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抱紧你的人是他,我想,你一定不会是这种反应了吧?”他的声音里有些受伤的情绪,表情却很冷酷。“可是他有吗?你大概从来没有这样被拥抱过吧?”
“你明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你这样等于是在奚落他!”明蓝趁着他片刻的游神,挣脱开了他,霍然离座。
南庆砰地拍了下桌子,椅子向后一退,也跟着站起来。他张口,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说得清晰而用力:“我是在让你认清一个事实: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别说撞伤他的人是你的父亲,就算是你本人,他也不会介意!就算他想怪你,也会因为爱你而做不到!至于身体上的不便,那更不能成为拒绝拥抱的理由,只要他想,拥抱的方式有很多种。”
他的话刺激到了她敏感脆弱的神经,她不禁口不择言道:“你说得不错,拥抱的方式有很多种,谢谢你让我体验到了其中的一种!原来盲人的拥抱方式都是像南庆先生这样粗鲁的!”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失神的瞳孔在眼眶中无意识地打了个转。她知道,他被击中了。她刚刚要出言补救道歉,却被他截住了话头:“你说得对!像我这样粗鲁的瞎子,原就不配和伶牙俐齿耳聪目明的小姐共用一张餐桌。”
明蓝气鼓鼓地抓起自己的手提包,“南庆先生,账单我会直接付给收银台,现在我要走了!再见!”
明蓝跑出餐厅的大门,正要扬手打车却被一旁候着的阿勇拦住,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什么,边说边为难地冲她微笑摇头。
明蓝不好对他发作,对他又是英文又是中文的一顿解释,可阿勇也是个死心眼,就是始终不放她离开。她一回头,见南庆拄着盲杖站在店门口,表情冷冷的。
“我要回家。”她没好气地冲他嚷道。
“我有说不让你走吗?”他的声音凌厉中透着受伤的感觉,“我答应过江淮,一定会好好地送你回去。你是要我失信于他吗?”
明蓝道:“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去,又没多远。”
“让我的司机送你,”他说,“这并不会辱没你什么吧?”
她不想再和他做无谓纠结,干脆钻进了他的车里。
“……你不上车?”她见他站在原处握着盲杖的南庆,忽然有些不忍。
他先是迟疑,最终却神色一凛,冷然道:“你先回去吧,阿勇回头会来接我的。”
他的态度再次让她稍稍褪去的火气又升腾起来,她跳下车,走到他面前:“这车我不坐了!”
她转身跳上一辆候在餐厅门前的出租车。
南庆没有说话。倒是阿勇有些不知所措,跑到他的耳畔低声询问了一句什么。南庆摇了摇头,转身回到餐厅。阿勇要扶他进去,却被他谢绝了。
她神情木讷地冲着开门的莲姐点头致意。往里走去,却迎上了江淮一双沉静的眸子。
“这么早回来了?”他的眼神里有了些微的不安和关切。
她恹恹地应道:“嗯,吃完就回来了。”
“南庆呢?他的车回去了?”
“我自己坐车回来的。”
他颇为诧异:“你们吵架了?”
他们吵架了吗?江淮的话让明蓝也是一怔:多少年了,她都没有和人争执过什么,竟然会和南庆起了口角。明明之前相处的都还好好的,究竟是什么让她和他都无法忍耐?是了,是他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可又好像不完全是。
也许,他的本意只是对自己的一种宽慰,是太敏感,因此反应过度了。
“原来盲人的拥抱方式都是像南庆先生这样粗鲁的!”她记起自己对他说的话,有些懊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她甚至开始回想当时的情形:他的动作真的够得上“粗鲁”吗?他虽然握紧了她,虽然把她拉向自己,可并不是用的蛮力,她甚至回忆起他这样做时的表情,慎重而温柔。他的所为或许有些不妥,可她就应该用这样带有攻击性的话语来刺伤他吗?
她的手指插入发中,呢喃中,声音带有悔意:“江淮,我好像伤害到他了。”
江淮操控轮椅到她近前:“你不是会有意伤害别人的人。明蓝,如果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就去弥补吧。”
他的话让她下定决心她的手伸向自己的皮包搭扣。刚拿出手机,手机便在手中振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呆住了。
“是他吧?”江淮问,见她愣愣点头,又提醒道:“快接啊。”
她按了“接听”。
“到家了吗?”他的语气平静中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我到了。”她也软下来,“你呢?”
