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了一口气,颜若夕微仰起头,幽幽道:“那年,我八岁,舞儿四岁,我爹和我娘出外游玩,又被那两个畜生碰个正着。我爹当年伤得太重,伤好之后就武功全失。我娘一个人,要护着我爹,又要护着我们姐妹俩,终是双拳难敌四手。我娘拼命保护我和舞儿,让我们快逃走去找舅舅。我带着舞儿刚跑出去不久,爹娘就被他们抓住了。他们手下的那些狗贼又来抓我们,我们俩为了能逃出去,于是分开跑去。或许是上天怜见,我快要被他们追上的时候遇到了付莫辰,被他所救;舞儿也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从寺院上完香回去的杏雨丫头,被杏雨丫头藏在马车内。朱家的那群混蛋怎敢与袁家为敌,看到袁家的马车当即就躲得远远的了。”
“付莫辰将我送回了钟家,舅舅知道后气的立马亲自赶往铸剑山庄,可朱家那群混蛋,颠倒是非,说我娘是钟家的人,若要我娘可以,可我爹打伤了那两个畜生,必须按照家法严办。那时候朱家那群混蛋已经是撕破了脸皮了,还说就算我舅舅是盟主最信赖的弟子,但这些事是他们家的事情。舅舅为了救我娘只好暂时先答应了下来,本想日后再找他们算账。可没想到,这一暂时,却成了天人永隔。”
鬼一浑身一震,下意识道:“虎毒不食子,难道他们?”
颜若夕格格脆笑,咬牙道:“虎毒不食子?就他们那群混账东西?别说老虎,叫他们狗熊都是侮辱了狗熊!狗熊都比他们有狗性!”
“那两个混蛋,把我爹抓回去之后就日夜折磨,鞭笞斥骂,我爹就是不甘心被他们折辱致而自缢的。而那群混蛋还觉得不解气,竟然……竟然把我爹的尸体扔到狗圈里,还故意派人来钟家给我娘报信。”嘴角微微扬起,她虽在笑,眼里的悲伤和深切的仇恨却让鬼一不禁鼻子一酸,忍不住潸然泪下,紧紧将她搂住。
过了半晌,她才继续道:“我娘知道后,不哭也不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我们守在外面,听到里面一丝一毫动静都没有,都吓得不知所措,就怕我娘会跟着爹爹而去,所以轻轻的捅破窗户,见到我娘静静的蜷着身子坐在椅子里,呼吸匀称,才放心了些。三天后,我娘出来,我们都吓坏了,娘居然一夜白头。”
“昨日红颜,今日白发,那时候我才知道,娘有多难过。若不是为了报仇,娘早已生无可恋了。后来我娘便建立了夕舞宫,以我们姐妹俩的名字命名,日夜苦练武功,只望有朝一日能为爹报仇雪恨。可是娘到最后也没有完成心愿,就那样去了。”
垂下眼眸,淡淡笑道:“娘死之后,我接管夕舞宫,后来你便知道了。是我灭了铸剑山庄满门,当我闯进朱家大厅后,看到那群老混蛋小混蛋们恐惧的眼神后我就知道,我替我爹娘报了仇了。他们那时候知道后悔了,知道怕了,当年那般对我爹娘,那时候还要我放了他们。他们当真是痴人说梦!”
转过脸看向他腰间的佩剑,来回抚摸着剑身的花纹,柔声道:“紫宵银月,是我爹亲自铸的佩剑,剑中有我爹的精血,颇有灵性。银月剑就是当年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娘临终前将紫宵剑给了舞儿,银月剑给了我。”忽而笑道:“舅舅说,爹娘死后,魂魄都附在这两把剑上,所以银月剑沾了朱家满门的血后,杀气就浅了下来,灵魂也安息了。而紫宵剑,却是一直杀气凛冽,也是因为如此,舞儿才不愿意用,所以我就讨来给了你。”
鬼一看着紫宵剑,神色闪烁,半晌后,才淡淡道:“原来,如此。”
颜若夕淡淡扬起嘴角,梦呓般的笑道:“可惜,我虽报了仇,却换不回爹娘的命。舅舅疼我入骨髓,曾提出让我回钟家。可是那时候,我已是称霸一方的夕舞宫宫主,他却是是武林盟主,身份悬殊,岂能如我们所愿。曾经,舅舅竭尽全力的帮我,如今,是换我来尽全力的保舅舅安全的时候了。”
鬼一伸手握住她的纤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颜若夕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脸色微红,别过头去。
视线忽然看到他腰间悬挂的鸳鸯玉环,眼眸一怔,痴痴出神,忽地凄然扯开嘴角,低声道:“世人都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惜,娘羡慕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只换来了那么短暂的幸福……”眼泪夺眶而出,滚滚落下她苍白的脸颊,掉落在衣裙上,也掉在鬼一的心上,滚烫的骇人。
鬼一伸出手,轻柔的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别难过了,都过去了。日后,让我陪你,日夜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她抬起头来,愣愣的看着他,忽地“噗哧”一笑,伸手拨去脸上的泪珠,笑道:“你可不许骗我,你若骗我,我……”紧紧咬着下唇,警告般的瞪了他一眼,俏脸酡红如醉,低下头去。
鬼一轻轻将她抱住,下颚抵在她的肩背,低声道:“不会骗你的,永远不会的……”颜若夕睫毛一颤,更多泪珠滚滚而落。她忽然哭了出来,似乎想把所有的委屈全部哭出来,哽咽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难道不知道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个冷血无情的妖女么?我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鬼一浑身一颤,紧紧的将她抱住,力道重的似乎想要把她融进骨髓中。颜若夕不禁“嘤咛”一声,软绵绵的任他搂住。
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这个天仙般的铁面女子,也有如此凄凉的身世,有如此沉重的负担,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他心心念念爱了那么多年的人,那般的需要他。
她忽然推开他,对视上他的眸,泪眼斑驳,神色闪烁。忽地纤手捧住他的面颊,蹙眉道:“如果有一天你要走,提前告诉我一声。”见他微愣,又道:“这是命令!”
