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灰溜溜地回了公司，向姜宝华汇报了秦皇岛车站收费的金额。姜宝华见怪不怪地说：“那就交呗，铁路车站在当地就是土匪，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
我有些不死心，觉得事情没有谈就缴械实在是太窝囊，更何况这影响到新项目的收益。于是，便低声下气地缠着姜宝华，请他给点儿意见。
他却笑着说：“我只管运输生产，不管经营谈判，你去找秦总吧。”
我跑到秦总那里说了情况，秦总把姜宝华叫了过来，说：“老姜，你领着项目组再去一趟秦皇岛火车站，和他们的站长见一面，看看能不能让对方给点优惠，能降多少是多少。”
姜宝华无奈地笑了，说：“铁路火车站的站长脾气都大得很，就算是上级铁路局的领导来了，他都未必能给面子。何况，保险费是部里下的死规定，完不成保险费的收缴指标，整个车站员工的工资奖金都受影响。”
秦总却还是笑着重复道：“老姜，你去谈谈吧，能降多少是多少。”
第二天，姜宝华领着我和瘸拐李又去了趟秦皇岛火车站。进门之前，姜宝华特意将瘸拐李留在了外面，只领着我去找牛站长。
姜宝华笑着进了牛站长的办公室大门，驾轻就熟地说：“牛站长，你好。我是志化集团下属北京货运代理分公司的姜宝华，以前在上海铁路局主管运输生产，现在负责我们公司的技术管理和运输组织工作。”
牛站长虎目圆睁，显得神采奕奕。他一反昨天的倨傲，却也没有多余的热情，安排“人妖”收入室主任给我们沏茶倒水，很客气地和我们在办公室的茶桌边喝茶聊天。
我心说，这牛站长也是看人下菜。老子上次自己来，别说茶水，连多余的话都没让多说一句。姜宝华一来，他牛站长又是沏茶又是聊天的，当真是地位决定屁股啊！
姜宝华熟练地从兜里掏出了一盒软中华烟，递了一根给牛站长，却并不急于谈业务，而是和牛站长海阔天空地闲聊。
两个人的履历相似，均是从铁路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铁路领导干部，业务沟通起来也顺畅。
只听姜宝华说：“我是1983年参加工作的，在车站干行车调度出身。那时候，带我的师傅就是半拉父亲。我每天上班后，要先把办公室的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提前把师傅的茶水沏好，把烟丝均匀地放入卷纸后小心卷好，留待他上班熬夜时提神用。下班了，我没事就去师傅家串门。师娘给包饺子，我回回都吃得肚子滚瓜溜圆，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
牛站长罕见地笑了，说：“我参加工作那会儿，师傅教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抽烟和喝茶。干铁路的，尤其是行车调度，熬夜倒班是家常便饭，烟茶最能有效地提神。刚工作那会儿，我才十九岁，到现在三十年了，成了老烟枪了，一天最少两包烟。从秦皇岛到北京之间的高铁我从来不坐，因为高铁全程不让吸烟，光这一项就能把我憋死。”
两个人聊起往昔的岁月，都有种深深的眷恋，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股怀旧的情怀。我心说，当真是知己千杯酒，话说有缘人。难得牛站长这样冷冰冰的人也有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
姜宝华问道：“牛站长，你的小孩儿多大了？在哪里高就？”
牛站长脸上显出了得意的神色，道：“在你们志化集团的上级大股东单位上班呢，今年二十七岁了。这小子心气儿太高，刚从铁路学校毕业那会儿，谁都看不上眼。我当时就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老子当年就是从基层干起来的，好歹也要让你在基层折腾几年。这不，他在北京铁路局下面的车站基层呆了三年多。去年，我才刚刚托人找关系，进了你们上级大股东单位的机关部室。”
姜宝华笑道：“年轻人在基层稍微锻炼一下就行了。时间长了，很容易就被埋在下面了。现在的社会你还不了解？上面没有人罩着，你在基层累死累活地干一辈子也出不了头。牛站长，你的儿子在哪个部室啊？”
牛站长如实说道：“在调度部。张树生是部长。”
姜宝华若有所思地说：“张树生归主管运输的王副总管，我和王副总还算熟识。这张树生能干是能干，不过，对下属挺严厉的，说骂就骂，谁的面子也不给。”
牛站长深有同感地说：“可不是吗？我托了同学的关系，把儿子弄进了你们大股东单位，原想着让儿子能安安稳稳地呆着就行。可这个张树生正值壮年，事业心重，又是个火爆脾气，经常把我儿子骂得晕头转向的，搞得这小兔崽子好几次都准备撂挑子了。最近，他还和张树生顶了一次嘴，你说这以后还能有发展吗？”
姜宝华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张树生就那副德行，但那也得看他对谁。王副总是他的老领导，他的面子，张树生还是要给的。”很明显，姜宝华在炫耀他和王副总的关系，却并不往下细说，耐心地等待着牛站长的反应。
牛站长的一双虎目里闪出了一丝希望，语气犹豫却又遮遮掩掩地说：“老哥哥，我儿子那边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姜宝华豪爽大度地说：“老弟，我和你不见外，咱都是一个系统里的人，谁还不会有点儿难处？我马上就给王副总打电话，一句话的事情。”说着，他迅速地抄起了手机，给王副总拨了过去。
我在公司里见惯了姜宝华干净利落、雷厉风行的领导派头，此时却发现他也有谦卑恭顺的时候。只听他语气谦逊地说：“王总，我宝华啊，现在在秦皇岛车站的牛站长这里。他儿子在张树生手下做事，小孩儿参加工作的时间短，不懂事儿，和张树生闹了点儿小矛盾。张树生这个人你也知道，倔驴的脾气，骂起人来没个分寸。您看能不能在张树生那里帮忙说句话，缓和一下双方的矛盾？大家都是熟人，又在一个圈子里做事，我就寻思着帮忙给协调一下。好，好，领导多费心，我改天去您那里拜访。”