他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说道:“你走了之后我想了想,你说得没有错,是我太鲁莽。我……没有多少和女孩子相处的经历,所以,有时候会做出一些让正常人觉得奇怪的事情。”
“南庆,”她打断他,“别这样为我和你划定界限。”她指的是他称她为“正常人”,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是“正常人”了。这话让她听着难过。
他显然也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轻笑了一声:“其实我也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察言观色’四个字,我就算做不到‘观色’,也该懂得‘察言’。可当时,我的自尊心让我失去了理智,对不起,明蓝。”
明蓝刚想和他也说些歉意的话,却忽然灵光一现。隔着听筒,她仔细聆听着那边的声音,除了他轻轻的呼吸,还有海浪声与风声。
她心里有一种笃定,道:“南庆,你等我过来。”
“你知道我在哪儿?”
“我想,我知道。”她说。
风从露台吹进“4U”餐厅的大堂。纱帘微动处,明蓝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影。果然,南庆还坐在那里。
光线幽暗柔和,勾勒出他侧脸如雕塑般的曲线,头发因为海风的吹拂而略有些蓬松翻起,他的眉目低垂着,眼角处却有些上扬。微微敞开的衬衫衣领里,露出一截银链,锁骨之下垂着一枚方形相片盒项坠。
“明蓝。”他的头转向她,眸子也向她抬起。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明蓝就有些心疼。“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脚步声我听得出来。”他说。
“对不起,”她轻柔地捏了一把他放在桌面上的手臂,“我不该说好了替你庆祝,却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们都是脾气很坏的人?”他似笑非笑,“不过,我刚才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想,比起那个逆来顺受的你,我比较欣赏这个有脾气的你。”
明蓝嘴唇一撅,想笑又想忍住:“那……我们算讲和了好不好?”
“不是讲和,”他举起双手,笑意满面道,“而是我向你承认,都是我的错。”
明蓝看了一眼桌上的餐盘:叹息道:“你怎么什么都没吃呢?”说着,又夹了些菜放到盘子里,端到他手边,“可是菜都凉掉了。要不要,重新点一些?”
他的手指摸到盘子的边缘,小心地把盘子接过来:“不要了,我并不饿。”
“是……被我气饱了?”明蓝俯首认错状。
他“呵”地笑出了声:“你还有这样的自觉?”
“刚才是谁承认都是某人的错的?”她故意转过身去。
南庆摸着桌子角站起来:“我开玩笑的,你可别和我急。”他又道,“你一急,我就……”
“怎样?”她缓缓转过身面对他,小巧的下巴向上扬起,带着些许孩子气的挑衅。
“……害怕。”他低弱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她咬咬唇,主动握了握他的手臂:“真的吗?”
“嗯。”他说,“怕你又忽然掉头走掉、怕你不再回来找我……怕再一次被人丢弃。”
透过手掌,她感觉得到他手臂的肌肉在绷紧,他的恐惧不是伪装的撒娇,而是真实的。
南庆说过,他其实也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她听他诉说过他的身世,虽然不够详尽,却也能体会到他内心深处不时袭来的惶恐和无助。她实在不该因为一时言语上的碰撞便扔下他不管,独自离去。
“南庆,”她真诚地说,“下次我绝不会这样了,真的。”
“我不要你答应我这个,”他虽这么说,表情却很受用,“我也难保会有无理取闹的时候,哪有让你忍耐的道理?我并不想、而且,我也没有权利那么做。明蓝,我虽然害怕你丢下我走掉,可我更怕你会变成一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我们坐下来聊好不好?”她扶他坐回座位。这个男人,总是能在三言两语间触动她心底的某根弦。“南庆,因为你,我也开始越来越讨厌那个软弱的、退缩的我,我想,那并不是真实的我。”
南庆玩味地一笑:“你猜,我觉得你像什么?”
“嗯……可不可以给点提示?”
“一种动物。”他的笑容在加深,“小动物。”
“小猫咪?”
他摇头。
“小白兔。”她心想,自己有点小兔牙,难道是指这个?不对啊,她的牙齿长什么样,他怎么会知道!
他憋着笑,还是摇头。
“小松鼠?”她做出最后的努力。
“拜托,你哪有那么可爱?”他大笑道,“小刺猬还差不多!”
明蓝一脸不服。她拼命忍住想掐他的冲动。
他歪着脖,似乎陷入了遐想,喃喃自语道,“知道吗?明蓝,在我记忆中的你,是一个很有棱角的人。甚至有时,还会张开身上的刺。可是,你却会为了自己所信任、重视的人,袒露你最柔软的一面。这样的你,很可爱。”
明蓝笑着轻哼道:“刚才还说我不够可爱的。”
“虽然不及小猫小兔小松鼠可爱,可在我认识的所有的小刺猬里,却是最可爱的一只。”
“你认识很多刺猬吗?”
