穿得很花哨,像一朵会走路的花,宽大的粗布衣裳鼓鼓飘着,扇起一阵风。

萧然赧颜,“先生说得是,今次我们大意了。”

“你修炼亘白术,可不能失去冷静。”阿斯密依然是说笑的口吻,萧然却听得汗如雨下,他年轻气盛,总是忘了要淡泊要平静要优雅,功力便无法更上层楼。

“多谢先生指点。敢问先生,可要去皇城打探?在下即刻安排。”

阿斯密一拍酒壶,“这就是我的法戒器,要看多远都可以,不用眼巴巴地跑出去。”

“真的?”萧然眼睛一亮,热切地盯了他的酒壶看。

“当然是假的!你呀,又忘了要冷静。”阿斯密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摸着酒壶走出了房。萧然又羞又愧,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

隔壁屋里,伏罗正小心地照顾珂雪。珂雪木然不笑,她知道再不能飞翔后,表情凝固成了一块蜡,眼里是肃杀的冷。无论伏罗说什么,把南淮的美讲得活灵活现,珂雪的眼珠毫不转动,就像生了锈。

阿斯密进来时,伏罗正说得口干,咕咕喝着茶。老头看了女孩一眼,笑眯眯地道:“雪丫头,回去让老桑给你看看,会好的。”伏罗苦笑,他真会在伤口撒盐。

珂雪不动。阿斯密继续说:“伤你的人就在皇城里,我把他找出来给你报仇,好不好?”珂雪勉强转头,老头竟像会开花似的,笑得绚烂。

“先生要去皇城?”伏罗问。

“等我去了,你就知道,不会飞没什么了不起。”阿斯密若无其事地耸肩。那一瞬间,珂雪忽然觉得盛开的一朵花颓然败了,老头的脸闪过一丝苦涩。她睁大眼再看,只当是错觉。

伏罗听出阿斯密话语中不祥的意味,他皱了皱眉,六家定下的格杀日在明年,如今还在筹备期,如果阿斯密也遇到不测,损失无法估量——这将宣告天罗秘术中寰化一系的凋零。

“先生向来有万全之策,今次可有把握?”

“明天是皇帝的诞辰,也是寰化星力最盛的时刻。”阿斯密赞叹地眺望窗外的天空,湖绿色的星辰此时就挂在天上,在云朵中若隐若现,宛若阳光下璀璨的宝石。

伏罗欣慰地道:“先生想必有了计较,在下不再多言。”

阿斯密也不多作解释,走到珂雪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练好你的刀丝,到时,你会割下皇帝的头。”

珂雪的眼睛忽然亮了。不会飞也没什么,如果她还能是个好刺客。冒险的血液在她体内激荡,伏罗看她撑起身坐着,把头扭向窗外,眼中跳动两簇火焰。

绍统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五日圣寿节,大端皇帝牧云显三十七岁诞辰。

牧云显在位三十五年,以治世之君自期,刚明果断,励精政事,因此宇内承平,百姓安居乐业。此时穆如铁骑镇守瀚东遏制宁州羽王,瀚西诸部制约殇州夸父,中州、澜州、宛州、越州、雷州皆隶属大端,国运昌盛一时。牧云显为人谦直勤俭,虽值诞辰,却并不铺张庆祝,圣寿节天下喜庆休假三日,,宫里无非演乐舞开宴席放焰火而已。

这天清晨,日光曚昽之际,牧云天翊在园子里有板有眼地练剑。他和兄弟们约好,晚间要在皇帝面前献艺,故分外卖力。

风翔云早起心神不宁,到了牧云天翊的园子外,探头看了几回。一来二去让牧云天翊看见,就停下剑问了几句。

风翔云斟酌半晌,说道:“前晚的事你告诉皇帝了么?”

“大喜的日子,不想让父皇担忧,这事今天和明光商量就好,虎贲卫里我去安排。”自从那回为寻找青妃带领禁军之后,牧云天翊和两三个队长颇说得上话。

风翔云叹气,“他们一次失利很可能会再来,我今晚想留在皇城。”

牧云天翊一愣,“你说得这如此严重,要不要明光带人守着?”

