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宥开口道：“难得莲衣还记得，娘娘竟忘记了？”他的语气似责备，叫人很不舒服，又继续说，“那一日臣前往羽林军商议挑选副统领为娘娘护驾一事，恰见王侍卫被绑了就要受军棍责罚，一问缘故竟是为了莲衣那件事，当时便僭越职能喝令放人，并力保他为护驾首领，此事经由皇上定夺，也得到了应允。臣觉得对娘娘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他言下之意不过是说我欠人家的现在也算还了，更好像该我谢谢他为我圆这一个人情，心里对王侍卫有歉意，对寰宥却只有不耐烦。
“末将王巍定保护娘娘此行安全。”王巍却不以为然，抱拳向我大声承诺，“此行至凌岩山到回宫之前，末将决不允许任何人冒犯和伤害娘娘。”
我欣然，回眸见莲衣打开匣子给我看，满满一匣子碎银子，想了想便让她递送给王巍，温和道：“银子虽是俗物，但并非本宫看轻王统领，心想统领新官上任手下未必都能服威，一些人情世故上总有要花银子的时候，你从前只是个侍卫饷银也不多，而此行路漫漫，统领既为本宫办事，本宫就不能亏待了你。”
王巍默默看着那一匣子碎银子，他做侍卫一辈子也未必能挣到这些钱，便是副统领饷银也有限，可他的眼神却如进门时一般淡然，朝莲衣躬身后双手接过，无声地向我叩首谢恩。
“这些银子是为了王统领日后与手下侍卫做人情用，大家团结一心才好做事不是？而之前的事……”我清了清嗓子，严肃认真地看着他，“这些银子与之前的事毫无关系，那一日本宫在内禁卫用剑架在王统领的脖子上，实属情急之下的冲动之举，彼时王统领坚持本分誓死不向本宫屈服，本宫心内很是敬佩，奈何之后种种事，无暇关心你，但能有今日虽托王爷福，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本宫相信有王统领在，不管是路上还是到了凌岩山，本宫都能高枕无忧。”
王巍静静地看着我，淡然的神情才稍稍有了变化，眉头微微一蹙后，便单膝跪地对我道：“末将绝不负娘娘之恩。”
我欣然一笑，旋即便问寰宥：“本宫能动身了吗？”
寰宥的笑容轻慢闲适，应我道：“请娘娘起驾。”
我深吸一口气，又将这坤宁宫正殿看了一眼，起身道：“走吧。”
寰宥和王巍都退了下去，金儿送来了氅衣为我披上，与莲衣一左一右扶着我走出了坤宁宫，不过一年光景，曾经那个穿着天下最华美礼服入宫的福皇后，竟就要这样孤零零地走了，举目看宫女太监的眼神，无不伤心难过，唯有我心如止水、宁静安和。
坤宁宫外停着出行的凤辇，此行不用皇后仪仗，羽林军在宫外等候，此刻仅我带走的二十个宫女太监跟随凤辇，相形硕大的凤辇难免稀落凄凉，金儿的愤愤不满全写在脸上，回首冷冷吩咐留守宫内的宫女：“好好看着家，勤打扫一些，娘娘随时会回来。”
我未理会她的话，扶着莲衣的手便要登辇，却突然听人唤“皇后娘娘”，转身看去，但见常云伊疾步赶来。
寰宥突然见妻子，不免讶异：“你不是该去潋滟宫为皇贵妃册封做准备，怎么来了这里？”
原来寰宥先离家进宫是为了我的出行，而后云伊入宫则是为她的姐姐，但她却跑来了我这里，此刻被丈夫责备，却不以为意，笑着对我也对寰宥道：“臣妾赶着来告诉娘娘和王爷好消息，王爷离府不久臣妾与琳琅共进早膳时她突然晕了过去，臣妾本吓得不轻，谁知请来大夫把脉，竟是有了身孕，难怪这些日子琳琅总是懒懒的，本以为是病，没想到是有了身孕。”
果然是好消息，虽然对常云伊来说未必真那么好，但她如此大方比起琳琅怀孕反更叫我十分安慰，叮嘱她好生照顾琳琅，因来不及为琳琅准备什么，也全权托付给了云伊，然时辰不等人，我不能耽误时间拖到潋滟宫那边开始册封仪式，便催促起驾，与云伊也是匆匆道别。
凤辇终是离开了坤宁宫，我端坐其中看不到外面的光景，摇摇晃晃的走了许久，也不知身在何处，可凤辇突然停了下来，我却听见云伊的声音，没想到她竟一直跟随着凤辇，而她的话也十分奇怪，竟是说着：“父亲怎么在这里？”
父亲？常建业？我眉头微蹙，倾耳听凤辇外的对话，只听寰宥也问了一声：“常大人这是要去潋滟宫？”