“你看不出来吗?我也是刺猬一族的。”他笑道,“当然,不及你可爱。”
“不进去坐坐吗?”明蓝在阿勇替自己打开车门的一刻,侧过身问南庆。
“太晚了,改天吧。”他说,“我刚想到一个好主意,下次你来上吉他课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晚安!”
“晚安,南庆刺猬。”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带着些呆愣的傻气。
他闻到了她口中的香槟酒气,怜惜地抬手抚上了她的唇角,又迅速地把手放下了:“早知道,连一杯酒都不会让你喝了。”他吩咐阿勇将他送至门口,替她按响了门铃。
大门合上的那一刻,她隐约听到了车子发动的声音。
“心情好多了?”江淮在沙发旁,将轮椅转过来面向她。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在刻意等她。
明蓝把包放在沙发上,带着慵懒的笑意,伸了伸腿道:“江淮,你绝不觉得我像刺猬?”
“他说的?”
“是呀,”她下意识地嘟起嘴,“他说他也是刺猬,所以我们才会为了一些小事斗气。江淮,你有没有觉得我脾气很坏?南庆的脾气也有点坏,可是,我就是没法生他气呢!南庆,也是一只可爱的刺猬!”
她的脸红红的,眼神微微迷离,说话的时候还有一点大舌头。江淮也听出来了:她多少是有些醉了。“明蓝,你早点休息吧。”说着,唤莲姐扶她回房。
黎叔替江淮擦完身,退出了他的卧室。
他按了召唤铃,让莲姐进屋一趟。莲姐很快便到了。他问她:“明蓝睡下了么?”
莲姐回道:“睡得可沉呢。”
“知道了。”他说,“莲姐,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她?”
莲姐点点头,把提升机移过来,替他绑上搭扣。
他的身体被一个网兜兜住,随后被机械手臂吊起,缓缓移至轮椅上。
在莲姐弯身替自己绑好轮椅束缚带的时候,他看到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脸困意朦胧的模样。
他心中微怆,歉然道:“你去睡吧,莲姐,麻烦你了。”
莲姐给他搭好搭扣,点头朝门外走,又不放心地回头道:“先生,用不用我陪你过去?”
他摇头:“谢谢你。”
电动轮椅在走廊上滚过,发出低低的声响。只要再向前三米的距离,就是明蓝的房间。
可是,无论江淮如何操控,都无法再前进半米。因为,电动轮椅没电了。
在空荡而黑暗的走廊上,他握着那已经失去效力的操控杆,无力地阖上了眼睛。
他的轮椅不是没有手控的功能,可是,以他的残障程度,根本无法顺利操纵轮椅的方向。
他张口眼睛,只看得到楼梯和走廊的轮廓。房子是那样安静,那静默和夜色一起,几乎要吞灭他。
不是他不想努力、不是他甘愿消沉,而是总有那样的时刻,提醒他活在现实的炼狱里,而不是美好的梦想中。
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虽然他知道,只要他出声,便会有人能助他摆脱困境。可是他一点求救的念头都没有。这一晚、不|——是很多很多个晚上,他都让身边照顾他的人没有办法安枕,别人或许不说什么,可他却不能毫无愧疚。就这样在走廊里坐一夜吧,天很快就会亮的。——他祈祷着:希望到时第一个醒来的,不是明蓝。
清晨,他是被人摇醒的。
那张脸离他那么近,那么美:她穿着雪青色的细棉睡袍,头发还没梳理好,发梢带着些自然的卷曲弧度。落到了他的领口处。
“明蓝。”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
“江淮,”她抚摸着他僵硬的身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的轮椅没电了。”他用右手抵住自己的肺部,几番压抑后才把话说完整。
明蓝落下泪来:“大早上的,你怎么会……”她住了口,蹲下身心痛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别告诉我,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他没有回答他,而她也等不及他回答,便推他回了卧室。
扶他上床、量体温,喂水,吃药……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只有不停从眼中溢出的眼泪让她不似一个专业的护士。
他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解释。只觉得心里既安慰、又充满悲哀。
“都怪我不好,”忙活完之后,她坐到了他的床沿上,“我只顾自己交朋友,却没有把你照顾好。连你的轮椅快没电了,我都没有留意到。”
“别傻了,”他的喉咙稍稍润了些,“只是不凑巧罢了。”是的,他们之间便是有这些“不凑巧”——这三个字,让他自己听了也心酸。
“江淮,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她不解地问。
“我……”他的眼神闪烁,“昨晚你喝醉了,我想去看看你有没有事。对不起,还是反过来给你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