“既是你父皇诞辰,明光肯定要在跟前陪着,怎么走得开?我一个人去就行,他们不会轻易暴露,我也只在暗中防守。太常寺有潜渊师父值夜,出了状况有人照应。”

潜渊是摄魔七老中资历最老的一位,他的名号一报,牧云天翊的眉头松开,觉得风翔云此去锦上添花,即使敌人再来也不可怕。风翔云并不敢乐观,最后那个神秘的密罗高手令他胆寒,此时不欲让牧云天翊担心,便隐去了不说。

“好,练完剑我们就去大内给父皇祝寿。今日的御酒花色很多,我偷点带回来一起喝。”

“有好酒喝当然好,”风翔云欲言又止,想到这是他们父子难得的喜日,特意展颜说道,“可你别醉在宫里要人抬回来。我守一晚就好,你多陪陪陛下。”

“父皇要考我们的棋艺,二哥找了很多棋谱在学,我却有最好的师父。有明光教我,你看我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牧云天翊笑得像个被宠溺的孩子,踌躇满志地挽了个剑花,唰唰又刺出几剑。

这天,皇城守备格外森严,进出都有仔细盘查。风翔云跟随牧云天翊去了太常寺,七老严密布防,监控整座皇城的禁制埋伏。风翔云不想扰乱人心,默默察看宫心图变化。

宫内歌舞升平,乐坊伎人踏歌行板,处处是箫管琴瑟之声。摄魔七老赶风翔云去听曲,焉微说道:“你操什么心,只管和其他伴当一起乐去,陪我们几个老头枯坐作甚?”

“谁说是枯坐?”风翔云目不转睛盯了宫心图看,笑笑,“有机会跟着诸位师父学本事,别说坐一天,就是坐一年,我也乐意。”

“唉,难怪三殿下比你先找着媳妇。你的心这么静,以后可怎么哄女孩子哦……”焉微摇头叹息。

与此同时,白石楼上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

黄昏时,皇帝将赐“鹤发宴”,诸皇子及百官作陪。鹤发宴是牧云皇室在庆贺皇帝诞辰时的传统,挑选百名高寿的老者参加盛宴,为皇帝祈福增寿。彼时一个个鹤发高寿的老者齐聚一堂,满座衣冠皆雪,皇帝会亲自一一敬酒,沾染长寿的福气。

武帝时,曾有人假扮长者想刺杀皇帝,临了紧张过度露出破绽,此后皇帝亲自敬酒这个惯例因危险太大,改为遥敬百人。天罗们一边惋惜错失近身良机,一边费心地为阿斯密染上整头白发,等待进宫的那一刻。

“雪丫头,你看,不会飞也能进皇城。”阿斯密玩着白发,若无其事地道。

“先生,你就别提她的伤心事了。”伏罗苦恼地说,他刚答应珂雪,等天启的事了结,就立即启程去宛州。女孩趁机要挟这个那个,他都一口答应。

“嘿,我不会飞,照应大摇大摆混进去。”阿斯密和蔼地笑着,招摇地手舞足蹈,“今夜之后,那个阵再也困不住天罗。”

萧然染发的手一滞,苦笑摇头,他相信阿斯密的手段,却不信一人之力能破解整个阵法。阿斯密回头冲他一笑,白发下满是皱纹的脸写满沧桑,萧然看着,忽然就信了。

他默默地为阿斯密抚顺了鬓角,想到老人要独自对抗禁中的千军万马,深感悲壮。

“小子,苦着脸打不赢敌人。要想战胜对手,就先要战胜自己的心,当你无所畏惧,这世上就再也没什么能阻拦你。”阿斯密说完,一头白色的长发宛如羽人飞翼,迎了光傲然伸展。

他冲萧然一乐,脸上橘皮般的褶皱挤出笑容,看得萧然也不觉堆起了微笑。

“先生说得是,萧然此后要学会苦中作乐,再苦,也当谨遵先生教诲。”

“苦中作乐,你怎么就忘不了苦呢?唉,别辜负了你的两个酒窝!”阿斯密拎起酒壶,转身离去。萧然望了他的背影,虔诚地一笑,半跪送别。

阿斯密走出房间,水枫的女儿好奇地盯着这个奇怪的老头。阿斯密把她从木筒里抱出来,用胡子扎了扎她的脸。小女孩不怕,笑得咯咯响,阿斯密掏出一个明亮的坠子戴在她脖子上。

“有了这个,以后就懂得分辨谁是好男人。”

