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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修鱼堡

到了站,修鱼稷带着皮皮从站台上下来,依然经过一个球形大厅,不过要宽敞气派得多。出了大厅仍是一个石彻的甬道,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就像春运时期的火车站。

皮皮仔细打量,发现大多数是身形魁梧、蓄着胡须、别着腰刀的狼族,中间夹杂着小个头大眼睛的蚁族,还有一些个头中等、相貌奇特、说不清来路的族类,有花姿招展、服饰华丽的,也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有潇洒走在前,身后跟着一排随从的;也有背着包、扛着货、提着袋的;有牵着马、推着小车的,也有拎着一串山鸡、携家带口的……皆川流不息向洞口走去。

一位马脸长鼻的妇人从皮皮的身边经过,皮皮友好地“嗨”了一声。妇人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忽然张开大嘴,露出一排锯齿般错落的尖牙,向她“嘶嘶”地叫了两下,把皮皮吓得一抖后,傲然地拎着长裙走开了。

皮皮转头又去看一位长着六只手的男子,怀疑他是某种爬行动物,头被修鱼稷拍了一下:“不要盯着人家看。”

出了洞口,面前豁然出现一道石砌的牌坊,上面刻着一尾鱼,四周环绕着五彩的纹饰。皮皮仰头仔细地看了看,没找到文字,问道:“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修鱼稷点点头:“这里是修鱼堡。”

西边有村落,难怪家麟从飞机上下来时说看见了灯光。

青石板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木楼。间杂着一些燕尾式的青砖瓦房、杉木板搭成的商铺、树皮制作的招牌闪着磷光。松油灯无处不在,以致整条街都弥漫着浓郁的松油味。

狼族跟狐族一样,只用口头语言。街上没有任何文字、没有街名,没有门牌号、商铺也没有店名。不过整体看去,与人类普通的村落没太大区别。

修鱼稷带着她在街道中走了一会儿,拐入一条小巷,推开门,走进一家院落。

“这是你的家?”皮皮问道。

“嗯。”

院子不大,门廊很高,适合修鱼稷这类平均身高一米九的狼族。他将皮皮引入一间厢房:“你住这里。”

屋子很宽敞,地上铺满兽皮,像猎户之家。靠窗一张式样简单的木床,上面垫着厚厚的皮毛,铺着一床灰色的毯子。室内陈设和人类没什么不同,有桌有椅,还有柜子。墙上涂满了画,各种鲜花各种植物,色彩十分鲜艳。

皮皮暗想,这不大像是男人的房间啊。

就在修鱼稷捻亮桌上的松油灯时,她看见了一样奇异而熟悉的东西。

一本书。线装书。

借着灯光仔细一看,是本《高常侍集》。纸页泛黄、年代久远、封面掉了一半、显然被人多次翻阅。

“你识字?”

“不识。”

“那你怎么读书?”

“这是以前狐族人留下的书,”他轻声道,“有位朋友帮我读。你识字?”

“当然。”

“我朋友说上面的字是古代的,现在流行的汉字是另一种样子。”

“这是繁体字。”皮皮翻到其中一页,信口读道:

“雪净胡天牧马还,

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

风吹一夜满关山。”

他一面听一面走到了她身边,挨着她的肩膀,将头凑过去看书上的字。皮皮只觉半个身子都紧崩起来,仿佛随时会被袭击似地,念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都有些发抖。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隔着银色的锁子甲感觉不到他的心跳,个子太高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的声音很好听。”他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安,走到桌子的对面坐了下来,“你来了,我感到梅花吹进了这间屋子。”

“啪!”

皮皮被他的文艺腔吓得一抖,书掉到地上。

他弯腰拾了起来,递给她。皮皮接过书,将它放到桌上。

修鱼稷忽然向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双手抓了抓皮皮的头发,将唾沫抹在她头上,好像一个理发师在给她上摩斯。

“你、你干嘛?”

“这是我的气味,给你做点记号。”

“怕、怕我跑啊?”

“跑不了。”他淡淡地说,“很晚了,睡吧。”

皮皮心想,如果这屋子的主人会读汉字,她一定是人类,也许像自己一样被他劫持,不知为何又离开了。

“你的朋友……是龙族?”

“她叫丁丁,蚁族。”修鱼稷道,“是一位翻译家,懂很多种语言。”

皮皮心中一震:“丁丁?伐木家的丁丁?”

“对。”修鱼稷道,“她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她说——她的日子快到了,不想死在这里,我就让她离开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是遗憾的。

“每当出门打仗,我都会来这里,让她为我念一首诗。有时候我会跟着她一起念,念好几遍,她会给我讲解,纠正我的发音。每当走出这个门,我都感到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

而他的目光深深地定在她的脸上:“你也会帮我念的,对吗?”

Oh My God! 皮皮在心中惨叫,修鱼稷抓我过来,是让我当他的书童!

