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如旧，陌上花开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
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
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柳如是《送别》
在经历了爱情的凄美与刻骨铭心后，留在柳如是心中的是伤痕累累。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生活一波三折，爱情千疮百孔。一个个灾难在她的生命中轮回，她宛如空中的柳絮，随风飘零，渴望寻觅一个依靠，终不能得。
多年后，当柳如是回想起宋徵舆时，心真的不会痛，与此相比，她后来的人生更是沧桑沉痛。那些凄凉惨痛的经历，渐渐刺痛心扉，让这个女子的生活渐渐沉沦，沉沦，再沉沦。像是沉浸在一个深渊中，无法自拔。
柳如是的一生都在追寻，只求得到一份幸福。可是，有些幸福，注定不属于红颜。她用尽了力气，也无法留住所爱之人。只可惜，此时的柳如是，并不知道这一点，她一心只想要寻觅幸福，至死不渝。
人总喜欢去拾记忆中那些零碎的片段，只是去年今日此门中，桃花依旧点点，而深邃处早已有那道不清的彷徨。靡靡松江不免让人失落，而失落处素人又能如何。过去的终将过去，未来也许不美好，但是必须面对。
时间是最好的药，让那道留在心底的伤口，渐渐愈合。它会让柳如是忘了那个软弱的宋徵舆，忘了那个曾经负了自己的宋徵舆。渐渐地，柳如是的伤口已然平复，敞开心扉，开始另一段生活。
此时，柳如是重返青楼。再次回到那个风尘之地，历经百转千回，闪躲不尽，终归回到了原点。而这个原点，她万般不喜欢。可是没有办法，有些事情，求之不得。她想认命，可是她的心不允许，她依旧高傲，如雪，圣洁，渴望希望降临。
场景已然凄凉，但柳如是依旧念念不忘追逐名士，还保持着“幅巾弓鞋，着男子服”的作风。她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依然日日与文人名士交游，共论时事。
这种放诞不拘的行为，足以让人称奇。一个弱小女子，敢于放弃世俗观念，随心所欲，是很多人所不能及的。她英姿飒爽，文采飞扬，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赏。近代学者王国维曾对此写诗赞道：
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
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花开落地，惊乱世人，柳如是的不俗之举对后世影响颇大，但当时定然不被世俗所容。不过，柳如是铮铮铁骨，不与世俗同流，自不会在意世人的眼光。在她心中，找到一个托付终生的人，是她一生所愿。
在风雨漂泊的这段日子里，一个人再次闯进了柳如是的人生。陈子龙的出现，是悲亦是喜，她给柳如是的人生带来了希望，却又生生地送来了绝望。有些人，注定是人生的过客，无法停留。即使他和她有爱，可是，爱情不代表一切。
在那个纷乱的岁月中，陈子龙是个佼佼者。
陈子龙，字卧子，一字人中，又字懋中，号轶符，晚年又自号大樽，青浦人。生于明神宗万历三十六年，卒于清顺治四年，年未满四十。他的祖上，原籍颖州，宋末从康王赵构渡江，定居华亭。入明朝累世务农，直到其父陈所闻才中进士，官至工部郎中。
陈子龙从小便发奋读书，博通经史，5岁时所作文章已受到父辈东林同僚的赞赏。8岁时能日赋数千字，“慨然有著述之志”。继东林之后，各种文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风华正茂的陈子龙，在崇祯初年与夏允彝、徐孚远等发起组织了“几社”，取义于“绝学再兴之几”。初创时，有所谓“几社六君子”，他们以文会友，后来又和书坊合作，选刻时文。