挂了电话，姜宝华大仙一样地怡然自得，对牛站长说：“没问题，回头让王副总好好地批评批评这个张树生。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和一个小孩儿一般见识，真他~妈的让人笑话。”
牛站长感激地握着姜宝华的手，说：“老哥哥，老牛我谢谢您了。改天，我和儿子一起去北京拜访您，也让他当面好好地谢谢您。”
姜宝华神态自若地押了口茶，说：“没问题，大家以后常来往，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有话好说。”
牛主任主动提起了保险费的事情，说：“老哥哥，前期小李来这里说保险费降价的事情，我提出希望能和你们公司的领导谈一谈，这也是无奈之举。您也在车站干过，知道车站每年的保险费收入预算指标摆在那里，谁当站长都有压力。我也是希望两方能够当面交流，避免扯皮，省得来来回回地纠缠不清楚。现在您来了，不知道有什么想法？”
姜宝华又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苦笑道：“本来铁路车站收费这档子事，我是真不想搀和。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人，左兜掏出来往右兜里揣，那不都一码事吗？我们也是部里下属的国企，最后挣的收入不都是要上交到部里吗？不过，我们公司领导既然安排我过来，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牛站长，我们这个项目刚刚立项，等成熟了以后，运量规模可不小，对您车站的发运业务也是个促进。怎么样，牛站长？兄弟我虽说不情愿，但领导既然安排了，咱就得照办。您也别太为难，给我们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价码。”
牛站长为难地搓了搓手，剑眉一挑，双目炯炯地说：“发一车三百块钱保险费，您看怎么样？”
姜宝华也不还价，爽快地说：“就这么定了，牛站长爽快，兄弟我先谢谢了。”
牛站长也笑容满面，说：“姜总您豪爽仗义，老牛我深表佩服。改天，我一定要领着我儿子去您那里叨扰。”
姜宝华笑着说：“没问题。秦皇岛和北京两地离得也不远，我们常联系，多走动。”
临走时，姜宝华顺手就把包里的一条中华烟递给了牛站长。
中午，牛站长叫上“人妖”收入室主任，请我们吃了顿饭。这种待遇和上次相比更是天壤之别。
在返程的车上，姜宝华忽然开腔道：“李沛文，他~妈的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大老远地跑来给你擦屁股，你小子真他~妈的有本事。”
我被他骂惯了，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姜总，您这仗义豪侠的英雄做派，不经常出来行走江湖，哪能名声震慑八方啊？”
他笑骂道：“回去后，你可以跟秦总好好讲讲老姜我的处事风格。我本来不想让牛站长请客，毕竟，以后咱们用得着人家的地方多着呢。可咱们公司吧，规矩太多，管得太死，出来请客吃个饭还要提前申请，又要走流程审批，又要请秦总签字，还要请支票，哎呀，搞得太麻烦了！这倒好，我老姜搭上自己的私人关系，给咱公司的公家办事，末了，还赔上我一条中华烟。我真是不幸啊！”
我心说，您这搭上这一条烟的同时，不也给自己的人脉关系又扩展了一层吗？以后，不管是开展自己负责的业务还是办理私人的事情，只会更加地得心应手。这就是合理交易，一劳多得啊！我知道他虽然嘴里说心疼烟，但凭他的收入，倒真的不在乎这点钱，恐怕他更多的是对目前公司太过死板的管理制度颇有微词。其实不光是他一个人，全公司上下都觉得目前运行的这套管理制度搞得生硬难懂，做起事情来被束缚了手脚。说起这套制度，乃是古大姐的杰作。
这世界上的高手屈指可数，可以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但像古大姐这样，有本事可以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估计在当今世界也是凤毛麟角。
在试运行前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待新产品出厂的时间里，我有了难得的空余时光。我在北京的租房补助标准随着职位的提高，也有了相应的增长。而林栋早就对我们之前租住的那套简陋的房间条件满腹抱怨。
于是，选定了一处新的条件更好的房间，在一个春日的晌午，我们正式搬家。
四月的北京，气候忽冷忽热。搬家当天，气温骤升，我穿着毛衣的身体瞬间被汗水打得湿了半个后背。看见一个傻老娘们眯着眼睛，叼着半截烟卷儿，穿着短袖和短裤悠然自得地从奥迪Q7里走出，我的内心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我又走了一会儿，迎面看到一个美女，皮肤白皙，湿漉漉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清透的脚趾踏着一双凉拖，如风一般地从我的身边飘过，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了这样的场景，甚至连想象这样场景的念头都忘了。在年复一年的忙碌中，在和环境抗争及与各类人等的勾心斗角中，我早已忘却了生活原有的本质，变得和机器一样高效却又没有任何生趣地运转。
于是乎，我再也忍不住，从喉咙里蹦出了一句：“他~妈的我的幸福哪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