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邹家恪满怀期望等待着部里正式宣布任命的那一天，麻烦事就来了，一天，他正在办公室看一份材料，门被人推开了，一位男子径直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正在低头看材料的邹家恪，不等他说话就自己在沙发上坐下了。
邹家恪不由得对来人产生了很反感的情绪，怎么招呼都不打，也不说是来干什么的，一声不响就进来坐下了，把这里当自家客厅了。他放下手里的材料用不悦的眼神看着他，这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材挺高长相也很周正，那双一看就知很有内涵的眼睛正在洞若观火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事吗？”
男子微微一笑，起身把手里的一份材料放在邹家恪的桌前，然后回到沙发上坐下，用不卑不亢的语气平静地说：“我叫江风，以前是四公司的一名职工，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买断工龄的事想和你谈谈。”
邹家恪头一下子大了，他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这件事曾经把无所不能的焦国振搞得焦头烂额，现在轮到他面对了。前几年部里下发文件，为了精减人员让各单位进行买断工龄工作，并规定了严格的条件和范围，其实就是想让七八十年代从农村招来的那批工人离开单位。那些年因为国家下达的任务重，各单位生产一线的人员严重不足，无奈之下从农村招了几批工人充实到了生产第一线，也确实解决了各单位人员短缺的问题。谁知这几年形势突变，国家下达的任务越来越少，各单位普遍都没什么活干，这些人就成了多余的累赘沉重的负担，无奈之下，部里决定对这些人按每个人的工作年限，用金钱补偿的方式一次性买断为单位服务的工作时间，然后关系和户口一起转回原籍彻底和单位脱钩。因为这些工人家人都在农村，家里有房子有地回去后仍然能够生存，所以没有什么后遗症。可是这件事在执行的过程中却变了味，通知一贴出去，符合条件的工人报名的没几个，相反，不在这个范围之内的本单位老工人子女却踊跃报名买断工龄，当时报名的人有六百多人，名单报到焦国振那里，焦国振面对这种情况也很头疼，没办法只好开会大家商量该怎么办。会上大家都不说话，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给所有报名的人办手续放人，这样就能减轻单位很大的负担和压力，反正买断工龄的钱全部由部里掏腰包，又不用公司出一分钱又能解决很大问题，何乐而不为呢。
在会上唯一提出不同意见的人恰恰是邹家恪，他没有明确反对给这些人办手续，只是对他们离开单位后的出路以及未来生活前景表示忧虑，毕竟是在这个单位工作过的同事，他不愿意看见有人因为这个行为断送了自己，到那时悔之晚矣就会有很大的后遗症。邹家恪还特别指出最重要的一点，这些人大多数是超出了部里规定的准许买断工龄范围，如果允许他们离开就是违背了上级文件精神。但是邹家恪感觉到了，会场上的人在有意忽略这一点，似乎巴不得这些平时就不听话也不太好管的工人离开单位，至于上级文件规定的范围，传达不到底下工人们也不会知道的，再说也没有人逼着他们离开，完全是他们自愿的怪不得别人。邹家恪从他们的表情上解读出了他们内心所想的，不由得感到有些寒心，人啊，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昧着良心，如果这样让这些人离开将会后患无穷的。
焦国振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表现出了他短视的缺点，和对政策把握的能力，只看见了这件事能给单位带来的好处，他并没有意识到违规放这些人走将来会有什么严重后果，邹家恪所顾虑到得那些隐患他也不以为然，再加上很多人自私的心理在作怪，希望这些人走后单位负担能够减轻，他们这些人的前景会好起来，生活也许就更有保障了，所以赞成的人占了大多数，焦国振见此结果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就拍板决定了这件事，六百多工人每人拿着数目不一的几万块钱离开了单位。没过几年邹家恪的预感就应验了，这些离开单位的人很快生活就遇到了困难，因为没有经验和人脉，他们在社会上或工作或做生意四处碰壁，根本不是当初想得那么简单，有几个人因为生意失败，经受不住打击神经失常了，两个人自杀，因为这件事夫妻闹离婚的也很多，人们开始后悔当初轻率的决定，开始有人不断地到单位闹事上访，请求退回那些钱回单位上班，因为人少势单也没有引起公司的重视，公司有关处室对这些人只是推诿，劝说这些人不要为难单位，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慢慢地人们见没有效果似乎也死了心了，这段时间为了这事来单位找领导的人几乎没有了，没想到今天突然又冒出来一位，让邹家恪感到很诧异也很奇怪。
“单位不是已经给你们答复了吗？你又来旧事重提有什么意思呢。”邹家恪漫不经心地说，前一阵他也接待过几位工人，经过他的耐心劝导也就回去了，所以今天他并没有把这事看得太严重。