陈子龙是“几社”的领袖人物，是松江才子，是“云间孝廉”。他的一生短暂，价值却无法估量。在明末文坛上，他是一颗耀眼的明星。“文高两汉，诗轶三唐，苍劲之气，与节义相符”，是人们送给陈子龙的最好表彰。他高风亮节，素有“神童”之称。
很多文人骚客，将陈子龙比作屈原。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璀璨的一生，值得人们纪念，宛若屈原。屈原和陈子龙，同样历经亡国之痛，同样是成就非凡的诗人，同样有着爱国情怀。最最相似的一点，则是人生的最后，他们为了呼吁全族人民，最后投江殉难。
天不遂人愿，在会试时，陈子龙首度落榜。那一年，正值崇祯二年，是陈子龙的第一次失败。曾经，陈子龙因不满崇祯年间的政治黑暗，想要万言上书，在友人的再三劝阻下才作罢。崇祯六年，陈子龙再次参加会试，再次落榜。
壮志难酬之际，陈子龙意志消沉，杜门谢客，著作日富。这段时间，他与夏允彝、宋征璧、徐孚远志同道合，写下许多千古文章。时光匆匆，一年转瞬即逝。又逢大考之年，陈子龙因两次落榜，有些心灰意冷。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家中继母久病。因此，陈子龙不愿应试。其母以大义规劝，使得他与彭宾等同去应考。这一次，他得中进士。陈子龙注定不是池中物，一次次考试，充分证明了这一点。那一年，陈子龙本可以去做官，可惜半路，得悉继母逝世，立即辞官奔丧。
从那以后，陈子龙即守制在家，直到祟祯十二年才又一次出仕。从天启五年到崇祯十二年的十四年间，正是陈子龙精力旺盛的青年时期。几经周折，他成了“几社”的创始人之一，如此熠熠生辉的一个人，自然得到柳如是的关注。
他和她，在爱情海中，双双畅游，宛若幸福的鸳鸯。柳如是深深被陈子龙吸引，在经历了很多事之后，陈子龙也爱上了这个窈窕淑女。然而，历经沧桑之后，两人却不得不分开。不是不爱，只是无法再爱。
这世间，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的无奈流离。柳如是一世的主题是漂泊，本以为是自己的缘分，可是，下一秒，却不得不分开。而很多时候，分开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她渐渐明白，天意弄人，命运难为。
彼时，柳如是只想爱，狠狠爱，用尽全身的力量，爱那个叫陈子龙的人。不管是不是命中注定，现在，就是自己想爱的人。确实，陈子龙给了柳如是一份幸福，一段安稳的日子。赌上了青春，换来了一份短暂的快乐。
宋徵舆唯唯诺诺，给柳如是划下了伤痕，也让柳如是下定决心，才华横溢不是标准，最最重要的是铁骨铮铮。小男子已然不能再走进她的生活，她爱的只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给她一生幸福。显然，陈子龙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惜，陈子龙当时已有妻室，这也许是柳如是唯一感到介怀的一点吧。她期许能得到一份一心一意的真心，可惜，已然不可能。宋徵舆的事，让她明白，“门当户对”相当重要，小小妓女，奢望真心诚意，只会粉身碎骨，也不能幸福。
几经思考，柳如是还是放下了这个心结。她决定，只要有爱，需要一份简单而安逸的幸福。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富丽堂皇，只要有爱，就是她所愿。小小的幸福，小小的愿望，是最大的奢侈。可是，爱情不是是非题，永远没有付出与回报成正比之说。
可叹的是，就连这种简单的幸福，柳如是也得不到。这世间，简单之于很多人，是最奢侈的幸福。可怜的柳如是，那时年轻，不懂这个道理。她只懂得追求，飞蛾扑火。她以为，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
爱情，很多时候，可以左右一个顽强的女子。让她们失去理智，只想着幸福，不顾未来，只愿活在当下，以为此刻的幸福是一生所系。然而，世事繁华，爱情终归是浮云，是一场空想。
