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离开教堂，没有任何人阻拦。
大概，他在密室囚牢中与那孩子对话时候，睿伯神父便通知教堂内外的人了吧。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回到家中，见到了正为自己担心的欧力，告诉他，自己将参加真正的圣别之选，去往圣天省，成为一名厉害的圣殿骑士。
尽管，这是一个谎言，也是一个不得不撒的谎。
第二件事情，便是来到那处经常看日落的山坡。
大姐的尸骨已经被教堂的人抛到沼泽死地最深处，根本无法找回，他只好将一直贴身收藏的铁手镯放到坑内，简单地做了一个衣冠冢，呆在那棵不知充满多少回忆的古榕树下发呆，直到夕阳西下。
他想了很久，思考了很久，也烦恼了很久。
“到底……我做的事情算不算正义呢？”
这是一个刚满十二周岁没多久的小男孩，如今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如果换做自己是睿伯神父，欧拉、欧雪、欧力被人绑架，强迫他去做这些事情，恐怕也别无选择。
那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正义，而是自私。
拯救一部分人于水火，同时也是将另外一部分人推入地狱。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拯救只能苟且一时，无论是谁，最终都将被灭亡。
所以，这样的“拯救”，真的算是“拯救”吗？
他不明白，他也想不通。
于是，慢慢的，天全黑了，欧文依然背靠着古榕树，安静地思考着。
忽然，有人走到山坡上来，慢慢地坐在欧文身旁。
来的人是睿伯神父，一个戴着眼镜、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他总是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捧着一本圣经，逢人都是笑脸迎人。他慈祥而友好，乐善而好施，热情而乐观，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
从前，欧文也挺喜欢睿伯神父，因为他救了自己的命。之后，因为圣别之选仪式的开始，以及与父母产生矛盾，欧文开始讨厌这个救了自己一名、又拆散自己一家的睿伯神父。
再之后，知晓圣别之选仪式真相，继而仇恨。
可是现在，欧文面对睿伯神父，心中的感觉十分复杂，有些许的感恩，有许多的仇恨，有一部分厌恶，也有同情与可怜，也有深深的理解。
早上才刚完成手术，睿伯神父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伤口部位还在隐隐作痛。
“你是我见过，最倔强，同时也是最有勇气的孩子。”睿伯神父开口说。
欧文看了睿伯神父一眼，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
睿伯神父又说道：“你所选择的，是一条困难重重的路，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真的不害怕吗？”
欧文又看了睿伯神父一眼，终于开头搭话：“你这是来打击我的吗？”
睿伯神父笑了笑：“不，我是在好奇，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勇气，去做这种决定。”
欧文沉默片刻，缓缓地回答：“害怕又怎么样，有些事情，总该有人去做，要不然正义是永远不会到来的。”
这句话，欧文在今天早上时候就说过一次。
“这是出自初代皇帝的名人语录吧。”
“嗯，那是他领袖起义时说的话。”
“你很喜欢听这个么？初代皇帝‘铁血的亚特斯’的故事。”
欧文点了点头：“亚特斯帝国在建立之前，曾是一片殖民地，人们被剥削虐待与蹂躏。初代皇帝亚瑟在见到一个陌生女人，被领主强奸并残杀之后，用一把镰刀割下凶手的头颅，悬挂在殖民地最高的房子上，将所有被迫害的人民团结在一起，发动起义革命。他不仅建立了亚特斯帝国，还为所有人带来光明与希望，未来和明天。”
睿伯神父说：“你很崇拜他吗？”
欧文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成为像他一样伟大的英雄，坚守正义，守护希望。”欧文情绪低落地说：“可是今天我才发现，世界上有好多事情不是单纯用黑与白就能分辨清楚的。”
睿伯神父伸出手，想要轻拍欧文的肩膀安慰一番，但是手却停在半空犹豫一阵，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欧文的眼神透着沮丧。
“你知道叶不凡吗？”睿伯神父忽然问道。
欧文漫不经心地回答：“知道，在我的血变成黑色之前，你们提过。”
“他是羲和人，一名天才，真正的天才。假以时日，叶不凡必定会成为全大陆最强大的医生。”
欧文一脸疑惑不解地看着睿伯神父，他不明白，为什么睿伯神父会在这时候说起，这个只在传闻中听到过的神秘角色。
睿伯神父接着说：“我之前提过神一氏族，实际上，羲和共和国还有一个著名的医学世家——叶氏一族，它与其他八个家族并称羲和十大贵族。但是，某天夜里，叶氏一族被屠戮干净，几乎所有人都变成了残暴的魔物，这就是骇人听闻的‘魔人事件’，此后，羲和共和国就只剩下九大贵族。”
欧文有些不耐烦：“所以呢？你是在给我讲故事吗？”
睿伯神父摇了摇头，耐心道：“先听我讲，制造出‘魔人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叶不凡本人，他开发出了A-01原型血清。他是这百年以来，唯一一个制造出无限接近‘阿修罗之眼’的人，只要掌握A-01药剂的成份，加以研究，要实现‘阿修罗之眼’的重现，并不是难事。当初‘那位大人’也承诺过，只要我们开发出这款禁药，就放我们离开。”
欧文感觉自己的心脏咯噔一声，难怪那天做人体注入实验时候，睿伯神父与埃休医生的重视表现得有些过分。
睿伯神父继续说：“所以，你是我们的希望，但对你来说却是绝望与地狱。只要我们能够开发出‘阿修罗之眼’，这一切灾难都会结束，我们可以回家，你们也不用再遭受折磨。”
欧文冷哼一声：“哼，问题是，你们所谓的‘那位大人’会履行自己的承诺吗？”
睿伯神父没有反驳：“嗯，是啊，所以究竟什么才是结束，我没有答案。在你打倒我的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为了保密，他们会连同镇子与我们一同消灭。可一旦完成了‘阿修罗之眼’，他们真的会履行承诺、放过所有人吗？既然需要保密，那没有什么比死人的口风还要严实。”
“你今天的话有点多。”欧文说。
睿伯神父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虽然还是一副自然的笑容，但眼中有着藏不住的、深深的疲惫。
“今后我会利用小白鼠制造实验数据，实验室内的孩子，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们，成为我们的帮手。”睿伯神父望着已见不到一点儿阳光的远方，对欧文说：“等你找到真正拯救所有人的方法之后，我会用我这条命，给那些无辜被害的孩子们一个交待。”
欧文有些惊讶：“你？你不打算继续禁药的研究了吗？”
睿伯神父的态度看上去坦然许多，他躺在草坪上，望着头顶星空，笑着说：“我已经找不到答案了，无论我如何选择，结局都不一定能如我想象般美满。既然如此，那我就把这个责任推到你的身上，将一切希望，托付于你。”
欧文一番苦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像是嘲讽他，又像是自嘲：“交给我？我只是一个刚满十二岁生日的小孩子啊！怎么就交给我了呢？我明明什么都不会，只会调皮捣蛋，我现在连自己是不是人都不清楚！”
睿伯神父忽然站起身子，深情地注视着欧文的双眼，表情是那般认真与专注，他开口，说：“你不是说了吗？事情总该有人去做，要不然正义是永远不会到来的。在黎明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坚持，而你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未来，我愿意相信你，也愿意将一切托付给你。一切罪孽就由我一人独立承担，请你……拯救亚德镇，拯救我们吧！”
睿伯神父一丝不苟、一字一顿地说：“像亚特斯帝国初代皇帝那样，请成为亚德镇和教堂……我们所有人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