寰宥对岳父并不十分尊敬，也不知云伊心里会怎么想，只听常建业朗声道：“老臣来为娘娘送行，愿娘娘此行平安顺利。”
我冷然一笑，默不作声，但听外头寰宥冷冷地说着：“既然常大人已行了礼，就赶紧去潋滟宫吧，那里的风光才更好看。”
我迟疑着是否要露面，本愤然想见一见他让他看清我的眼神，可转念一想眼下我是“落魄”，若示威只会提起他们心里可能已稍稍放松的弦，不如少一事，安抚情绪咽下了那口气。
凤辇又动了起来，才似走了几步，就听常建业朗声唤：“云伊，随老夫去潋滟宫。”
云伊没出声，仅是寰宥淡淡一声：“去吧。”
之后再无动静，凤辇不疾不徐地往宫外去，又一次停下时，我听见了王巍的声音，而寰宥也隔着凤辇与我道：“皇后娘娘，再走几步，就出宫了。”
“走吧。”我冷漠地应答，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原来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会心痛，如此境遇之下的心情，早不是当初决定要离开，兴奋地去找寰宇讨恩旨时那样了。
我听见宫门隆隆打开的声响，凤辇再次动起来，不久后听见马蹄声，旋即便是宫门合拢的轰隆，这一次凤辇再没有停下，从皇城一路朝京外出发，偌大的京城这般不疾不徐的速度，只怕常云倩受封了皇贵妃，我还没走出去。
想到这些心里未免梗得慌，稍稍掀起窗上竹帘，但见街道两旁有衙役戒严，每过一处零星有老百姓沿街行礼，不知那些事有没有传入他们的耳朵，可想起当初与寰宇并架走过这些路，记忆里的夹道欢呼便更显出此刻的凄凉。
走了许久，心也渐渐沉下来，又怕冷静了就会思念寰宇，强迫自己天马行空地想一些事，可思绪到底还是飘在他身上。想起昨晚的事，仍旧满心迷茫，寰宇他若来过，为什么不好好和我说几句话？那样难得的机会既然都来了，为什么只是与我云雨缠绵？是他不想说，还是不能说？又或者……真的没来过？
不禁长长一叹：“偏偏临走前让我留下这个念想，这一惦记却不知何时能解。你说你来接我，我等你。”
至心酸处不免悲伤，又怕被人察觉，强忍着故作坚强，而凤辇一路颠簸很快就让我觉得疲惫，歪在坐榻上闭目养神，又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中途休憩时我还以为出城了，却不想还在京城里，待终于这样缓慢地出了京城，晌午都过了。
“臣只能送到这里，还望娘娘一路顺风，早日到达凌岩山。”寰宥不能再送我走更远的路，而他在不在我也本无所谓，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到底好声好气与他说了几句，谁知他果然还是他，临别时突然问我：“皇嫂为了皇兄做这么大的牺牲，真的值得么？皇兄又到底要做什么天大的事，要这样委屈皇嫂？看来臣弟的疑问仍旧解不开，对皇兄而言，皇嫂究竟是什么？”
他一旦称呼兄嫂，就满是戏谑讽刺，我冷然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对付他的怪脾气，沉默才最有力。
寰宥也不能一直纠缠我，见我漠然的态度，终是让凤辇再次起驾，他骑马到一旁相送。而此刻我把莲衣叫到了身边，总算不用一个人闷着，更在远离了城门后，让莲衣卷起所有的帘子，让风吹进来，更让我能好好看看这片国土上的山山水水。
“皇上曾说今年要带我离宫巡幸，如今却是我一个人先出来了，原本盼着觉得遥遥无期的日子，那么突然地就到了。”吹着清冷的风，呼吸着自由的气息，我的心情反舒畅起来，回身冲莲衣笑，“所以我和皇上所期盼的一切，也会很快就实现，我要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等他来接我。”
莲衣无奈地笑着：“事到如今，娘娘还能如此豁达，奴婢也没什么放心不下了。”
“把心好好放肚子里，到了凌岩山要好好欣赏那里的美景，好好享受没有束缚的自由，也许这一生就这一次机会，我要好好珍惜。”回眸看着车外无边无际的天空，我喟然轻叹，“以后漫长的一生都要在宫中度过，如今是为了皇上立皇权之威而辛苦，十几年后，储位的争斗也避无可避，既然注定了这样的一生，就要勇敢去面对。”