这一夜虽然充满了惊吓,皮皮还是睡着了。毛茸茸垫子,暖和的被子,在这没有人迹的沙澜,就是天堂。

皮皮在舒适的同时又陷入到另一种惶恐:跟着贺兰觿,至少知道他的目标,他的计划。跟着修鱼稷,下一步会遇到谁,干什么,去哪里——完全没底。文艺不等于文明。修鱼稷可以在喜欢诗歌的同时兽性大发。相比之下皮皮宁愿他一直保持狰狞的一面,至少让她时时警惕。

醒来的时候,太阳透过窗隙正照到皮皮的脸上。

屋内十分明亮,空中飘着一股淡淡的松香。离开C城不过短短四天,这柔软的枕头、暖和的被子让她有一种久违的安全与宁静,恍惚间还以为是回到了家。可是,昨天早上还言笑晏晏的家麟已经不在人间了,那个千呼万盼的贺兰觿带给她的不是希望而是骗局。这是一趟走向死亡之旅,不但葬送了自己,还葬送了朋友。皮皮越想越觉得家麟死得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愧疚加绝望,一时心痛如割,泪流满面。哭了好一会儿,方从床上爬下来,穿好衣服,拉开门溜了出去。昨天除了两把白蛆她什么也没吃,肚子很饿。

大街上十分热闹,各种小贩、各种声音。有卖山鸡的,有卖死鹿的,有卖水的,有卖干果的,扯着各种皮皮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吆喝着。

皮皮溜达了一圈,没有人卖熟食,包子、馒头、花卷什么的根本没有。大家都是兽,都吃生肉。她想买干果,栗子、松仁之类倒是有卖,但她没钱。大家都用一种硬邦邦的红色豆子进行交易,或者一物换一物。皮皮身上倒是有几样可以拿来换的东西,但她舍不得。上飞机前金鸐说了一大堆去沙澜的禁忌,什么一个月内无法回收的东西都不能带之类。后来皮皮反复恳求贺兰觿,才勉强同意带些铜铁之类的工具,但不能多。皮皮千挑万选,带的都是精品。

最后她终于用一把水果刀跟一位黑脸小贩换了一小包松仁。也听不懂他的话,用手比划着完成了交易。末了小贩还好心地送了她一杯果汁。

松仁下肚,对付个半饱,皮皮正要往回走,忽听对街有个男人说道:“田田你去西街找你姐夫,就说水哥向他借把斧子。”

有人应了一声走了。皮皮循声看去,是个蚁族的男人,脸上有两撇八字胡,正在自己的小铺子里擦桌子。皮皮连忙跑过去叫道:“大叔!大叔!”

那人怪眼一翻:“大叔?我才十八天,有那么老么?”

“大哥,向您打听一件事。您认得嘤嘤吗?”

“什么嘤嘤、嗡嗡的,不认得。”

皮皮想起蚁族寿命不长,人数众多,就是兄弟姐妹也不一定彼此认得,于是道:“是伐木家的嘤嘤,一个很有学问的女生?”

“哦,那个嘤嘤啊,”那人道:“倒是有听说,狐史专家,对不对?”

“对对对!能帮我联系她吗?用你们的网络?”

“哪要这么麻烦,她姐丁丁就住在附近,找她姐问一下不就行了?——哦,想起来了,上次她来我这的时候就说日子不多了,现在恐怕不在了吧?”

“已经去世了。”

“嗯。”

“那大哥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嘤嘤吗?”

“可以。”他问,“你想通过什么频道联系?”

皮皮有点摸不着头脑:“都有哪些频道?”

“有公共频道,有私人频道,还有特快加密频道。公共频道就像龙族的报纸电视,内容打上去,人人都看得到。私人频道就像写信,只有彼此可以看见。特快频道就是加密后以最快速度送达。服务不一样,价钱也不一样哇。”

“我要特快频道。”

“五十颗红豆。”

“用东西换,”皮皮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指南针,“这个行不?”

“对不起,我只收豆子。”

皮皮叹了一口气,笑道:“那我弄到豆子再来找你。”

“行。”

皮皮转身向店外走去,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大哥您这铺子做什么生意?”

“婚介。我叫水水。这铺子叫‘水水婚介’——小姑娘,有对象吗?”

皮皮第一时间窘了。

那人见她脸红,以为生意来了,脸一下子笑开了花,忽从抽屉里捧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里面是一张张薄薄的木片,一面翻一面问:“你喜欢什么族的男人?我这里有狼族、狐族、蚁族、蛇族……如果姑娘你喜欢重口味也不介意异地恋的话我还有熊族、豹族——”

皮皮以为这里的相亲跟人间的相亲网站一样,都有照片可以挑选。不料低头一看,册子里全是一张张的手印,还有与之相配的爪印,一时间好奇心大起:“你们相亲只看手么?”

“对。各族有各族的相貌,同一族都长得差不多,脸对我们没什么吸引力,我们只看手。你看这只手,无名指长于食指,这就是优点、就是帅哥、双商都高。——来我这里登记的客人男多女少,女生供不应求,怎么样,帮你登记一下?”

