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随即笑言：“说你失心疯的大夫才真的疯了。”
他笑笑，再没有多言。
我知道这沉默中不知隐含了多少人前的屈辱和人后的隐忍。
邢斌，这个曾经在我们这批、也是唯一一批公司对外招聘的研究生中的佼佼者，在等级森严的制度和变幻莫测的人事变动中也未能幸免，被无情地驱逐。
自从被贬泉城分公司的事件之后，我对邢斌在感情上再无任何的亲近感。这些年，他步步高升，我则在底层徘徊，交集甚少。但他终究是我们这一批人中的标杆人物，不管我如何不齿或者羡慕，他都立在那里等待被人超越或模仿。如今，标杆人物倒了，我不可能不生出唇亡齿寒的胆怯和恐慌。他尚且如此，那我在志化集团的未来又在何方呢？
人这一辈子，真的是过得飞快。一晃来志化集团五年了，我不再是年少轻狂、无所顾忌、誓要打破一切束缚和制度的无知青年。我变得和当年我所鄙视的这个公司的中年人一样，开始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再过几年，如果我仍没有改观，一辈子岂不是就这样按部就班、波澜不惊地过下去了？
我不愿想，也不敢想。内心的自我期许和骄傲不允许我有这样向世俗妥协的想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但这条路有多远，要走多久，恐怕谁也不知道。
我觉得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到了命运的漩涡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第二天，燕老大带着王正去车站与送货的公路车队汇合，共同前往目的地冷库送货，邢斌则开车送我们其余人等直接去卸货的现场。途径跨河大桥时，远远地只见雄伟的桥边矗立着两只体积庞大的动物雕塑，一只黑色，一只白色，遥相呼应，姿态俊美。
吴凯由衷地赞道：“狮子好威武啊！”
邢斌笑笑，说：“那不是狮子，是猫！”
随着车辆的逐渐靠近，我们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两尊雕塑的全貌和细节。
左边的雕塑是一只引颈回望的黑猫，双耳直立，嘴唇紧抿，神情肃穆，目光锐利，胡须不长不短，根根直立于胸前，显得气概非凡。它的周身轮廓分明，披着挺括有型的铠甲，尾部则高高翘起，仿佛古战场的战士，严阵以待，英勇威武。黑猫的右爪下牢牢地踩着一只硕大的老鼠，更显英姿勃发，功绩彪炳。那老鼠则一副长尾低垂、乖乖就范的顺从模样，却又死死地抱住了一枚铜钱，残留着渺茫的生存希望。
右边的雕塑则是一只和先前的黑猫同样装束、却面目狰狞的白猫，爪下空无一物，高高地扬起爪子，眼神专注地盯着对面的黑猫及其手中的老鼠，一副蓄势待扑的架势。
两尊体态各异却形象鲜明的雕塑，将整座大桥点缀得生机盎然，别有情趣。
邢斌解释道：“这雕塑不仅看着好看，内涵更加引人关注。传说当年小平同志为了破除根深蒂固的僵化思想，大力地发展市场经济，引用并修改了四川的俚语，提出了‘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的经典理论。这种深入浅出的原理直截了当地点明了发展的本质。当时，正值这座大桥翻新改造，林城的官员别出心裁地建了黑猫和白猫的雕塑，借以表达发展经济的愿望和决心，既生动形象又发人深省，成为了独具特色的城市标志。”
到达目的地冷库后，我们一行人先见了冷库的领导。出乎意料，这次试运对方很重视，除了当地冷库的负责人，其所属公司上层的技术副总和运营副总均亲临现场。
一个小时后，燕老大和吴凯各自随送货的短运卡车来到了冷库。
双方验货、卸货，一切正常，只是为了确保此次的所有环节、尤其是操作环节和技术环节万无一失，燕老大和吴凯从现场检查设备、监控数据收集等工作全部都亲力亲为。我和王正也在一边帮忙测量各项产品的温度等数据。邢斌丝毫没有把自己当外人，挽起袖子也加入了进来。
要知道，与福泰祥公司合作时，由于公司派给我的人手有限，前期所有这些基础工作一直都是福泰祥在做。如今，已然没有了外援，我们只好事事都自己来。这现场采集数据的工作看似简单，却是检查设备性能必不可少的基础性工作。由于需要一直跟踪网上的数据反馈，又要在现场用测温仪器进行实际测量和验证并做好记录，工作非常地枯燥，往往一站就是几个小时，需要坚韧的毅力和吃苦的精神。
裴福来在现场像模像样地帮着忙乎了一会儿，就跑到了一边抽烟。老头儿的现场经验多了，从来都是指挥别人的角色。如今，燕老大被秦总逼得来到这里负责现场总指挥，不得不拼了老命事必躬亲，裴福来却乐得逍遥自在，一身清闲。
下午，裴福来呆得实在无聊之极，站着不干活又会显得很碍眼，便借口说有个老客户在附近，直接溜了。
燕老大看在眼里，待裴福来走后，嘴里面发泄着不满，道：“在这种关键时候撂挑子的人，还能指望他什么？”
由于临近春节，双方都想在春节前越早卸完货越好，免得耽误了回家过年。于是，燕老大在下午给汽运车队的队长打电话，又追加了三个车皮进库卸货。
可惜之前发生过的化货问题又出现了。
当我们打开其中一个车门时，酸腐的味道扑鼻而来，黑色的水已经溢满了底部。这车货物是蔬菜，由于此次发货端是我监督装货，完全严格地按照装货方案控制货物的码放高度，不可能出现前期类似福泰祥公司的老隋总由于装货过高堵塞了制冷循环风道、进而造成货物腐坏的问题。