小女孩完全听不懂,歪着头咯咯地笑,把坠子放到嘴里欢快地咬。阿斯密感叹地笑了笑,摇摇手向她告别。

天黑之前,阿斯密进了皇城,和一群白发的老人排了队,浩浩荡荡往宫城里走。有战行野为他苦心安排的身份掩护,他成功通过了多道关卡。

沿途路过冰镜台,宽阔的广场上,高台静静地伫立。老人们好奇地张望,低声谈论台上神秘的仪器。阿斯密抬头,他眼前就是硕大的浑天仪,它高耸入云,一个个联动的仪轨像一双双警惕的眼,盯了他这个心怀叵测的敌人。

他咧嘴湛然一笑,慢条斯理向冰镜台的方向走了两步,立即有人来赶他,“快走,这里不能停。”

阿斯密诡异地摇了摇手,催促他的那个人垂下手,就像不曾看见他,径直往一边去了。队伍中所有的人如被催眠,默默地沿了长廊,与他擦肩而过。

阿斯密目送众人远去,孤身一人飘然走入广场正中。

迢迢星空下,浑天仪酣然沉睡。

阿斯密束手站在冰镜台上,抚摸浑天仪的仪轨,如抚摸少女的柔发,爱怜痴迷,“你呀,有多久没人和你说话了?现在我来看你,你要听话。”

浑天仪低首俯瞰,阿斯密的花袍张扬盛开,像忠诚的献祭者。他神情一肃,面容沉如秋水,肃然念道:“以天之精,以地之心,众星垂照,日月曜明。变化之道,昼夜因循,悬天圣器,妙应诸灵。至道之极,万象万形,惟机惟时,胜败逆成……”

浑天仪咔哒一声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你听懂了呵。”阿斯密微笑。

他十指紧扣,变幻出各种奇妙的结印手法,如花如鸟如虫如鱼,如塔尖如檐角,如波浪如丛林,崇山峻岭,亭台楼阁,都在他指上盛开。

今夜寰化星力极盛,橙色的星体在遥远的天际发光。阿斯密一面结印,一面游走不停,浑天仪迎合了寰化的星光,渐渐散出暖色光华,像一块熠熠闪亮的玉石。冰镜台异乎寻常的动静吸引了禁中虎贲卫的注意,三队人马从不同方向赶来。阿斯密浑然忘我,一个个结印拍在冰镜台的青砖上,连成巨大的圈阵。

此时,太常寺摄魔七老因年岁较长,受邀出席鹤发宴,七老之首的潜渊一人留下值夜,其余六老往灵禧殿赴宴。冰镜台的秘术波动,令风翔云心头起了警兆,再度有晨间那种不适。

他的不安落在潜渊眼里,老人静静看着宫心图,面容难得地严肃,道:“没想到,有人能在阵中布阵,只怕禁制阻他不住。”

“阵中布阵?”

潜渊叹惜地指了冰镜台,风翔云看见图上一片昏暗,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情形。想到阵中布阵的话,恍悟对手竟能在重重禁制中破开空间埋伏,不由有几分佩服。

“我们能引大阵去攻击他吗?”

“能,但是浑天仪价值连城,不能有丝毫损毁。我要去会会这个人,最好引他去别处动手。”潜渊皱眉,不觉苦笑,“怕就怕他已设好陷阱,不肯离开冰镜台。”

风翔云笑道:“我就不信,我的箭逼不了他出来,知会虎贲卫别来打扰就行。”

潜渊知他手痒,正值皇帝诞辰,绝不能如此草率,摇头道:“兹事体大,得让他们六个一起出面。你飞一趟,知会他们速来。”末了又小心叮嘱,“别惊动了虎贲卫。”

风翔云苦了脸,这不是拿他当飞鸾使唤么,偏偏也没有捷径可言。领命出了太常寺,走没两步忽然一想,送信的途中可以看一眼冰镜台。

自由驰骋在宫城上方,风翔云不多时到了冰镜台附近,地面的情形令他大吃一惊。无数的老鼠、双头蜥、狮蚁、巨眼兽、蛇蝇、甲虫……从看不见的旮旯里钻出,若不是亲眼目睹,风翔云绝不敢相信皇宫里能找出这么多爬行的动物,像是踏入了茂密的森林。听到异动赶来的虎贲卫在广场外围徘徊,他们如迷路的旅人,找不到迷宫的出口,始终原地踏步。

风翔云知道,他遇上了最高强的术士,而且这个人与他同源。能控制如此大范围的人和动物,这人的功力远在他和焉微之上。这个推断让他惊惧。他明知此时只有召集齐摄魔七老才有最大的胜算,可鬼使神差,他的羽翼停在了冰镜台的上方,不受控制地徐徐下降。

“年轻人,你是这里的守护者?”阿斯密广袖舒展,像张开了怀抱,朗朗问道。

风翔云稍一留神已然清醒,索性微笑欠身道:“我算半个守护者,敢问来者可是天罗?”