皮皮心想,如果我登记了,照顾了你的生意,你也照顾照顾我吧。于是点头:“行。”

那人拿出一只墨盒,让皮皮伸出一只手往空白的木片上一按:“好了。……对了,你是什么族?”

“……龙族。”

“龙族?稀罕啊!姑娘我保证你的信息在网上一公布,就有大把男人追你!你就瞧好吧!对了,你变形吗?”

“什么?”

“你会不会像狼族那样变形?”那人道,“会的话,最好给也给我一只前爪的爪印。”

“变不了。”

“那就给我一束头发吧。相亲这种事,身体的气味也是重要的参照物哇。”

皮皮想起昨晚修鱼稷往她头抹了口水还没有洗,也顾不得许多,用刀割下几根递给他。那人认真地将头发挽成一小束,贴在木片上,口里道:“好呐,资料齐了。有信儿我通知你。你住哪儿?”

皮皮指着街对面:“我就住在丁丁的屋里。在那个巷子,往左第三家。”

“那不是修鱼稷的院子么?”

“对。”

水水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八卦,半笑不笑地道:“知道了。”

皮皮站着不肯走,瞪大眼睛请求:“水水大哥,我需要联系一个人,真的很着急……您能通融一下吗?”

“也罢,”水水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在我这登记了,算是我的客户。想给嘤嘤发什么消息,我帮你,费用先欠着,等你有了还上。”

“真的?大哥!您太好了!”

“以后有什么好闺蜜也想征婚的,记得找我喔!”

“肯定呀!大哥,请您告诉嘤嘤,两件事:第一,请务必找到小菊,送她去安全的住处。第二,皮皮在修鱼稷家,让她尽快来找我。”

“知道了,马上去发。有回复通知你。”

“谢谢!”

皮皮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来到修鱼堡的感觉就像是出了国,语言不通、文化不通、货币也不同。狼族生性残忍,一族之内竞争激烈,部落之间斗争频繁。这修鱼稷一口的文艺腔绝不代表多愁善感。恰恰相反,昨日一战,他利用金鸐对自己的不忍之心将之打成重伤,正是冷酷无情的写照。

如果被软禁在修鱼堡,狼族中最有可能帮助皮皮的人就是三姑娘修鱼清。不知道嘤嘤和她联系上没有。借助五鹿原与修鱼清的关系让她保护自己或帮自己逃亡,还是有指望的。

皮皮一路走一路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手中没有夜光犀,她失去了与狐族谈判的筹码。为了替家麟报仇,找到失踪的贺兰静霆,她需要利用狼族的力量,同时手中还要有一样能制衡狐族的东西……想到这里,眼中忽然一亮:

那枚戴在修鱼亮手中的戒指!

皮皮回到丁丁的小屋时,发现屋门是敞开的。

她记得很清楚走的时候把门关了,难道修鱼稷回来了?

走进屋内,房中无人。她发现房间的西面还有一扇门虚掩着,走过去轻轻一推。

里面居然还有一间房,比丁丁的这间更大更宽敞。靠北的墙壁上钉着几排木架,密密麻麻地摆着一些瓶瓶罐罐和动植物的标本。当中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有台老式的显微镜以及两排试管。有个人背对着她正用放大镜观察着手中的一只巨大甲虫。

那是个高个子女人,穿一袭浅蓝色的丝袍,式样简洁,手工精致,一直拖到脚踝。

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皮皮,嘴角一弯,恬静地笑了。

皮皮好奇地打量着她,问道:“你是——”

女子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堆话,皮皮听不出是哪种语言,只觉类似法语,发音部位总在口腔前部,元音饱满,辅音有力,显得清脆明快。

见皮皮听不懂,她放慢语速夹杂着各种手势又重复了一遍。皮皮双手一摊,还是摇头。女子只得耸耸肩,坐下来拿起放大镜继续研究甲虫。

见她如此坦然,想必是这里的常客,且与丁丁关系非浅,皮皮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修鱼稷进来了,看见她们,微微一怔:“你们都在?”

他用狼语先跟女子说了几句话,大约是介绍皮皮,然后对皮皮道:“这是我三妹修鱼清。她只说狼语。狼族的女人——尤其是未婚的——多半不懂汉语。”

皮皮心中一喜,正愁如何找到三姑娘,她却送上门来,可惜语言成了大问题。狼语是口头语,没有既定的文字,若无高科技助力无法远距离传达。而这三姑娘偏偏喜欢异地恋,难怪需要丁丁这个翻译家。三姑娘想说的话需要丁丁译成蚁族网络通行的中文发给懂汉语的五鹿原,两人的恋爱才成为可能。

“你妹妹……也住在这里?”皮皮问道。

“她还没出阁,跟着她妈住在我父亲的院子里。”修鱼稷道,“她喜欢生物,我出去的时候会帮她采集一些标本,弄来的东西就存放在这间屋里,所以她经常过来。”

“相当于是她的……实验室?”