江风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知道邹家恪会这样说，也知道他不会认真对待这件事的。江风目光炯炯地看着邹家恪的眼睛说：“我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来找你的，我是代表几百名工人来的，希望你能认真对待。”
邹家恪听了他义正词严的话大吃一惊，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仔细打量起坐在对面的江风，不由得暗自承认自己疏忽大意了，低估了这个人的能量和水平，既然是代表几百工人来的，就不能不认真对待，否则是打发不了这件事的。邹家恪看了看江风放在他面前的材料，语气亲切地说：“既然是代表大家来的，说明你是很有水平的一个人，也有能力代表大家表达你们的诉求，只是你疏忽了重要的一点，你来找我是找错人了，因为我是分管生产的副总经理，这件事是当初公司开会集体决定的，所以你要去找焦总说这件事才对。”
江风笑了，他接过邹家恪递给他的一根香烟，自己掏出打火机点上，然后看着邹家恪笑着说：“邹总说的没错，只是焦总不在办公室，秘书说他出去了今天也许回不来，不知他是真有事还是故意躲出去不见我，所以我来找你邹副总，一是把我们的诉求送达到你这里，再一点我想告诉你们，我们已经掌握了全部内情并且拿到了证据，这场名义上的买断工龄，实际上是骗我们离开好减轻你们负担的一场骗局，始作俑者就是这座办公楼里的这帮所谓领导。”
江风说着停顿了一下，他看着笑眯眯的邹家恪继续说道：“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就像你说的，你是副总权力有限，说给你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过我还是要借你传达一点信息，今天我来这里不是祈求你们施舍的，而是要求你们改正错误还我们一个公道，如果这个目的达不到，我们会去能解决问题的上级部门集体上访，直至问题解决的那一天。”
邹家恪用非常欣赏的眼神看着江风，等他说完后，邹家恪笑着说：“好吧，你已经把材料给我了，我会尽快把你的意思转达给焦总的你放心，至于会是什么结果，只有过几天再说了，毕竟当初是开会集体决定的，所以这件事仍然需要开会讨论你说是不是。”
江风意味深长地看着邹家恪，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出去了。
邹家恪的心情很复杂，他对这位以前下面分公司的职工又恼怒又喜欢，江风说话时的神情和有点倨傲不羁的态度让邹家恪很不舒服，他知道这是个不简单的人，大凡有突出才能的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而不入世事，这样的人洞察秋毫自视甚高，一般智商都很高，他们鄙视一切陈规陋习以及不合理不公平的东西，看不起像蚂蚁一样懦弱怕事又没有见识的芸芸众生，觉得自己和这世界上的人就不该生活在一起，为了以示区别，行为上大都特立独行我行我素，这种态度决定了他不可能在人群中能够活得畅快，态度决定一切，他在四公司一直默默无名就已经说明问题，不管他多么有才华，就他的这种脾性，四公司领导不整治他已经算是宽大为怀，更别说重用他了，邹家恪猜测他买断工龄离开单位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邹家恪给四公司经理赵国华打了个电话，问起四公司曾经有个工人叫江风的他知道吗。
“知道啊邹总，他前几年买断工龄离开单位了，邹总问他有什么事吗？”
邹家恪问道：“这个人离开单位后现在干什么呢你知道吗？”
赵国华说：“好像听人说过，他被省城《海西晚报》在丰原市的分支机构招聘当见习记者呢。”
“噢。”邹家恪点着头又问：“这么能干的人当初为什么没有重视人家，我们泰岳还没有到人才济济容不下他的地步吧。”
赵国华诉苦说：“哎呀你是不知道啊邹总，这人简直是个刺头，专门和领导对着干，和单位同事之间关系也搞不好，盛气凌人的谁都看不惯他，所以他走了大家都很高兴。”
邹家恪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只是简单地又问了几句四公司的情况就挂断了。看来这是件棘手的事，焦国振现在躲清静不愿多管事，刚才秘书说他出去了明显地是在撒谎，邹家恪知道焦国振在办公室，他这样就是在推脱，无形之中这件令人挠头的事又会推到他身上，邹家恪不由得暗暗叫苦，这个老狐狸太过分了，人还没走就大撒把什么都不管了，什么事都往外推居然一点都不觉得惭愧。邹家恪决定不管焦国振是啥态度，他绝对不能揽这件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金矿的建设，他没有精力和时间在这件事上和那帮工人纠缠，几万职工家属的生计也不允许他分心去干别的。
邹家恪来到焦国振的办公室门前，秘书见他来了就神秘地告诉他说：“焦总吩咐除了您谁都不见，您快进去吧。”
邹家恪无奈地笑笑就推门进去了，焦国振在办公桌前坐着不知在看一件什么东西，见邹家恪来了他站起来热情地说：“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啊？”