此时，柳如是期许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之人。那人，不因他的身份而嫌弃她，会真心对待自己。爱与被爱，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就能擦出火花，碰撞出爱情。
陈子龙，有抱负，不屈于礼教，对那种“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的婚姻也是满怀芥蒂。他心高气盛，追求自由，对父母包办婚姻强烈不满。这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士子之气，正是柳如是所求。
那时候，陈子龙曾北上松江，考取功名，无奈首试败北，陈子龙来到了松江，闲暇时便与友人畅游于烟柳巷，以期缓解落榜的惆怅。此时，他并不知道，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会在此出现，两人会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爱情之火焚烧了两个人的生命，给了柳如是一份全新的生活。像一道光，照亮了两个人的世界。可是，这幸福来也突然，去也匆匆。不久之后，火花渐渐熄灭，幸福远离，物是人非，花落人散，终不得长久。
红楼一梦，万树桃花
那一年，那场桃花，纷飞在柳如是与陈子龙身边，粉色的爱，粉色的幸福。宛若泡沫，随时可能随风而逝。幸福就是这般，无法捉摸。爱情也是这般，飘忽不定，宛若柳如是动荡不安的人生。
缘分使然，让柳如是和陈子龙在此相遇。可在这甜蜜的背后，留给他和她的都是刻骨铭心的伤痛。爱了就爱了，未来永远是未知数，关键是要把握当下幸福。是的，他与她在此跌入爱河，从此开始了美满的一段生活。
那段与宋徵舆的苦恋刚刚结束，柳如是便对陈子龙芳心暗许。那个阳光一样的男人走进了她的心底，给了她再次爱的勇气。是的，他值得，花一样的年华，幸福的恋爱，是柳如是的心愿。
彼时，陈子龙失魂落魄，因落榜的情绪所累，心神恍惚，无心恋爱。丝毫察觉不到柳如是的深情款款，一心只把她当作红颜知己。他欣赏柳如是的才情，一个小小的女子，有这般才华，值得人折服。日后，柳如是曾有一部文集《戊寅草》，乃是陈子龙作序，字里行间，皆生佩服之意，这个生活在乱世的才女，显然，已在陈子龙心中刻下了痕迹。他对柳如是的横溢才华，已然折服。试问，这世间，有多少女子，能这般下笔有神，能这般出神入化。
自古以来，烟花之地就为世俗所不齿。文坛大家陈子龙，惜墨如金，字字珠玑，能为一个烟花女子写下赞歌，实属少见。足见他对柳如是刮目相看，也可见他是一个不拘小节、不拘泥于世俗之人。
然而，此时的柳如是，却不想仅仅成为陈子龙的赞赏对象，她认定他就是她一直在等的人。希望有朝一日，暗恋能开花结果，与君共浴爱河，成就一段佳话。于是，柳如是日日围绕在陈子龙身边，相交相游，品评诗画，共论国是，希望他能懂得她的一片痴情。
对此，陈子龙丝毫没有察觉。首先是因为刚刚秋试落榜，陈子龙没有更多的心情与人花前月下。其次，昔日陈子龙与宋徵舆、李代问等人经常一起到柳如是的画舫，他目睹了柳如是和李代问与宋徵舆的两段情，自然不可能像初见一个满怀才情的女子那般神往。
尽管在宋徵舆因懦弱不得不与柳如是分开后，陈子龙曾怒斥宋徵舆不该这样辜负一个女子的倾心相待，也曾独自到柳如是的芳舟拜访，但他也仅是尽了朋友的本分，始终没有想到柳如是会把他当作托付终身的人。
看着陈子龙对自己没有丝毫表示，虽然柳如是向来心高气傲，不肯轻易向人低头，但是为了不让这份难得的幸福溜走，柳如是还是退让了。她希望自己的退让能换来幸福，显然，她如愿了。
柳如是很聪明，她知道虽然陈子龙日日流连于烟柳巷，但他却是一个不甘心沉迷于此的正人君子。柳如是虽为一代名妓，但她向来不愿以色事人，她自信她的才情足以换得才士名流的尊重。
思量过后，柳如是低眉信手给陈子龙写了封信，自称“弟”。信中，柳如是诉说心中所系，把连日来的思念一一道来。随后柳如是日日独守空闺，盼望早日收到陈子龙的回复。那颗少女之心，阵阵悸动，只因等待着爱情的回音。