“对。”修鱼稷将她往门外一拉,似乎害怕打扰了妹妹的研究,“吃饭吧。”

皮皮只吃了一小包松仁,当然不算饱,将门掩了,跟着修鱼稷回到丁丁的房间,见桌上摆着两只鸡腿,烤得焦黄,冒着浓浓的香味,一旁放着一碟红枣,顿时垂涎三尺。

狼族只吃生食,能把两只鸡腿烤一烤,待客也算周到了。皮皮道了谢,拿在手中狼吞虎咽。没有盐没有胡椒的鸡腿只有最原始的香味,皮皮吃到一半,想起两只鸡腿全吃光是不是不大礼貌,于是举起剩下的一只,问道:“很好吃,你要吗?”

他默默地观察着她:“不要,都是你的。”

她三下五除二,吃得只剩下光光的骨头,连关节处的软骨都一一咬脆咽进肚中。

“一会儿我要去见我父亲,你也来吧。”

皮皮正在吃枣,愣了一下,这么快就打入狼族内部参拜狼王,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啊。于是看了一眼修鱼稷,发现他从神态到语气都不容置疑,刚才那话,根本不是问句。

“那个……不怕我是间谍?”

“你怕不怕被三千只老鼠活活咬死?”

在打猎的路上,嘤嘤曾经告诉皮皮狼族有许多残酷到充满想象力的刑法,皮皮嘴里含着颗枣,听修鱼稷这么一说,差点噎住,只得用力点头。

狼王修鱼亮的府第座落在修鱼堡的最北端,是这个小城最壮观的建筑。气派的大门,高高的拱顶,四角有四个尖尖的哨塔。离修鱼稷的小院步行有十五分钟的距离。

修鱼稷说,这是个小型的家庭聚会。基本上每隔几天就有一次,族人过来议事或者汇报战况,让她不要紧张。皮皮不了解狼族的风俗,以修鱼稷的地位,开会带个跟班也很正常。鉴于自己已被软禁,目前的方针是八个字:少问多看,见机行事。

两人走进院内,远远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一角的冷风中吸烟。

“老四。”修鱼稷打了个招呼。老四将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向他们走来。

“老六。”他打量着皮皮,笑道,“这姑娘我见过,几时抓到的?”

皮皮微微一怔,忽然想起这位“老四”就是那天追杀五鹿原的三个狼人之一,老二修鱼崐被五鹿原杀了。还有个老四叫修鱼峰,老九,叫修鱼峻。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修鱼稷问道。

“要不是她偷偷躲在草里射了一箭,二哥不会死,五鹿原也跑不掉。”修鱼峰警惕地看着皮皮,“她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听出他语带不敬,修鱼稷目光陡寒:“因为我喜欢箭术好的女人。”

修鱼峰打量了皮皮一眼,挖苦的语气更浓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小心人家把你卖了。”

“非我族类?什么意思?”修鱼稷向前走了一步,几乎与他脸对着脸,“你是在讽刺我不是纯粹的狼族吗?”

“哪里是讽刺?这就是事实好么。”修鱼峰抱臂冷笑,目光更加挑衅,“以为崐哥、睿哥死了你就能顶上?我押一万颗红豆你没戏。”

“我没戏,你更没戏。”

“杂种。”

修鱼稷忽然出手,猛地将修鱼峰推了一个趔趄。修鱼峰连退三步站住脚跟,抽出腰刀就要砍,一个人影忽然冲过来,将修鱼稷往大门处一拉,叫道:“老六,老六!你跟他一般见识?”

说罢一口痰吐在地上,冲着修鱼峰吼道:“有种别窝在家里你也出去打啊!耍嘴皮能耍上老二的位置,那我早就是老二了,还轮到你?”一回头瞥见皮皮,很友好地“嗨”了一声,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修鱼筀,老七。”

“关皮皮。”

大厅里坐了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首座上的狼王修鱼亮和他的妻子方雷燕看上去四十来岁。皮皮觉得修鱼稷的体格已够魁梧,但修鱼亮的块头比他还大一号,虎背熊腰,眼似铜铃,密密麻麻的络腮胡一直垂到胸前。方雷燕的体格亦十分壮硕,眉眼与修鱼清相似,只是轮廓更硬朗些,一看就是一对母女。

余下的人,皮皮认得的有方雷奕、参与追杀五鹿原的修鱼峰、修鱼峻、以及刚刚认识的修鱼筀。他们的身边,如果已婚,都坐着自己的妻子,个头长相各异,还有六只手的,一看即知不一定全是狼族。皮皮听嘤嘤说,狼族不大介意与异族通婚,虽然贵族多半不会这么做。狼女在族中地位颇高,自幼习武,可冲锋陷阵,议事也有发言权,这样一看,果然如此。

修鱼稷简要地汇报了昨天与狐族的战况以及两位主将修鱼睿、修鱼冰之死。方雷燕的脸上浮出一丝悲伤的神色,但她高傲地抬起头,很快就镇定了。

“也就是说——我们这边死了二十几个,狐族那边只有一人重伤?”一位坐在方雷奕左侧的黑衣大汉道,“这一仗是怎么打的?也太丢人了吧?”