可最终出现的化货情况和上次又是一模一样。看来福泰祥公司的隋总说得没错，根源还是在产品的设计上。由于产品的规格不一，部分制冷设备的循环风道无法覆盖到车体尾部，导致该型号制冷设备下尾部的温度过高，处于该位置下的货物长期无法获得低温环境，很容易就腐烂变质。
关于这个技术问题，福泰祥的隋老板曾要求回东北的生产厂家改造，尽快解决。秦总却考虑到政治影响等多方面的因素，坚持继续试运。
挡住了眼睛看不见问题，并不代表问题就获得了解决。此次问题的出现，显然出乎我们公司所有人的预料，也让客户惊讶莫名。
对方的技术副总问道：“燕经理，怎么会这样？你们的监控系统明明显示设备在途中运转良好，温度控制也正常。可是，怎么货物还是有部分腐坏变质了呢？”
燕老大心虚地说：“这个问题的具体原因，我目前还无法准确地回答。厂家维修人员已经在路上了，明天就能到达。让他现场再检查一下。”
运营副总不无担忧地说：“燕经理，咱们这次虽说是试运，可我们老板也是非常重视这件事情。如果不把问题搞清楚，后面的合作会很麻烦的。”
燕老大低眉顺眼地连连称是，全无往日在公司里趾高气昂、倚老卖老的嚣张气焰。
王正上前圆场道：“两位领导，今天的天色不早了。我看，我们还是先把剩余的货物尽快卸完，再商讨补救措施吧！”
运营副总不依不饶地说：“王经理，这可不是小问题啊，是一次严重的生产安全事故。我们未来还打算和你们合作，用你们的运输新产品将我们的货物出口至国外。你们的技术如果不稳定，那谁也不敢冒这个险了。因为在国外，如果蔬菜腐烂了，你是不能像国内这样随随便便就扔掉的，是要支付巨额的环保维护费用的。”
燕老大心虚地点头，说：“我们抓紧时间想办法。”
这天卸货直到半夜十二点钟，一天共卸了八车货。其中有两车的尾部部分货物存在融化和腐烂的情况，数量不算大，但问题暴露得很集中，全部来自循环风道设计靠前、无法完整地覆盖车皮尾端的设备型号。
我们从早上九点钟一直在现场干到午夜，个个人困马乏，精神萎靡，盼着能尽快返回宾馆，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
对方的技术副总和运营副总却召集我们连夜开会。
在灯火通明、烟雾迷绕的会议室里，我们和对方分坐在两边，一副剑拔弩张的对阵形势。对方气势汹汹，兴师问罪，我们则眼睛通红，气急败坏。
运营副总说：“今天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看到，虽然是第一次情有可原，但还是要总结一下。燕经理，你们今天都很辛苦，忙了一天还不让你们休息，真的是不好意思。不过，明天还要卸货，如果今天不能找出问题的原因，恐怕明天还会出问题。我们两家既然是合作，还是要把问题防患于未然嘛！”
燕老大耸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语气真诚地说：“不瞒你说，这也是我第一次在现场组织操作。我们承认技术有问题，回去以后肯定会认真总结，尽快整改。但你让我现在就拿出处理意见，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技术副总反问道：“燕经理，你们公司当时向我们介绍这款设备时，声称已经运行了三个多月。尽管时间不长，但好歹应该积累了点经验吧？起码应该有防范措施和应急预案吧？您作为技术负责人，可否给我们解释一下您的整改思路？”
燕老大眼睛一亮，指着我说：“说实话，我刚接手这个项目的时间不长，前期都是李经理负责现场操作。”
我心里暗骂他的推卸责任，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和他争执，便接道：“两位领导，我们的产品的确存在一点问题，尤其是部分型号的设备尾部循环风道的位置太靠前，导致处于车辆尾部的货物无法均匀地获得冷风，这个问题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我们双方的老板都很看好这个设备产品的发展前景，愿意在市场和技术不成熟的情况下尝试使用。所以，我们应该尽量地保证平稳运行，随时记录出现的问题，集中向设备生产厂家反映问题，然后进行统一整改。”
技术副总摇头道：“李经理，那现在的问题怎么办？”
我看看燕老大苍老的脸和疲倦的双眼，想起尽管他横行霸道，但这么大年龄仍在一线拼杀也着实辛苦，心里一软，央求道：“两位领导，这个会就算是开到明天早上，也未必能拿出个结果来。我们辛苦了一天，年轻人倒无所谓，可燕经理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么熬身体，是不是太辛苦了些？请你们也体谅体谅，大家互相理解下！”
邢斌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忽然说道：“两位领导，我们单位是国企。我们都是给公家打工的。你见过哪个公家的工作人员这么卖力到十二点钟还不休息的？我们这么努力，也是为了能够尽力按照双方领导的愿望，共同把这件事情做好。出了问题，谁也不想推脱，只是请你们多理解我们，多给我们点时间。我们一定会尽快改进的。”
合作方的两个副总对望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放弃了继续讨论的想法。我们如释重负，生怕对方反悔似得迅速离开现场，赶回酒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