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总经理秘书小王领着我去厂区附近的一家饺子馆吃饭。我深知东北人好酒的个性，本担心中午免不了应酬，一见饺子馆便放下心来，心说，中午吃工作餐是惯例。谁知，即使是吃饺子，我仍被王秘书灌了两瓶啤酒。
下午一点多钟，福泰祥公司的郑总裁从北京风尘仆仆地抵达了东北的严寒之地。三方在会议室烟雾缭绕、正襟危坐地讨论了一下午方案，确定了最终的各项试验准备及工作计划，并决定从第二天一大早开始，进入到试验的全面实施阶段，力争在一周之内把所有的事情完成。我更是趁着热火朝天的讨论气氛，信誓旦旦地表示，出发前自己已经在公司领导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做不成试验、试验不出结果、结果不符合要求，我就扎在厂里不回北京了，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雄赳赳架势。只是轮到气昂昂的时候，我还是心虚地表示，请各位专家严谨严谨再严谨。此时的我，与其说是勇赴刑场的壮士，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把性命心不甘情不愿地交给别人、随时准备耍赖皮为自己开脱责任的小丑。
原因很简单，作为一个非理工科出身的人员，我在听完试验方案后，非但没有一丝的放松和懈怠，反而愈发觉得此次试验的结果遥不可及，扑朔迷~离。因为厂家并不是专业的检测机构，其提出的方法能否可行、做出来的结果是否准确、即使准确能否被权威机构认同，这些都是未知。现在经过讨论后确定的试验方法全部采用人工手工测量，没有专业的测量设备，误差的几率已经被无限地放大了。这点连我这个非理工科出身的人都看得出来，厂家这么多技术人员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只能说是明知不可为而刻意走个形式罢了。
不过，厂里至少做到了完全形式上的重视。为了一个小小的、不会产生任何经济效益的试验，动用了包括全部生产一线技术精英、生产主管副总等人力资源，甚至还有厂内的电视台进行全程的跟踪拍照和摄像。
郑总裁绞尽脑汁地从自身利益出发、斤斤计较地精打细算、最后提出的理想化的试验方案不可谓不细致，已经准确到了微米的精度，但最终都被性情豪爽却又擅长吹牛的东北厂家领导豪情壮志、激~情飞扬、柔情蜜意、诗情画意地一口答应、忽悠、诱导最后描绘了出来。
至此，我有点儿明白姜宝华派我来的意思了：既然福泰祥公司不听他的劝告，非要一味地测试新型制冷运输产品的实际调温效果，那我们就给他一个形式上的重视，在厂家和福泰祥公司之间和稀泥。
只是在完全配合的尴尬第三者身份中，各个矛盾纠结似乎都在热烈而祥和的气氛中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和方向。只有我，在欲言又止却满腹牢骚、坐看风起却不能心平气和的上蹿下跳中，忐忑不安地盼着这一切能尽快结束，还要有个大团圆式的皆大欢喜。
晚上，厂里设宴款待，上至集团主管生产副总下至各分厂主管技术的主管全来了，菜肴也是奢华精致，为我们精心准备了一桌全鱼宴。
这东北境内的水源丰富，江河湖泊遍布，加之气候寒冷，冬季漫长，因此盛产各类新鲜的淡水鱼，特色菜也是层出不穷。
集团马副总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生得人高马大，性格却又在豪爽中透着精明和狡黠。他兴致勃勃地介绍道：“我们东北有‘三花五罗’一说，三花是指鳌花、鳊花、鲫花，五罗是指哲罗、法罗、雅罗、胡罗、铜罗，均是松花江里的鱼类，不过，它们的特点却又各有不同。有的肉质鲜嫩，有的味道鲜美，所以，这烹调手法也是“因鱼而异”，各有千秋。肉质滑嫩的可选择煎炸或者红焖，味道鲜美的以清炖最佳，还有汆丸子、鱼馅水饺等其他烹饪手法，这些都是我们这苦寒之地的特色，招待二位贵客是再合适不过了。”
郑总裁面带笑容地说：“这次和志化集团公司的小李来贵厂，还请各位领导大力支持。我们福泰祥的老板对此次的试验也是很重视，在我出发前再三嘱咐，一定要抓好每个细节。前期的工作做得细了，后面的规模化生产也就稳妥了。此次，我们和志化集团联手，一定会在食品制冷运输领域快速地扩展市场。届时，后续运输产品的订单需求量将会非常大，还要劳烦各位领导多多帮忙。”
我淡淡地接着道：“福泰祥公司是志化集团未来的核心客户，客户的需求就是我们的追求，完成客户的要求我们责不旁贷。还请各位领导多多支持郑总的工作，兄弟我也好圆满地回公司交差。”
说这番话时，我耍了个小小的心眼：这家军工企业此前从未和我们集团公司合作过。这次筛选生产商，姜宝华舍近求远地引入了他们，不排除里面可能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利益联系。截至到目前，根据我对姜宝华安排我此行目的的分析，我充其量只是个陪太子读书的角色，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敷衍福泰祥公司的要求。既然如此，对厂家我就犯不上要求过于严格，所有的工作且看郑总裁的安排即可。按照这个思路，我本能地在说话时将自己撇在了外面，心说，到时候你们双方互相不满意结果，那是你们的事情，老子可不负责任。