然而尽管陈子龙思想超前，追求自由，但是对于柳如是这种近乎荒诞的做法，依然无法接受。且在他看来，柳如是的这种伎俩，宛若普通青楼女子招客之手段，令他鄙夷不已。那段时间，那封信，摧毁了柳如是在他心中的形象，她再不是那个才情并茂的风流雅妓。
柳如是在空闺中日日盼望，她期待自己的再次倾心付出，能够得以回报，然而，日复一日，陈子龙那边始终没有什么动静，甚至他连之前的相游相处、品评诗画、共论国是都不再参与了。她的心，渐渐黯淡下来。
尽管柳如是做事豪放不羁，她还是在隐约中依稀察觉到了陈子龙的冷淡，甚至于嫌弃。无关紧要之人，讨厌或者厌恶，都没关系，可是，那人是自己所爱之人。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痛过之后，她分析了陈子龙的心情。
柳如是料想陈子龙是嫌弃自己妓女的身份，她素来不以自己的行为为意，更不会因自己的妓女身份感到懊恼，因为她对于自己的才情有充分的自信，如果不是命途多舛，以她的才情，她绝不会沦落至此。
几经考量之后，柳如是决定登门质问陈子龙，她要为自己正名！她要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即使头破血流，她也认了。她可以容忍他不爱她，但决不允许他厌恶她。她就是这般豪气干云的女子。
面对只身前来的柳如是，陈子龙一副不甚欢迎的表情。在他看来，她定然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显然，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他太不了解眼前的女子，也太小看眼前的女子。那颗隐藏在幼弱外表下的心，万般坚韧。
面对陈子龙的冷淡，柳如是丝毫没有退缩之意。既然来到这里，她已然想好面对任何形势。她不怕，因为早有准备。此时的她，很是气愤，不禁质问陈子龙：沦落风尘的女子，难道不能出淤泥而不染吗？堂堂名士，不辨是非，如何对得起身后名气？
柳如是从不作闺房小女子之态，在此时更是体现出了其不以身份为辱的强烈自尊。昔日宋徵舆对柳如是就有过“叙述激昂，绝不作闺房语”的评价，宋徵舆的确是懂柳如是的，只可惜如此的知心，也换不来两人半世的相守。
而柳如是在给陈子龙的友人宋徵舆的一首赠诗《赠宋尚木》中，“峥嵘散条纪，慷慨恣霸王。与论天下事，历历为我伤”等语句，更是铿锵有力，充满阳刚之气。她的气魄，是很多男子所不及的。
柳如是以此来向身边的才士名流们证明，尽管身为妓女，但是她和他们一样有着倾世的才华，只要给她空间，她可以像那些才子们一样，纵横千古，青史留名！因为她是柳如是，她是才子柳如是。
一年一岁，落寞难排。流水带走飘零的落花，终究还是人去楼空。
任是百般情浓，不敌世俗缘重。落叶枯萎了飞红，到头来天地萧瑟。
来去牵挂，只一刹那。
柳如是一句质问，道出了女孩子家的心事，却也闯进了陈子龙的心头。几个字，一句话，改变了她的一生。多年后，蓦然回首，历经沧桑的柳如是，还能有如此胆量和气魄吗？只要爱，就大声说出口。
陈子龙思绪万千，顿感惭愧不已，此前他只道柳如是是绝代美艳，颇具才情，不料她还有着如此强烈的自尊和独立的情感。他感受到那个女子的与众不同，那个女子天生放浪不羁，是一块深埋在烟花之地的璞玉。
陈子龙震惊了，是他错看了身边的这位佳人，险些失去了与如此出众女子相交之机会。他庆幸，柳如是非爱在心中口难开之人，否则，日后，后悔将是他人生必不可少的课题。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前一秒还嫌弃的女子，后一秒，便佩服至极。
有些时候，有些缘分，就是在不经意间走进你的生活的。也许你想闪躲，可是，上天注定的相遇，相知，相爱，相许，谁也无力改变。即使结局凄凉，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到来，无能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