他粲然一笑,点头道:“好!”她抿唇一笑,低头钻进他的怀中。半晌后,低声道:“真好……”
鬼一神色一黯,双臂一紧,将她紧紧抱住。
炉火“扑扑”作响,倒影着他们的影子在身后的石壁上,重重叠叠,再也不散。
幽冥宫一直是寂静的,除了练武厅外,一切都是寂静的。
在幽冥宫内,除了蝶儿,谁也不敢大声喧闹。
鬼一刚踏出石门,一侍女快步走来,恭敬道:“公子,护法有请。”鬼一一愣,护法?有空找他的护法,应该只有蝶儿吧。
他找自己?
一想到那个笑的又肆意、又开心、又无辜的女子,他就觉得有些心神不灵。她笑起来的时候天真无邪,让人在她干净的笑容下觉得无处遁形。曾经,她还对他说过永远不要和蝶儿斗嘴。似玩笑,又似警告。
鬼一点点头,随侍女而去。
石壁连绵不绝,如迷宫般,鬼一随着侍女转了几条转角,就见蝶儿双臂环肩,懒懒的斜靠在不远处,侍女停下脚步低声道:“公子,护法在那里,奴婢就先告退了。”话音刚落便快速转身而去。
蝶儿转过头来看向他,俏脸阴沉一片,淡淡道:“没有指望,就不会期望。有了指望,就有了期望,她的赌注付出比你大。他日你若敢伤害夕姐姐,我们都不会放过你。”声音清脆悦耳,如银铃般,却冷漠如霜,魂无平常嬉笑的神色。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淡淡一拂袖,转身翩然而去。
鬼一愣愣出神,低喃道:“伤害?”
没有指望,就不会期望。
有了指望,就有了期望。
那他,是她的指望?
忽然想到方才,她灼热滚烫的泪珠,哽咽的问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心中猛然一颤。
难道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对她好过么?
也是!
爹爹被折辱惨死,娘亲穷尽一生都在为报仇恨,她年纪轻轻,肩上就背负了整个夕舞宫,背负了上一辈的血海仇恨。
好不容易报了仇,舅舅要接她回家,能与亲人团聚。却在瞬间,他们身份悬殊太大了,再不能明目张胆的将关系公布与天下。
她高高在上,看似风光无限,却冰冷的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住在黑漆的石洞内,坐在冰冷的坐椅上,面对着一群黑衣面具、如鬼似魅般的下属。
她的心里如同一个巨大的漆黑色深渊,扔下一个巨石下去,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那句“你若要走,提前告诉我一声”忽地又如钟声般,反复回荡在耳畔。那声音又是颤抖,又是不安,又是期盼,又是渴望。丝毫没有平常冷漠高傲的神情。
那一瞬的她,脆弱的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美的倾城,却易碎。似乎只要轻易的一碰,她就会碎落满地。
忽听耳畔传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到这来干什么呢?”转过望去,她一身蓝衫,俏生生站在转角处,俏脸上笑意盈盈。
不由得扬起嘴角,笑道:“没事,随便逛逛。”抬脚向她走去,微笑道:“你伤势还未好,怎么不在屋子里休息,跑出来了?”
颜若夕嫣然笑道:“没事,我哪有那么娇弱,出来走走。”鬼一伸手将她额前微微凌乱的秀发整理好,笑道:“想去哪里,我陪你走走。”颜若夕眼眸一亮,垂眸咬唇,又飞快的抬起眼睛,抿唇道:“陪我去姻缘树那坐坐吧。”
鬼一微笑着点点头,伸手揽住她消瘦的肩膀,悠闲的向前走去。
颜若夕微扬起下巴看向他,忽地发现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念头方起,脸上飞红如霞,赶忙别过头去,嘴角浅笑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