“杀死三哥的那人不肯报出名头,据蚁族过来的线报,他是狐族的储君贺兰觿。”修鱼稷道。

果然是个响当当的名字,众人开始交头接耳。

修鱼亮缓缓地道:“贺兰觿?你确定?”

“不确定,不过从长相和武功上看,和我们以前掌握的资料很相似。”修鱼稷看着大家,“我们谁也没见过这个人。听说他一直生活在南岳,已经有几百年没回北关了。这次回来,而且有金鸐的陪同,我猜他是来帮金鸐复仇的。”

一时间,桌子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贺兰觿怎么会跟金鸐混在一起?沙澜族不是被狐帝驱逐的吗?金鸐应当恨贺兰觿才对哇。”

——“天知道蓄龙圃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真永之后,贺兰觿也被狐帝驱逐了,他和金鸐联手很正常。”

——“不管这人是不是贺兰觿,替三哥、七妹还有死去的二十几个兄弟报仇是第一位的!”

——“狐族在沙澜还有一批旧部,金鸐是个隐患,必须除掉!”

——“必须把贺兰觿抓回来!”

终于,坐在修鱼亮左手边的一位金鱼眼汉子清了清嗓子,道:“三军不可无帅,群龙不可无首。老二不在了,修鱼峰,以后出门作战的担子就要落到你的身上了。”

此话一出,一屋子人都安静了下来。

很多人脸上都露出不服的表情。论能力论功夫,狼族的二号人物去世,应当由三号人物修鱼稷接替。修鱼稷死掉了,才会轮到修鱼峰。

金鱼眼汉子一脸威严,似在族中颇有地位。话一出口,竟无一人敢扬声辨驳。

皮皮知道自己是这屋子里唯一的陌生人,不想引人注目,一直半低着头。她悄悄地瞄向修鱼亮,见他的左手中指上果然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当中镶着一颗蓝色的珠子。思考时,他会习惯性地用手转动那只戒指,仿佛能给他带来灵感似的。

修鱼稷忽然沉声道:“三叔,您这话,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说来听听。”

“我为什么不能接替三哥,带兵作战?”

“你跟何人战?”

“狐族。”

“你母亲是什么族?”

修鱼稷的背蓦然挺直,额上青筋暴起,一只手用力地握着。三叔只当没看见,冷笑一声,继续道:“不觉得这种事……你需要避嫌么?”

“如果想避嫌,我根本就不会去,”修鱼稷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更不会重伤金鸐。”

屋中的气氛陡然凝滞,空中有一股奇异的酸气,一种攻击性的气味。

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有赞同的,有反对的,也有不想得罪人、不愿意表态的。

“只是重伤?以你的水平,明明可以杀死他,是你下不了手吧!”三叔不依不饶地道。

修鱼稷“砰”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三叔——”

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打断他,方雷燕发话了:“稷儿,坐下。”

修鱼稷的喉咙咕噜了两声,坐了下来。

“三弟,”方雷燕淡淡地道,“狼族以武定位,老二这个位置,谁的武功高就是谁的,这是族里定下的铁规矩。稷儿的母亲固然是狐族,但他的父亲是狼王,他在狼族出生,狼族长大,说的是狼语,替狼族出战,立下赫赫军功。你说他不是狼族,不配当老二,我不同意。相信在座的各位也会觉得不公。作为狼族的一员,阿稷非常出色,我为他感到自豪。”

修鱼稷的拳头松了松,目露感激之意。

皮皮呆呆地看着方雷燕,心道,好家伙,方雷氏果然是外交世家,这话说得太响亮了。

“稷儿,你过来。”修鱼亮忽然道。

修鱼稷走到父亲的身边,修鱼亮将手中的戒指摘下来,递给他,“老二,把贺兰觿抓回来。要活的。”

在场所有的年轻人都以艳羡的目光看着那枚戒指。因为它戴在修鱼亮的手上已经几百年了,几乎算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摘下它,交给谁,意义重大。修鱼稷身世特殊,得到这枚象征权力的戒指,有种特别恩宠的意味。

庭院中,人渐渐地散了。

修鱼稷对皮皮说:“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罢走到修鱼亮面前,垂首:“父王。”

狼王肥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我给你的戒指——要妥当保存。”

“父王之物,便是孩儿心爱之物。”

“你错了,这不是我的东西。”狼王淡淡地道,“这是你母亲的戒指。”

修鱼稷微微一怔。打他出生那天起,狼王就对他的母亲只字不提,好象这人根本不存在。上行下效,渐渐地在公共场合谁也不提,成了禁忌。

但这并不能阻止小道消息的泛滥,该知道还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从别人的眼神里知道了。

“是金泽送给她的。”

“……”

“你可知道沙澜狐族为何被驱逐?”