邹家恪笑了笑，“能有什么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焦国振也笑了，“我也是这个想法，不出事比什么都强啊，我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邹家恪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说了，“谁不想过安静日子，可是越怕事事越多，怕什么来什么，这不，买断工龄的工人们要到部里集体上访，领头的刚从我那儿出去，我觉得这事不能大意，弄不好会搞得我们很被动，这不就来和你商量看怎么办好。”说完，邹家恪把那份江风交给他的材料递给了焦国振。
焦国振没有看材料上写的是什么，工人们有什么诉求他心里非常清楚，各单位的经理们处理不了就都耍滑头，把这些人都推到集团公司来，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没法处理也没有那个权力，工人们也知道这个道理就都来找焦国振，尽管他不胜烦恼到处躲避，还是经常被工人们堵在了办公室，他不得不花时间安抚了很多来找他的人，经过他的耐心说服基本上都平息了，没想到这次他们居然扭成一团还派代表来了，说明这件事不但没有平息，而是老鼠拖木锹大头在后边呢。
焦国振阴沉着脸说：“这么说他们已经组织起来了，几百人组织起来事情就很麻烦，今天找你的是个什么人，以前是干什么的？”
邹家恪说：“以前四公司的一个工人叫江风，买断工龄后在丰原市一家报社当记者，思路清晰话锋犀利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焦国振很有兴味地看着邹家恪说：“哦，领头的居然是个普通工人，没想到啊，这些人里面还藏龙卧虎呢。这家伙不好好当他的记者掺和这事干什么，不会是借着这件事有什么个人目的吧。”
邹家恪说：“谁知道呢，不过看他的人倒是很正派的样子，说话也很有条理不像是胡搅蛮缠的人。”
焦国振忧心忡忡地说：“如果他们真的到部里上访，就会给我们制造很大的麻烦，你不得不分出精力处理这些棘手的事，很麻烦啊。”
邹家恪说：“我忧虑的是这些人已经无路可走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很容易走极端，如果再有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挑唆，事情就不好化解，时间长了各方面都背负不起啊。”
焦国振用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眼神看着邹家恪，半响才说：“看来当初是我疏忽了，这件事办得不好欠考虑，没想到会留下这么大的后患。”
邹家恪有点惊讶，在他的印象中，焦国振做过的事情，不管结果如何是从来不会认错的，即使后来证明是错误的东西，他也会强硬地死不认账，哪怕公司为此要损失很多利益也在所不惜，只要他的权威不受损伤就行，今天焦国振反常的表现让邹家恪摸不清他到底怎么想的，只好默不作声等他表明对这件事的处理意见再说。
焦国振长叹一声，“老邹啊，虽然我们超出范围办理了这件事，可也是为了配合部里分流人员而被迫这样做的，我相信部里也不会为此责怪我们。前些日子我给别的公司领导打电话了解了一下，结果大吃一惊啊，大家也没有互相商量，可是几乎所有单位都有这个问题，都超范围办了这件事，只是人员数目不同性质是一样的，看来形势所逼大家想法都一样，想着借这个机会多裁减些人员，至于是不是超出了文件规定的范围也就顾不得了，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歪嘴和尚念错经是常有的事，对这个结果也没必要太惊讶，我们不是出头鸟不用担心，挨板子打屁股大家都有份。其实部里对这个情况多少也是掌握的，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只能装糊涂睁一眼闭一眼算了，法不责众嘛。”
邹家恪说：“即使这样我觉得还是应该未雨绸缪，如果等到工人们闹到部里我们再去处理，那就被动了影响也不好。”
“是啊，你说得对。可是他们已经决定要去北京上访，怎么才能让他们不去呢？当然在我们公司这个范围内把事情解决掉最好，我看他们是有备而来，这次不是大家一起来闹而是先派代表，很有策略有想法，看来要想尽快平息这件事还是有难度的。”
邹家恪有点儿后悔说这些话，本来是准备不揽这事的，怎么说着说着还入戏了呢，这件事是个死结，在泰岳这个范围内是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和途径解决的，解决不了就意味着矛盾无法缓和，工人们就一天都不会消停，几百人闹腾起来可就不是小事了，闹得不好再出点意想不到的情况，到那时就会抓瞎了。
焦国振看出了邹家恪的心思，他笑笑说：“行了老邹，不管工人们怎么闹，公司正在进行的工作绝对不能受影响，你的担子很重啊。我看这件事就交给陶勇军去处理吧，老陶性子柔有耐心，先用软的对付一阵子，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