莲衣默默陪在我一旁，什么话也没说，而她的人生会怎样，不知她自己有否谋划，也许从到寰宇身边起也注定了这样的一辈子，但她的付出绝不是我或寰宇对她好就能报答的，待时局稳定，也该让她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未来。
一路颠簸，纵然车外美景无限好，到底经不起这样日夜兼程，我的兴奋在头两日消耗殆尽，第三天便十分疲乏又兼晕车，整个人变得软绵绵浑身不自在，不再似前两天趴在窗前看不尽外头的景色，眼下只是病恹恹地窝在莲衣怀里。
“让袁卓已来看一看吧，娘娘这样可不行，午膳已经没吃了，瞧着晚饭也吃不下了吧。”莲衣因每天都静静的，有好好地保存体力，此刻依然很精神，搂了我半天，又问，“娘娘是怕吃药吗？”
我无力地点头，恹恹地说着：“他一定又会说一堆大道理，现在烦得不行，心里有团火在烧似的，再叫他气一气，还活不活了。”
“可是……”
“别找他了，我睡会儿就好。”莫名地焦躁，死活不让莲衣找袁卓已来，只是咬牙熬着，强迫自己睡觉。
幸而这晚终于到达江边要换水路，得以在附近的驿馆休息一晚，好几晚没碰床，躺下的那一刻直觉得四肢百骸都碎了似的，懒懒地再不肯起来，耍赖半天强行被莲衣拖起来塞了半碗粥。
而之后疲惫至极的一夜好眠，让我醒来时一度脑中一片空白，竟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此刻何年何月，待缓过神来不禁觉得好笑，可一挪动身子便感觉到四肢的酸痛，这踏实的一晚上，竟把身体的疲劳全勾了出来。
但中午就要从水路出发，当地衙门也一早就来侍驾，我醒后不久莲衣就来为我洗漱穿戴，瞧见我一脸闷闷不乐，温和地笑着：“奴婢本以为娘娘此次出行朝中非议颇多，咱们一路也会被那些地方官员轻待，却是一路来都对娘娘敬重有加，此地衙门更是十分殷勤，调拨了最好的船只供娘娘起驾，据说连您昨晚盖的被子睡的褥子，都是听说娘娘去凌岩山且必经此地后，府尹夫人亲手缝制的。”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应道：“此处距离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虽非富庶之地，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朝廷历来看重最好的关心最穷的，平日极少会瞩目这里，虽说去凌岩山必经此地，可几年才能有人去一次呢，他们甚少见到御驾，当然不管我是宠是衰，都好好供奉着。”
莲衣却道：“娘娘的话虽有道理，可他们的心意也是好的，且何尝不是因为您是皇后，是国母呢？娘娘可不能忘了自己国母之尊。”
我不乐意地晃着她的袖子撒娇：“你说了那么多，还不就是要我接见一下他们吗？可是太累了，浑身都不舒服，你看看我这一脸疲惫，这样的皇后还不吓死了他们？”
莲衣还真细细地来看我，笑嘻嘻道：“奴婢把宫里上好的胭脂水粉都带来了，您还信不过奴婢的化妆手法？”
“莲衣……”使尽浑身解数来撒娇，终还是拗不过莲衣，穿戴齐整后在登船前接见了地方官员，莲衣为我安排了赏赐，谢他们接驾之功，我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敷衍的话，正想要打发他们，府尹却突然跪地请求：“下官膝下有五子，多年期盼想要一个女儿，而贱内终于在昨晚生下女儿，恰恰正是娘娘驾临鄙县之时，这孩子实在是有福，下官斗胆恳请皇后娘娘赐名，以求这孩子健康长命。”
有新生儿出世，我闻言欣然，而求我赐名为孩子祈福，比起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更让我高兴，但问：“是大人夫人所生之女？”
府尹又道：“下官只有糟糠之妻一人，家中并无妾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