“半个呀,这么说,你就是伤了珂雪的那个羽人。”阿斯密两眼忽放神光,风翔云只觉仿佛裸身被他看透,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

阿斯密咧嘴一笑,夸张的白发飘扬起来,“我为它而来。”他一指浑天仪,像看待眷恋的情人,无比温柔地道,“我让它和你打个招呼如何?”

阿斯密离风翔云不远,少年羽人试图靠近,心底忽然感应到前面是一片刀山火海,尽管两眼证实了无事,理智却在频频提醒他不要再接近。他明白这是对方使了手段,努力视而不见,无奈他每走一步,都听到内心的呼喊:“再多走一步就会死!”

仿佛惊涛拍岸,强烈的恐惧撕咬着风翔云,他咬着牙,一步步向阿斯密靠近。

“真是个坚韧的小子。”阿斯密拨动一道仪轨,复杂的刻度走马灯似的流转。风翔云头脑中奔走的思绪越发紊乱,老者的攻击比当时利用法阵的珊瑚更强劲,令他深陷漩涡之中,无法自拔。他苦恼地想,早知有今日一劫,把重华法阵留着用就好,此刻尚能抵挡一阵。

阿斯密暗自惊奇,换作其他对手,早已精神错乱,哪里还会神态自若,有余力反击?他瞥一眼广场,这少年让他分心,不知何时羽林军黑压压临近冰镜台,外围只隔了鼠蚁蛇虫。

好在他有充裕的时间,布下了他想要的网。阿斯密悠悠一笑,旋开酒壶喝了一口,浑不觉大军临近似的,闭目品着滋味。

这壶十蒸十酿的宿雨痕,他一直舍不得喝,今夜,要喝个尽兴。

风翔云索性坐下,万念交错之际,他开始冥想,感应着星辰的指引。他与阿斯密修炼的秘术同源,这是败中取胜的唯一希望,阿斯密施加于他的一切折磨,都可以化作最好的历练。

对峙了片刻,风翔云不动如山,表情越来越柔和,周身的漩涡渐渐成了涓涓细流,最后贴服成他自身的力量。

阿斯密凝视他良久,最终叹息:“唉,我放过你。”攻击陡然消散。

“是你杀不了我。”风翔云含笑睁眼。

“小子别太狂。”阿斯密眼中流出怜才之意,仿佛想起了什么,皱起的眉尖藏了浓浓的忧愁,“比你优秀的孩子我见多了,要是他们还活着……”老者的声音沉下去。

风翔云顺了他的话问:“他们能有多好?”

“你小小年纪,能贯通两系秘术固然不易,但学得博杂未必能成大器。我的大徒弟得我所学八成,二徒弟得七成,三徒弟得六成,都在你之上,他们的年纪,也和你不相上下。如果他们和我联手来攻,只要我们愿意,这东华皇城,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风翔云看着阿斯密,点头道:“不错,若我能有阁下功力三成,当足以自傲。”苦笑了自嘲,“可惜如今大约只有两成半,唔,说两成更稳当些。要是单修寰化,或许能有个三成了罢。”

他明白老者为什么伤心,忽然为阿斯密惋惜。刺客也有亲人,风翔云想到那个受伤了的女羽人,也会有人为她而难过吧。

“两成的话……你来看看,这是什么?”阿斯密高呼一声,浑天仪居然不受人力凭空转动起来。什么天地万物,什么日月星辰,浑天仪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成为万物的枢纽。

“你到底在这里设了什么阵法?”风翔云睁大眼睛,他自忖随摄魔七老修炼以来,遍阅太常寺浩瀚藏书,于秘术阵法已颇有心得。但眼前这老者以及他所谓的阵中之阵,他竟看不出端倪,唯有对方深不可测的精神力如海浪般层层涌至,稍不留意就会溃不成军。

“说了就不好玩了。”阿斯密哈哈大笑,癫狂地在浑天仪的仪轨下穿梭游走。酒香从风翔云面前飘过,他奇怪地看着这个天罗,像极了一个捉迷藏的小孩,丝毫没有刺客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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