“据说是得罪了青桑?”

“我听说——你妈胡言乱语的时候告诉我——是因为这个戒指。戒指里藏着狐族的一个重大的秘密。”

修鱼稷凝视着手中那枚发着幽幽蓝光的戒指,蹙起了眉头。

“抓住贺兰觿,问问他,这戒指究竟有什么用。”

随从牵来了白马,但皮皮说,她更愿意和修鱼稷一起散步回去。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肩头,石板路上泛着青苔。一队人马越过他们向东驰去。为首的是穿着铠甲的修鱼筀,他在马上叫道:“六哥,我去巡逻!”

修鱼稷点点头,目送马队绝尘而去。

“能看看你的戒指吗?”皮皮故做好奇地问道。

修鱼稷摘下戒指递给她。

纯银的指环上打着龙纹,双龙戏珠地托出一枚眼珠般大小的湛蓝珠子,就在青天白日也幽幽地泛着蓝光。非珠、非石、非玉。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纹路。

“你认得它?”修鱼稷随口道,“我父亲说,这是狐族的东西。”

“没见过。”

“有人说这是夜明珠,因为夜晚会发光。”

“从质地上看,不大像珍珠。”皮皮将戒指还给他。

“我也觉得不是。比珍珠硬,而且非常耐磨。”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了一会儿,修鱼稷又问:“你在贺兰觿身边待了多久?”

“前后加在一起四、五个月吧。”

“狐族是一夫一妻制,通常妻子死了丈夫才可以再婚,所以狐族的男人不轻言嫁娶。”

“你的论点是——”

“他应当是喜欢你的。”

“你觉得他喜欢吗?”皮皮苦笑,“他要是真心喜欢,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接近我、带走我?”

“这点我也想不明白。”修鱼稷淡淡地说,“如果他真的在乎你,还派你过来做奸细,代价也太大了。除非你真的很能干,让他很放心。”

“所以你认为我是奸细?”

“如果你是,你会被三千只老鼠活活咬死,我消灭了奸细;如果你不是,祭司大人惦记你,会来这里找你。”

他幽幽地笑了:“你看,关皮皮,有你在手,我是双赢。”

“为了证明我不是奸细,我也表个态,”皮皮也笑了:“祝你马到功成,我现在就想找贺兰觿算账。”

他瞥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明显的怀疑,但也不愿与她较真:“狼行千里吃肉,马行千里吃草。我会满足你的愿望,到时候可别后悔哟。”

“我不会。”皮皮的声音很果断。

“既然你我目标一致,你又愿意当我的助手,可不可以告诉我贺兰觿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他?”

皮皮沉默了一下,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代价。”

“代价?”修鱼稷身形微微一滞,“饶你不死就是代价。”

“你觉得我怕死吗?”

他哼了一声,道:“什么代价,说来听听。”

“你手上的戒指。”

他皱起双眉:“如果你只是喜欢戒指,我有更好看的、也有更贵重的。”

“我就要你手上的这只。”

“不行。”

“请恕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皮皮昂首挺胸,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目光无所畏惧。

修鱼稷“呵”地一声笑了:“沙澜就这么大,遍地都是蚁族的网络,我就不信找不到贺兰觿。”

“咦,你看——”皮皮忽然指着街边的一角。

那里有个四、五岁的男孩,看面相是蚁族。头很大,超出了比例,像得了巨型肿瘤。最最令人恐怖的是他的头顶上长出一根类似树枝一样的东西,上面有一团类似蘑菇的球状物。男孩半闭着眼睛,茫然地向树林走去,状如僵尸。脚边不远处有一道半人高的水沟,他好像没看见,径直地向前走。

“喂!小心!”皮皮拔腿追过去要拉住他,却被另一只手用力地拽了回来。

“那边有个小孩——”皮皮急道,修鱼稷喝道,“别碰他!”

于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男孩跌进了沟中。修鱼稷让皮皮站住不动,自己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往沟里一扔,一股浓烟冒了出来。皮皮惊呆了,冲过去一看,沟里一团火烧得正旺,火苗早已将男孩吞噬,只有一个黑黑的人影在火焰中挣扎。

皮皮不禁冲着修鱼稷吼道:“哎!你干嘛!你……你想活活烧死他?”

“他已经死了。”

“明明是活的,还能走路!他爸妈在哪?我们需要通知他的家长!”皮皮被浓烟呛了一下,嗓子都嘶了。修鱼稷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街对面,好象这烟气会传染似的。

“这是蚁族中的一种流行病——叫‘僵尸症’。”修鱼稷道,“别看他可以活动,但命令他活动的不是他的大脑,而是他头上长出来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是什么东西?”皮皮的心砰砰乱跳,方才的场景恐怖之极。

“不知道。——这是最近一年发生的事,开始只有两、三例,非常罕见,渐渐地越来越多,一家一家地死掉,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蚁族人多,寿命又短,大家都不在意。我三妹对这个感兴趣,正在研究它的病因。”

“该不会爆发什么流行病吧?”皮皮道,“你确定只在蚁族中流行?别的族类没有传染?”

