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观并不是一座单一的道观,它是指在虎息山山腰的建筑群的总称,道长童子数千人,都有着各自的居处。入口处是道长们新收的童子们,男女分开,相隔数丈的两排屋子,平日里除了共同在道坪上修习,并无多少来往,加上大多都是少男少女,又经过了虎息山的重重考验与筛选,清心寡欲是自然的。
炒茶轩自然是位于虎头观的最里面,与山头一望无尽的茶坪紧紧相连,背后是虎头山独有的“细虎牙”茶种,前庭便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茶饼,筛茶的簸箕还有两个正在升起青烟,旁边有童子在不断用蒲扇扇风的大铁炉子。“这位江春溪道长是位名副其实的茶痴啊。”由于苏勉之的特殊身份,苏杭从小到大接触到的茶类名称可是算得上百余种了,行家里有句话,“隔山如隔味。”茶类的名宿,大多单一且突出,不然不会得到世上大多数人的认可,就拿老家的龙井来说,江南方圆百里,就某座山头上独有。而一旦出了苏杭,再往南找寻,便化作另一种名茶“铁观音”了,自有别样风味。临近帝都的虎息山,西边的群山万壑多是穷山恶水,而也只有这个仙气弥漫的山头,才能孕育出了奇茶“细虎牙”。
苏家父子二人似乎只对茶感兴趣至此,苏勉之更是难掩心中的万分激动,毕恭毕敬的朝着两层黑纱遮掩下的炒茶轩内室作揖,苏杭见状,也跟着依样画葫芦,但不知连老奸巨猾的父亲都要敬畏无比的虎息山谪仙的首席弟子何方神圣。
透过不厚不薄的黑纱,里面那早就知道他们要来的那人终于是回话了,“苏大人,二十年前你与我虎息山的缘分就已经尽了,此番前来,我只将答复你的还愿,后面的那小子,你应该是苏大人的公子吧,他暂不入朝,故今日我可以为他卜上一卦。”
竟然是女子??而且听声音,不像是上了年岁的老妪,反而不加上刻意的修饰,正如这细虎牙这般略带神秘感,如此好听。就算现在正处于国教外门,苏杭还是在这一瞬间产生了某些不该出现的禁忌念想。“打住打住。”整理了一下复杂、惊讶的情绪,想起了苏勉之反复提起的交代,苏浙回礼道,“与国教结缘,我苏杭三生有幸,在此谢过江道长。”由于曾在塞外扎根,所以大凉国非常注重男女平等,国教讲究道法自然,所以男女皆可入道,皆可问道飞升,可古往今来,真真正正能够位列仙班的女子,几乎没有记载,而能够勉强达到大成的,同样寥寥无几,所以,这位素未谋面的江春溪道长,可以算得上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奇女子,虽然说男女在入国教选拔时判定的天赋所差无几,但是,能够斩断红尘,不为外界情感所做出牺牲,女子在这些方面的确不如某些痴狂的国教信徒。
一双没有岁月痕迹的手拨开黑纱,炒茶轩的主人,主动来见了不辞辛苦前来求签的父子二人。
苏杭是不敢抬头去看,怕自己没有抵抗能力,无论是声音还是纤细修长的那双手,都像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存在,在今天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在大凉能够占据一席之地的虎息山外门的首席弟子,竟然是位女子。
苏勉之倒是显得有些令人不解的自然,他像是对待老熟人般,全然失去了该有的拘谨和仰止。“二十年前,你可是那般青春活泼,岁月不饶人啊。”“什么意思?我很老么?”江春溪竟然如同少女般回复苏勉之,全然没了先前的那般神秘感。这很是让苏杭尴尬,看样子,这位虎息山最厉害的女子,可能和自己那父亲有着复杂的过往。“放心,我是来还愿的,顺便请你来看看犬子的先后天资质。”“如果不是来还愿的呢?你会为了什么原因来这里?当年不是已经宣告了彻底无缘国教了吗?”“不是说了吗,老子要为小子铺路,毕竟都老大不小了,该为后人着想,我现在的这个地位,危楼高百尺。”通过简短的寒暄,可以看出江春溪与苏勉之的关系特殊,至少曾经是这样的,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苏杭突然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一位是几近得道德外门首席,一位是权倾朝野的天子鹰犬,他们的重逢,必定不会像平常的老友般简单。
“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刚刚收下的弟子,而你,逃难入虎息山的落魄样子却不复存在了,那时候,真是寒酸。”“穷小子本是来求仙问道的,却遇到了那一年天真无邪的仙姑,这让他失去了分寸,他不算是上是英俊,前程也一片昏暗,有着尚可的资质却始终无法抛弃尘世间的些许烦恼,整个虎息山的同辈之人都在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他不甘,连夜逃出了虎头观,发誓至此与国教外门脱离关系,而最不舍的,便是一见钟情的那个小仙姑。”“那位仙姑想必便是……”“不错,不过这是以前的事了,再提起也无妨,你们小辈不必心中有梗,缘这个事物,当断即断,不可挽回。”苏杭听着这句话,心中五味陈杂,不知道江春溪是在说父亲与国教的缘分,还是与自己这位仙姑的缘分。
“小子,我问你,你可知道虎息山的卜卦规矩?”终于到正事了,“可是先天后天的规矩?”“先天后天倒也是,世人都知晓我虎息山的神通,却不知道我虎息山的卜卦的禁忌。当今这个天下,说到底,还是凉帝的皇权至上,所以我国教的天人观,包括外门虎息山,第一准则便是,不问君王事,不问权臣事,不问近事。”苏杭心中暗自佩服那位定下规矩的国教仙人,于世人,于天子,都有了一个完美的交代,能保国教地位在君王和百姓的心中永远崇高。但也少不了故弄玄虚的可能性,当然,苏杭是万万不敢这样说出口的。
“江道长,当年的先天签暂且不提,根据虎息山的规矩,今天我带来了那二十年前的后天签,算是遵守约定了,不曾开启过。”“你自己也算是位极人臣了,其实不必要知晓里面的内容,人的这一生,不也算是巅峰了么?”“哈哈哈,你们虎息山的这些神棍,我苏勉之二十年前就明白了,所以不会选择和你们为伍,今日我来,就是为了还愿的,是祸是福,不都是我自个儿说了算吗?既然我早就不打算与虎息山有半分联系,所以,自然是不会把这后天签当回事。”
情况突然剑拔弩张,江春溪看着这比起二十年前更加成熟的脸,又看着在一旁的苏杭,不再继续多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外坪,颇有些吃力但熟练万分地抬起一壶烧好的水,吩咐一旁候着的女弟子,给二人摆上两个精致小巧的青瓷杯,端端正正的沏好虎牙茶,“不用你亲自看了,当年你是我的第一签,上面就写了一个字——‘乱’。”苏勉之将茶饮了半杯,只留下三两片嫩茶叶在杯中荡漾,“我和国教的确没缘,但曾经的你我有缘,现在,你是仙姑,我是恶人,只是这茶的味道不如我所泡制,春溪,这么多年,我老了,你却没变。”
江春溪刚刚坐好的身子突然紧绷起来,古井无波的道心溅起了一片涟漪,“说好不在重逢,可这次是我主动见你啊。”