马副总哈哈大笑，豪气干云地大喝一声：“上酒。”
一箱五粮液被抬到了包间里，服务员动作麻利地将硕大的高脚杯分布在每个人面前。我心里不停地嘀咕：“都说东北人能喝酒，不过，这用高脚杯喝白酒，是不是也太狠了一点儿？”
还没有等我缓过神来，各人的杯子已经被注满了六十五度的五粮液。白色透明的酒液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模糊而诡异的光泽，仿佛邪恶的食人花，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马副总端起酒杯，笑嘻嘻地致敬酒词：“今天，有两位非常尊贵的客人从远方而来，我们全厂上下都非常地荣幸。用******小品里的话来表达，就是：今夜阳光明媚，今夜多云转晴。我今天的心情非常地冲动，因为我见到志化集团和福泰祥公司的领导了，希望两位能带我们厂走上溜光大道。来，干半个。”
他仰脖一口，半个高脚杯的白酒已经下肚。其余众人也是纷纷效仿。
我偷眼观看郑总裁，只见他毫无惧色，也照葫芦画瓢地干了半杯。我心知自己的酒量浅，万不能如此喝法，便不声不响地浅浅喝了一口。
马副总牛眼一瞪，问道：“小李总，你喝的可不够啊。”
我心虚地拱手求饶，道：“马副总，您的盛情小李打心底难却。不过，我的酒量非常浅，上次在广西出差，还因为不胜酒力而短暂地失明，请马副总您多多见谅。”
郑总裁也在一边替我圆场道：“小李上次是和我一起去广西出差。当时，他喝完酒后确实反应比较大。你别看这个小伙子人高马大的，喝酒还真不行。”
马副总笑着说：“我们东北人讲究个实实在在，不能喝酒也不会勉强。不过，小李总你负责总体项目，以后见大场面的机会多了。老哥劝你应该加强锻炼，这也是一门技能啊。”
我连连摆手，道：“兄弟我在这方面的天赋有限，后天培养也难。”
马副总道：“小李兄弟，你看这样好不好？大家喝酒图个热闹。我们不勉强，不过你呢，也要尽力而为，毕竟你是志化集团的代表嘛！”
此话一出，我只好勉强地又补了一大口。清冽的白酒从舌尖滑过，蹭出阵阵的苦涩和辛辣，呛得我眼睛快有泪水喷出。我赶紧下咽，只觉一股冰凉的液体从喉间迅速穿过，抵达胃部后却迅速变为炽热的火龙，在五脏六腑间翻滚灼烧。
马副总又说道：“这些年，我们厂一直不景气，最困难的时候，连工人的工资都快开不出来了。公司领导为了厂里几千号老少爷们的生活****不少心，也想了很多的办法。经过这几年的摸索，我们确定了‘坚持研发军工产品，兼顾开发民用产品’的可持续发展之路，效益这才刚刚开始有所好转。”
我心说，虽然厂子的效益这么困难，你们吃喝接待的规格却一点儿没有降低。嘴上却故意恭维道：“马总，您谦虚了。你们厂的技术基础雄厚，研发能力超群。只要找准了市场，必定会大有作为。”
马副总哈哈大笑，说：“我们集团的孟总也是一直这么鼓励大家的。所以，我们对与志化集团之间的合作非常地重视。希望我们未来的合作之路越走越宽。来，小李兄弟，干杯！”
他一仰脖，剩下的半杯酒也下肚了。此时，开席还不到十分钟，他却已经干了一个高脚杯的白酒。今晚用来喝酒的高脚杯较之普通的杯子大了一圈，斟满酒少说有半斤。照这个喝法，我恐怕顶多二十分钟后就得退席。
我讪讪地举着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在犹豫不决间，我又浅浅地抿了一口。小王秘书和我年纪仿佛，大叫道：“小李总，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我们马总整那么一大杯都喝了，你这杯里的酒还抠抠搜搜地藏着掖着呢！”
我心里一怒，嘴上却现编道：“不好意思，兄弟我和媳妇儿最近正计划着想要个孩子。媳妇儿在我临行前千叮万嘱，一定要保养好身体，烟酒都不许沾。要小孩儿，要小孩儿啊，诸位见谅！”
王秘书不依不饶地说：“你可别扒瞎了，生小孩儿那是计划的事情吗？按照我这过来人的经验，那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你越这样，反而越容易形成心理负担了。我劝你赶紧把这杯酒喝了，酒里自有金刚钻，喝完包你不生丫蛋儿！快点儿喝，喝了以后想啥来啥。”
分厂主管技术的张部长抢过话来，说：“小王，你这酒劝得贼拉磕碜，人家小李总都说了想要小孩儿，你怎么还又是不生丫蛋儿，又是想啥来啥的劝人家呢？”
我感激地望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张部长，刚想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听了他后面的话以后却恨不得立刻就把他的嘴撕烂。只听他说：“那歌里怎么唱的？俺们这旮儿都是活雷锋！小李总，你安心地喝了这杯酒。以后，万一你生小孩儿有困难，我们大家伙都帮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