“目前所知,没有。每次出门我妹都让我留意,看看别的族类是否也会感染。”

皮皮不淡定了:“有没有想过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你们怎么办?”

修鱼稷瞥了她一眼:“什么怎么办?”

“大规模的传染病啊!脑膜炎、肺结核、SARS、鼠疫、疟疾、天花、血吸虫……这是我们龙族的传染病。每暴发一次,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我又没有去过你那边,怎么可能听说?”

“万一传染病暴发,你知道怎么隔离、怎么转移、怎么离开这里吗?”

“皮皮,”他淡淡地道,“万一你说的这个暴发了,我们哪也去不了。”

她愕然:“为什么?”

“沙澜的四周环绕着一片巨大的水域,很浅,大部分是沼泽,我们叫它‘潼海’。远古时候,蚩尤为了迎站黄帝曾在这里集结四方凶兽及各种妖魅,从中挑选精锐以备出征。半数以上跟随蚩尤出战,剩下的都是些狂野嚣张、不服管教之辈,它们互不相容大打起来。以至于尸横遍野、流血成河、白骨如山、同归于尽。群凶之血流入潼海,滋养了水中的凶兽。后来狐族想在这里建立领地,发现太不安全,狐帝于是用法术将凶兽尽数引到蓄龙圃的流光河……”

“所以这些凶兽是生活在淡水中的?”

“是的。”

“金泽获罪之后,狼族闻讯大举进攻,一直打到潼海。为了保住蓄龙圃,青桑请求狐帝释放流光河中的凶兽。这些水兽回到潼海,将正在战斗中的狼族吞食殆尽,我们只好退却。于是在沙澜与蓄龙圃之间就有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皮皮想了想,问道:“这些水兽只攻击狼族不攻击狐族?”

修鱼稷点点头:“因为长年受制于狐帝,它们普遍惧怕狐族,只要不是故意挑衅,不会主动攻击。经过多年的繁衍生息,凶兽越来越多,遍布整个水域,对我们狼族来说,沙澜渐渐变成了一座孤岛。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其它的族类呢?”

“这些凶兽胃口巨大,天上地下,什么都吃,只有蚁族偶尔可以进出沙澜,会从外面贩货进来。他们的水木寒山网通过水草也可以延伸到外面的世界。”

“环境这么封闭,狐族也退出了,你们的汉语是从哪里学到的呢?”

修鱼稷的汉语发音有些怪,一听就不是母语,但语法是正确的,词汇文白夹杂,基本上是白话文。

“我们通常会雇佣蚁族的人当我们的翻译,或者是语言老师。但这也存在着很多麻烦,因为他们学会一门知识要用十几天,最多也只能教我们二十天就要换人。经常需要一整个家族的人前仆后继进行教学……”

皮皮觉得这种现象闻所未闻,鉴于蚁族只有四十天的寿命,细思下来也全在情理之中。

“你说你是从飞机上跳下来的?”他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对。”

“也就是说,办完了事会有飞机接你们回去?”

“不会,飞机降落需要跑道。”皮皮想了想,“这里全是山地,除非用……直升飞机。”

“直升飞机?”

“就是一种可以垂直起落的飞机。”

“贺兰觿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打算怎么回去?”

皮皮摇头。

“他有没有带来什么特别的东西、设备?”

皮皮迟疑了一下,想到了那枚夜光犀,但她继续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修鱼稷转动着手上的戒指,“你为什么要这只戒指?它有什么用途?”

皮皮两眼看天,拒绝回答。

她不知道戒指的用途,却知道戒指中的珠子是什么。

那是一颗魅珠。

虽然她见到的魅珠都不发光,但从形状、质地和上面的纹路来看,肯定是一颗魅珠。

接下来的五天,皮皮一直住在修鱼堡内,日子过得很平静。每天早上天刚亮,修鱼稷会过来和她一起吃早饭。然后带着人马去深山搜索贺兰觿。大多数时候空手而归,据他说只碰见过两次,双方厮杀得十分惨烈,主管兵权的“三叔”不肯给他足够的人手,贺兰觿还是逃脱了。修鱼稷晚上回到小院,如果皮皮屋里的灯还亮着,他会敲门进来,和她聊聊一天的战况,身上带着伤,但很干净。

这期间皮皮只见过修鱼清一次,企图告诉她五鹿原正在想方设法见到她,为了说清这件事,她在纸上画了一只狼,又画了一双翅膀,各种手势、各种描绘,修鱼清看了,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叽哩咕噜地解释,皮皮完全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央求修鱼稷翻译,只觉牛头不对马嘴。两人费劲地交流了半天也不能确信修鱼清听明白了没有。当晚皮皮找到水水请他帮忙,不料水水也不懂狼语,说是学“二外”太花时间,整个蚁族也找不出几个人通晓三门语言,皮皮只得做罢。再想联络三姑娘时,修鱼稷却说她不会过来了,因为马上要出嫁了。

剩下的时光皮皮会去街上溜达,修鱼稷给了她一些红豆。皮皮于是去“水水婚介”把上次的账还了。水水说一直没收到嘤嘤的回信,皮皮于是又发出一封:“请告五鹿,三姑娘七天后出嫁,东西在修鱼稷手中。”又过了两天,终于收到回音:“知悉。小菊在安全处照顾金鸐。我即日启程。”

趁着每晚修鱼稷过来聊天,皮皮抓紧机会给他“讲课”。修鱼稷对人类的生活非常好奇,话匣子一打开就问个没完。刚开始的几天他还有些羞涩,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无知,随着两人关系越来越熟,他已不满足于东问一句西问一句,要求皮皮像蚁族那样“系统开课”。皮皮于是干脆拟了个提纲:

第一天,日常生活。

第二天,交通与科技。

第三天,教育与职业。

第四天,信仰与战争。

第五天,音乐与文化。

在四年运送狐狸的生涯中,皮皮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旅途中度过的。漫长的火车、颠簸的大巴,再不健谈的她也成了聊天的高手。做生意离不开讨价还价,她学会了沟通、协商也知道妥协、合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只要你找到它。比如说修鱼稷,把他定位成“狼族的青年领袖”那就对了。青年领袖喜欢出征、喜欢挑战、喜欢新奇、喜欢领导族人开天辟地打江山……皮皮投其所好,向他讲起了精彩丰富的大千世界:穿越群山的隧道,跨越江湖的大桥,天上的热气球,无人驾驶的汽车——

“比马还快?”他听得津津有味。

“快多了。”

“不吃草?”

“不吃。吃油、吃电。”

“什么……是电?”

“这个——说来话长。”她拿出一张纸给他讲解,什么是电荷,什么是电子、质子、中子,什么是电流,什么是电压,什么是电池……所幸初中物理她还记得个大概。看着修鱼稷认真的样子,皮皮油然升起了一种去大山支教的成就感。

到了第六天,修鱼稷忽然说:“今晚不讲课了,给我读首诗吧。”说罢递给她那本《高常侍集》。皮皮翻了翻,将书放到一边:“里面的诗你都读过很多遍了,不如我给你背首新的吧。”

“你很博学,”他说,“请。”

皮皮微微一笑,朗声诵道: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低眉垂首,态度虔诚,在心中默默跟着她诵念。没向以前那样问她每一句是什么意思,她也没有讲解,似乎这千古名句可以直达狼心深处。

皮皮带着他吟诵三遍,修鱼稷忽然抬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皮皮,你从哪来?”

“C城。”

“C城的……什么地方?”

皮皮用目光探寻他的意图:“闲庭街。”

“街上……都有些什么?”

“房子。大大小小的房子。当中有个很大的街心公园。每天早上热闹极了,有很多老太太在上面跳广场舞。”

“广场舞?”

“那,就是这样——”皮皮摸仿着大妈们边扭边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皮皮滑稽的样子把修鱼稷逗得哈哈大笑,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她的心却突突乱跳:糟糕,这算是引狼入室么?随即想到沙澜四面都是水怪,修鱼稷根本不可能跑出来,一颗焦虑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对了,问你个事儿,”修鱼稷笑了半天,喝了一口水,道:“明天三妹出嫁,我负责送亲,贺兰觿他们会来踢场,是吗?”

她的背直了直,假装淡定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有种被摊牌的惊慌。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得好像如来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你去水水婚介,被修鱼峰的人跟踪了。”他说。

“所以你来诵诗,因为明天会有一场大战?”皮皮道。

“你希望我赢吗?”他安静地看着她。

皮皮低头沉默了一下,抬起头:“何止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去。”

他的嘴用力地抿了抿,思索片刻,问道:“他们会来多少人?”

“不到十个。你不是要抓贺兰觿吗?”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贺兰觿是你的。方尊嵋是我的。”

“什么意思?”

“我要亲手杀了方尊嵋。”

“嗯。”

“五鹿原也会来,请你放过他。他与你三妹是真心相爱。你让他们走,成全一对夫妻。”

“什么?五鹿原……和三妹?”他的眉头拧成一团,显得十分意外,“不可能。五鹿原的确提过亲,但三妹什么也没跟我说啊。”

“女孩的心事怎么会告诉你?装作不知道就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劫走。”

“睁只眼闭只眼?”他突然“砰”地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椅子,把皮皮吓了一跳,“她是我妹!那小子在我眼皮底下说抢就抢,门都没有!他要敢动我三妹一根毫毛,我先把他的头咬下来!”说罢气得摔门而去,皮皮冲着他的背影叫道:“人家有翅膀,能带她飞出去!”

院子里回荡着修鱼稷的吼声:“不行!绝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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